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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没有后来
 挑夫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位姓刘的老头,矮墩墩的个子,状貌清瘦,略显得食鸦片烟的,背早已微驼了,人称刘老。他家和我家只隔一片淡竹和一棵老梧桐,所以我的行踪推广到他那儿,一点也不费事。

 刘老有一个独仔,叫刘。那个年代,刘独自呆在家里,像一只被关在笼里的猫,到处的窜呀爬呀,发觉总不能解除内心的烦闷。他想出去,但他父亲是个喜爱把儿子留在家里的人,他不想惹父亲不高兴。这时候,我们一群孩子便悄悄敲响他的家门。

 记得有一个晚上,我来之前刘的父亲正在讲着什么,待我围坐下后,他就继续讲起来。往往三句不离本行,他总扯些挑夫的轶事,现在他像是正在讲哪位挑夫的****韵事。我没从头听起,就不太听得下去,小声地同坐在身边的刘讨论明天去钓鱼还是打野。刘老总在看我和刘,我们像是没感觉,只顾在一边窃窃私语,有一刻我很胆怯地提醒刘说,你老爸瞪着我们呢。刘看也不看刘老,很淘气地说,别理他,他总是骗我说,是自己儿子才讲那个故事给他听。我便有些明白,刘老的看刘其实是晓得的。

 这时,那段****韵事已经讲完了,大家又把目光盯在刘老的脸上,说该讲些新的了,这回你可不能骗我们。刘贴着我的耳朵说,你们又挨我爹骗了,他哪会讲故事呢?

 刘老看看大家,又看看我和刘,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似乎是冷笑,干巴巴的,但他笑得几乎坐不住了,就站起来说,讲就讲,这个故事可有点带彩的,可好笑咧。

 我们都聚拢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焦急得捶他的脊背说,快讲呀,别骗我们。

 刘老屈服似地坐了下来,然后看着大家,很沉重地,仿佛用力顶起一样很重的东西,说,好吧,我就讲。

 这时候刘忽然爬起来,走出屋子大喊道:等等,先等我撒回来再讲。

 刘老说,这是当年挑夫中年纪最轻的家伙阿羊勾引老板娘的事。你们可别传出去,是自己人才告诉你们的。

 刘忍不住嘴说,哎哟哟,又来了。

 刘老笑了笑,说,那天,有人亲眼看见的,老板娘挽着子趟水过小溪,歪歪斜斜走到水中时,却不想一脚踩了下去,咚的一下,水便淹过脯,身子就倒了下去。挑夫阿球,以前我说过的,他正在一处角落里偷偷地吃老板饼干,猛地听见呼救声,便慌忙叫着一个牧童去喊人。终于跑来了一个叫阿羊的挑夫。但老板娘已在溪里站起来了,又爬到了对岸,瑟瑟地端坐在草地上,着气对阿羊叫道:出血了,不得了,腿出血了!阿羊好不容易得表现了一回,给她包扎伤口,还让她把衣服了,拧了水,水豆腐的便着,阿羊于是将自己那件上衣褪下来给她挡身子。老板娘又把了,叫阿羊拧了水…后来呢,大家似乎都没长眼睛了。阿球最后说是半个钟头才了却,谁知道呢。

 刘老讲到这里,看看大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仿佛讲完了的样子。他的脸色灰黑。

 刘忍不住问,后来呢?还有,刚才你说阿球说,半个钟头才了却,那半个钟头呢?怎么可以这样跳半个钟头过去呢?

 刘老愣愣地停顿了一会儿,看见大家亮晶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围他更紧了,还是说道,那就这个故事只好继续说下去。后来嘛,后来我问阿球,他说是自己人才告诉我的,告诉我一个人而已。后来嘛,怎么说呢,后来情形他可没告诉我。他们都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这个自己人就走了。

 刘老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像要准备充足的力气才能陈述故事的结局。可没等他舒口气,刘又忽然说,后来他们都去了哪里?现在可以去找他们问问后来的事吗?

