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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戏,是我记忆深处遥远而温暖的风景,我一直珍藏着。在我人生初年,在那些物质、精神都绝对贫乏的年景,朴实在民间地方戏曲,如野地里灿烂开放的小花,点化和妖娆我的枯燥生活。在后来的很多时刻,它都能钩起我的思索和想象,让我的思绪走得很远。它仿佛一个秘密的果实,时而发出幽深的暗香;时而长出幼芽,在我的感觉深处抓挠,将我深刻吸引,为我热烈向往。

 最早看到的戏是在离老家村庄四五里路外的一个集市上。那个地方早先就是当地的一个重要集市,大概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商品换成了罪恶,易之所的集市当然就是罪恶的渊薮,它们被割掉取缔也是情理之中。易活动没有了,但形式还在。那里的住家格局仍然是街道的式样,两排房子相向而居,像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在讨价还价,而不是一般村子那样只是同一朝向的笔直一排。后来改革开放了,搞起了市场经济,当地人顺应形势,又要恢复集市。为了让它尽快人气旺起来,他们就请来了戏班子,连天加夜地唱戏,吸引七乡八村的人过去。

 我那时候大约十岁左右,第一次看到真人在舞台上唱啊跳,觉得新奇得不得了,认为他们肯定是新生的事物。没有想到的是,一场戏下来,同去的年长一点乡亲都能哼唱出一个个精彩的段子。原来,这些戏曲在民间早已有之,而且深深扎,只不过是应着气候的变化时隐时现罢了。同时,我也惊诧于这些平时表情灰灰的,对什么事情都一脸冷漠的乡民,居然也有很好的歌唱种子,隐藏得如此之深。就像戏台上有那些人的表演,只用面具要求的特征生活。对于我来说,看唱戏的只是凑凑热闹,它们的意义在于夸张的表演呈现出来的好看、好听、好玩。仅如此,就足以让我一有机会就钻进人,伸头伸脑地贴着大人们,和他们一起兴奋或悲伤。

 在这之后,各种草台班子如雨后的野草一样风起云涌。每到农闲时节,他们带着简单的行头、道具、乐器,穿乡进镇,走街串户,为乡民们贫渴的精神带来少有的乐趣。我的村子里应有一个妇女,她一开始是在田地里活不多的时候出去,再后来可能真正入戏了,出去了就彻底不回来了。她的丈夫找了去也没有能把拖回到田地里来。用村里人的话说,她跟人跑了,做了一个戏子。

 我的父亲当时是我们村的生产队长,村庄里的大小活动基本上都是由他主持。近水楼台先得月,来唱戏的人先找到我家,商谈好后,就在我家住下。戏台子也就是我家门口平地,四个拐角挂上四盏马灯或汽油灯,把整个门前照得明晃晃的,犹如白昼一般。在这种灯光下,白面书生的脸更白,粉面旦角的脸更粉,而那些黑面、长须的人更显得诡谲怪异。发展到后来,条件改善到用三四张饭桌,搭在一起,高出了地面,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让想看戏的人必须仰望。我想,戏上演的都是道理和规矩,好的是榜样,坏的是警诫,敬畏、仰视也是必然。这当然只是一些念头。戏唱到门口,我们一只脚迈出,就可以看到了,的确让人欣鼓舞。这还不算。因陋就简的演出,没有幕布,演员的起居、化妆就在我的家里。他们化妆登台也像我们一样,从我家门出来,直接走到围拢起来的一小块平地上。这样,我就获得了可以比别人多得多了解他们秘密的特权,他们也对我很和善,包括和我说话、开玩笑,有时还给点小恩小惠,让我跑跑腿等。我在其间也发现了不少东西,包括他们之间的暧昧,相互之间的矛盾,谁和谁是什么关系等。然后,我就像很有权威似的向小朋友甚至大人们发布有关戏班子的消息。所以,一有戏班子来村,我的虚荣心就被提升了一次。不光如此,邻近的亲戚、其他村子的戏纷纷奔来,村子闹轰轰的,家长们也没有闲心管我们,我们可以有一次小小放纵,当然如过年一般值得喜庆,在内心里热烈,像大人们一样用似懂非懂的戏词、人物、情节相互打闹斗趣。由此,初懂事理的我,感觉到唱戏的人与我们普通人的区别。接触到了戏,人就多少会把戏里的东西带到生活里来,使自己隐藏很深的浪漫潜质升腾起来。

 紧接着,各乡都建起了影剧院,密密麻麻的座位里也不知道能装下多少人。每到年底的时候,就会放上几场电影,我们也兴奋地跑去,像城里人一样,不要带板凳悠哉悠哉的,在有靠背的椅子上一坐,身体可以很到位地放松下来,而错落有致的座位使人无论坐在什么位置都能看到整个舞台,再不要像在门前看到的天电影那样,拚命地伸长脖子和前面的人比高,感觉美极了。最盛大的时候,是附近的蒋集乡请来省庐剧团,其中的主要演员丁玉兰就是从本地出去的。演出的时候,他们把高音喇叭架在楼顶上,对着街道和广场实时广播。那些真切美妙的声音传得远远的,把气氛营造到了极至,仿佛伸出了长长的手臂,要把几个乡的人都拉过来似的。我就站在街上听到一次。但我的主要趣味还是在看,听不出名堂。没有人的舞动我是没有兴趣的,而门票也不是我所能掏得起的,当然我也没有必要花那么大的价钱去看一场对于我来说尚且似是而非的戏。

