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
星期五早上,四年级男生王大龙迟到了。王大龙起得并不晚,饭也吃得准时,临出门偏偏下起了冒烟儿雪,狂风怪叫着卷地而来,打得他和白马都睁不开眼睛,十五里平展展的大路,硬是走了两个小时,不迟到才怪呢。落在身上的雪被体温一蒸,开始慢慢地融化,随化随冻,形成了厚厚一层铠甲,虽然冷风暂时被挡在铠甲之外,人的行动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动作稍大,铠甲就骤然开裂,亮晶晶的冰片儿随风飘散,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硕大的雪花蝴蝶般
面扑来。蝶翅扇起的微风,像初秋的
珠儿扑进眼帘,让人精神大振。白马的咴咴声提醒了王大龙,现在已经是上午的第二堂课了,上课的是全校最厉害的老师斯琴格
乐。如果斯琴格
乐老师温柔地请他站着听课,那他就要站到下午放学。全校的老师都十分尊重斯琴格
乐老师,包括她对学生做出的处罚决定。
王大龙站在四年级教室门口试探着喊了一声报告,很奇怪的是,教室里传出的不是斯琴格
乐老师那清脆的声音,而是
哑的男人吼叫:谁在门外?进来!王大龙心中暗喜,只要不是斯琴格
乐老师,别的老师都好对付,特别是呼和浩特来的那个敖登老师,别看他是大学老师,到了草原,敖登老师不再有任何教授威风,只剩下一顶臭老九的帽子了,他见到王大龙,比见到校长还恭敬呢。王大龙知道,敖登老师不是怕他,而是怕他那个当守备团长的爸爸。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哪个阶层的专政对象不怕革命军人呢?
王大龙拉开绷着牛皮的教室门,人还在门外就感受到了教室里的异样气氛。教室里的人至少比平时多了几倍,全校师生、驻军代表、贫下中牧代表以及公社的教育助理都来了。站在讲台上的则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那个黑脸汉子瞪着一双牛眼,正在大声讲话。王大龙一边
着冻僵的脸颊,一边愣怔地看着黑脸特派员,极力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黑脸特派员说,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为了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我们要坚决镇
一切反革命分子,现在,把反革命分子斯琴格
乐押下去,让她接受无情的无产阶级改造。
一个女老师带头高喊革命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斯琴格
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场的人们都随之高喊,因为人多,口号声差一点儿掀开了教室的顶棚。守备团的两名战士挎着冲锋
,把斯琴格
乐老师押向门外,后面跟着高呼口号的全校师生。本来王大龙也想出去看看热闹,可是攒动的人
根本没给他腾出
隙,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校长却转了回来。校长说,王大龙,你不要出去了,你在这里守着斯琴其木格吧。
校长咣当一声关上了牛皮大门。这时王大龙才发现,教室的一角还缩着一个熟悉的紫
身影,她就是斯琴格
乐老师的宝贝女儿——性格泼辣的斯琴其木格。王大龙平时很喜爱斯琴其木格,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在梦中和斯琴其木格赛马,梦中的斯琴其木格笑得很响,紫
的小脸都变成了一朵花儿。王大龙在梦中还美滋滋地亲过斯琴其木格一口,这个有名的厉害丫头差点儿没把他的黑脸抓成美帝国主义的星条旗。
王大龙慢慢地靠近斯琴其木格,只看了她一眼,他就心疼了。斯琴其木格哭得两眼赤红,一向
满圆润的嘴
已肿成夸张的鸭喙。王大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怎样安慰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女儿,他还没有足够的经验。王大龙从书包里扯出一条
羊腿递到斯琴其木格的眼前说,斯琴其木格,你看,早上刚杀的肥羊,现在还热乎呢,吃吧。
斯琴其木格本来只是流泪,让王大龙这么一闹,斯琴其木格干脆哭出了声,那种尖细的哭声让王大龙的后脊梁冒起了一层
皮疙瘩。王大龙有些不高兴了,他看了看手中的羊腿,狠狠地剜了斯琴其木格一眼说:不吃拉倒,你不吃,我自己吃。
王大龙两手抱着羊腿,大口大口地啃起来。这是一条老羊腿,
丝十分结实,乌拉草一般又长又密的
丝,好半天都嚼不烂。只啃了几口,王大龙的两个腮帮子开始发酸,舌头也逐渐疲软。王大龙不想让斯琴其木格看不起,一个男人连一条羊腿都吃不完,那实在是丢人的事。尽管吃得很慢,王大龙还是嚼得很响,嘴里的巴唧声能吓飞屋檐下的麻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斯琴其木格终于走到王大龙身边,鼻音很重地说,王大龙,你让我也吃一口吧,再不吃点儿东西顶一顶,我的心都要碎了。
王大龙赶快把羊腿
进斯琴其木格手中,如释重负地说,快吃快吃,你再不开口,我可要吃完了。
斯琴其木格把羊腿举在手上,刚刚啃了一小口,泪水就涌泉般
了下来。
王大龙从爸爸那里得知,斯琴格
乐老师一个月前给上面写了一封信,强烈要求停止在南草场建立坦克试验基地,斯琴格
乐老师的理由是坦克的大量出现会严重破坏南草场的自然环境。环境的破坏,将会导致为数不多的中国草原野马群彻底消失。
爸爸说的话,王大龙并不十分明白,不过王大龙赞成斯琴格
乐老师的说法。王大龙差一点儿讲出一个关于野马的故事,他偷眼瞥见爸爸那条冷冰冰的武装带,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王大龙草草地写完了作业,悄无声息地从后窗溜出去,沿着三营的菜地边向北飞跑。穿过菜地,再跳过一道深深的壕沟,对面就是斯琴其木格家的蒙古包。王大龙平时很喜爱斯琴其木格家的蒙古包,特别是那个套着黄牛皮的圆顶,对王大龙构成了极大的
惑。王大龙亲眼看到过一大群野鸽子在里边筑巢,到了傍晚时分,野鸽子咕咕咕的叫声,能活活勾走王大龙的真魂。可是今天,王大龙看都没看那个圆顶,就掀开羊皮门帘,一头钻进了斯琴其木格家的毡包。在毡包里没看到斯琴其木格的紫
身影,王大龙又去了马棚,去了干草垛,最后在毡包后面的暖泉边找到了斯琴其木格。仅仅隔了一夜,斯琴其木格几乎变了一个人,原来的圆月亮脸,现在瘦成了茄子脸,脸色也由淡紫变成了苍黑,脸颊上还挂着泛白的泪迹。
斯琴其木格看到王大龙,完全没有惯常的欣喜,而是带着哭腔问,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王大龙自然不会
说话,更不会和斯琴其木格斗气,他尽量小心地在斯琴其木格身边坐下来,伸手揪了一
兔尾巴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冬天的兔尾巴草早已枯黄,
大的草茎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硬闪亮。兔尾巴草夏天有淡淡的苦味,现在却微甜,嚼上一会儿,嘴里就充满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斯琴其木格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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