 刘老看着大家,有些不舒服地站起身来说,你们等一下,我喉咙干了,要喝一瓢冷水才行。

 于是他向水桶走着,我们不由地也站起来随着刘老向水桶走。刘老说,你们坐下等我,我会讲完的。大家都怕故事忽然冲断,于是出奇地听话,显得比方才安静许多,只是所有的目光都懂事地落在刘老的身上。刘老抓起水瓢呼噜呼噜喝了半瓢冷水,然后拉着墙边的巾擦了擦眼睛,便一本正经地走过来了。

 刘老清了清嗓子说,后来嘛,可惨了。阿球因为放老板娘和阿羊的流言,被赶出了店门,说去广东找女儿了,哪里会找到呢?听说她女儿先被拐到广东,然后到了福建,现在又听说在海南那边,阿球哪里晓得呢?

 那么阿羊,他又哪里去呢?我问。

 我也想知道。刘老说着,声音几乎被咽了下去。我们都不懂得他去了哪儿,只是大家觉得他忽然在我们挑夫中间消失了。后来呢,听放牛的说——现在我也真敢说话了,老了,我是老人我怕谁——后来有人在老板田中的那口旱边,拾到一只系着红绳子的解放鞋,再后来很多苍蝇蚊子从那口飞来飞去,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就流泪了…

 刘老说到这,沉默了,大家也安静。平时喜爱嘴的刘也低下了头,无话可说了。

 我那晚回到家,一直被刘老的故事绕着。我无法知晓那个故事的结局。我怨恨,可是又不知道怨恨谁——谁剥夺了我们故事的结局?孩童时代,我第一次发现那些比我们更不幸的人。自那以后,我们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似乎懂事了好多,至少在刘老那儿,听他的话,不敢催他讲故事了。现在看来,那是刘老给我们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所以印象很深刻,想到刘老就想起那个故事,想起那个故事就想起刘老。

 童年渐渐远去,我和刘都离开了山村上了中学,跟刘老的接触就更少了。只是偶尔见刘眼睛晃晃地来找我,说,麻大叶,借给我一张饭票吧,我爸脚又肿了,不能挑东西了。初中三年,刘大致都在这样的情形中熬过的。毕业那年秋天,他考上了一所技校,我却被市高中重点班先录去了,急于看见女儿领工资的父亲只能恨铁不成钢。村里的人也摇摇头说,读高中不划算。

 高中还是读了下来,但每一次回家,我都在一片异样的目光中走进村庄的。母亲常常问我,还读多少个学期,然后又妒嫉地提起刘老,说他干一辈子挑夫,总算没有白费,孩子如何如何的有出息了。更烦的是,父亲会补充说,刘毕业了,刘老就搬去城里享福了。我觉得很寂寥,继而是淡淡的伤感,好像在刘的照耀底下,我终于显出了平庸。这是每次放假回去常常领教到的,或者说是高中三年最不愉快的事情。后来便在山道上,也听到挑夫们大致谈论这样的话,刘老听呀听,嘿嘿地点头,嘴角总是合不拢,身子也越来越有劲,后来挑的东西就更多了。

 去年秋天,我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刘果然毕业了,到柳州市一家工厂上班的那天,他就捎个口信要父亲扔掉那条油亮的扁担,住房问题一解决就来接他去城里安度晚年。可谁晓得呢,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变革时代,他毕竟逃不下岗的。后来去了广东,可一年了,没有音讯。村里纷纷扬扬的,人们都在议论着这事。我觉得非常的寒伧,刘老那幅在山道上似乎微笑的脸现在又紧绷了,整忧郁着,不敢从村里的一片目光中穿过。后来就听说他白天喝了烈的酒,然后睡觉以敷衍日子。

 有一天傍晚,天幕通红着。我立在门边,终于瞧见刘老蹑手蹑脚地从屋里跨出来,光着脚,那衰老而黧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是那样呆滞,仿佛是浑浊的;两撇浓密的,耷拉着的胡子下,嘴角现出阴郁的样子。他走下石阶,又犹豫着立住了,朝四下里张望,似乎意识到我明晃晃的目光,便猛地抓着一顶油腻腻的草帽往那斑亮的脑袋上套去,更快步地走了。我憋着气,不敢吭声,惟恐一个大学生耀眼的招牌会忽然惊动他忧郁的心情,他会愈加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我只能默默地留住这颗悲痛的心,看着他摸进柴房去,看着他拾起那条新做的扁担往肩上驾去,然后走出来,又乘着天空刚刚洒下的清凉的月光,挑老板的货去了。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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