 真正坐到剧院里看演出的是在上初中时候。我的一个亲戚在乡剧院里搞管理工作,我可以不买票进去看一场。记得那是我们县里的黄梅戏团来乡演出。我现在还不明白,我们那一带农村都流行庐剧,村民们真正喜爱并勇于参与的也只有庐剧,县里却偏偏弄一个黄梅戏团干什么。是不是因为庐剧是一个小剧种呢?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扮演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都是女演员。但我还是喜爱上了祝英台。听我的亲戚说,这些演员都很小,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可能受到剧情的影响,也可能是少年情窦初开,一场下来,已经看的十分明白的戏剧情节和说唱台词都深刻地印到脑子里了。我的心思蠢蠢动了,始终沉浸在凄婉、绵、离、惆怅的境界里,有多少个夜晚睡不着觉我也说不上来。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我都在设计各种可能的恋爱情节,和那个小演员彩蝶双飞,共享美好前程。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更加觉得自己强大的重要,我要是有本事的话,完全可以为其一解伤愁,俘获她的芳心。所以,我要好好学习,考取功名,争取有一个好出路,有一个好女人。看来,所谓的“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也是人之常情。真正有情的人,肯定会以物悲,以己喜,而不是太上忘情、不关心眼中人物的冷暖的圣人。我也觉得我们不应该以此笑话人感情脆薄、性格懦弱的,而是褒扬其同情、爱心。而就是在这一场戏中,我不惊叹于戏剧的神异,竟然在短短的一两个钟头内,演尽那么多人的沧海桑田和世事风云,让观者如我稀嘘不已。而且,还像线索一样,把我的前后感触、事体串起来,让我自己也有了世道多变、难以把握的沧桑感。

 上学、上班,为前景思虑,为生计奔波,对许多感官、精神享受之乐都放置于一边。同时也由于条件的限制、风气的演变,大多剧院关门,偶而有一两场演出也都是流行歌曲和舞蹈,甚至衣舞也上场了。我的看戏爱好很少得到足,在时间的巨大跨度中渐渐淡漠。工作了近十年后的一天,我终于获得了一次看一场好戏的机会。那是安徽省黄梅戏团来煤矿演出,演的是《天仙配》,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剧本了。我仍然十分珍视,兴致地看完了整场。看后还大加赞扬,说还是戏好听,比流行歌曲好多了,到剧院现场看比看电视、电影好多了,并经常无意识中哼唱起其中的段子,把自己隐藏了多年心思暴无遗。一个有心的同事上街买书时,给我买了两张黄梅戏经典唱段光盘。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两张碟子占据着我的音响播放机,肆意地在我几十平方的斗室里婉转歌唱。

 兴趣的引出,也不再是年轻时候的可有可无了,我对看戏、听戏的痴越发不可收拾。很多次逛街,我都要转到音像店里,看有没有喜爱的磁带、光盘,有了,就放任一下,抱一抱回来。其中有一次,星期天,我无所事事,溜到了我居住的小区中一个店里,很快挑选出一大抱庐剧、黄梅戏、推剧、二人转等光盘。我想,既然我对民间艺术有着极大的兴趣(我一直对民俗保持着良好的爱好和关注),并且在心灵深处仍然保留童年时代有关戏剧的美好回忆,我应该让自己足一回,买一些回家认真研究研究,学习学习,好好欣赏、玩味,说不定在以后的写作中还能用上。但小店主一个劲地向年轻顾客推销流行歌曲,使我失去了耐心。我把选好的一堆东西一扔,扬长而去。事后想来,还是爱这不深吧,不然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我要是看上了一本书,肯定不会随便赌气地放弃的。

 但我们家的各种戏剧包括鼓书的光盘、磁带还是慢慢多了起来。子知道我的喜好,顺手的时候也会捎回来一点。之后是我的父母从农村过来,他们都是戏,不断地要求我们给他们买来看和听。那台破旧的收录机也被派上了用场,经常用嘶哑声调唱出很古老的曲子,让我们回到那些已经发黄的旧时光中温馨地回味,品尝人世的无常多变,感慨自己能力微薄,对一切的无可奈何。

 我在这种氛围中被熏陶得有点着,经常沉浸在一个调子一段故事里面,过早地进入一种怀旧状态。我的一个朋友说,喜爱戏是每一个人的必然结果,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戏曲的节奏和曲调更适合我们的生理要求。而我想,人生如戏,戏是人生,或者说戏是人生的缩影。从一出戏中,多少能找出我们自己的影子,其中的悲离合、曲折坎坷正是我们的经历和心迹。在自己的舞台上,我们都是主角,别人的到来和参与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会起主要作用。对于本人,一旦登上自己的舞台,之后就永远下不来了。下不了台,是活着的人必然尴尬。为了角色的完满,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因为家人、亲戚、朋友、乡邻、同事以及整个社会都在看着,演好自己的角色、尽到一份必须的责任就是一份相应的答卷,甚至在别人演砸了的时候,委曲求全地救一下场,都是一个成人的必然之义。而这时候,对于本的东西,对于喜好厌恶,都要有所取舍,按照规定剧情要求,削足适履。

 每每艰辛奔走一段路程之后,看看戏,看看人家,我们在音乐、剧情和人物悲喜抚慰下,能否得到一点安慰呢?我想应该是肯定的。戏,是我们的镜子,揽镜自照,可以更好地发现自己一份角色的完满程度,可以为今后的角色修补寻找到切入的地方。看戏,的确好处多多。

 想到此,我又打开音响“今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秋。”我便闭上眼睛,安然沉醉,放下心来,不再考虑前尘后事。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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