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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接了个电话
   那时候,宿舍里特别吵闹;吵闹如沸腾,沸腾到与肌肤接触的空气不断地升温。在这吵闹中,我便一个人幽灵似的在楼道里徘徊。然后,电话就响了。有人叫出了区号,0719,我就知道是找我的了。

 能够用0719区号给我打电话的,除了表哥,就只有家里的了。大概是由于出身的原因罢,表哥和我之间总有着一种天生的隔阂。这也难怪,天下的富贵者与他们的贫穷的亲戚之间,大概都有着这样的隔阂的。当我觉到了这隔阂,觉到了有意无意的厌恶,我便识趣地疏远了他;当他觉到了我的疏远,也就乐得就此“绝”了。我并不觉得我失去了什么,反倒有着一种摆了某种压力之后的轻松。——这电话,自然就只能是家里打来的。

 知道了这个,我才惊觉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打过电话了。这在我,是大罪过。按照我一贯的认识“无实用而好谈经济者,临事恐不能济。”(清•林昌彝《鹰楼诗话》卷十二语)所谓孝顺者,未必就表现在每天和老人的几个电话上。这实在是因为见多了夸夸其谈满口道义的君子们那些令人寒心的言行节而形成的思维定势。见了义愤填膺高呼“抗爱国”的先生小姐们,我便想,倘若真的要像当年那样拿起杆子跑到战场上去拼命,他们未必就比对于他们的呼声常加嘲笑的那些“不爱国者”勇敢,说不定还会是另外一个叛徒或是汉;见了总在自己的笔端宣扬“孝悌之义”的孝子顺孙们,我也会想,放下了他们的笔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们没准儿还父骂母,呼之“老不死”呢。

 自然,我深知道这观念不但是偏见,而且还偏得厉害,大是谬误的。但因为我总觉得人之恶劣之虚伪,便总戴着怀疑的眼镜看待这世界,对待这世界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满口道德以道义自居者。于是也就无法控制自己产生这偏见。这“无法控制”的最后结果也就是,我一向并不把这口头上的“孝顺”看得多么重大。所谓“酒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心里装着父母亲,也就是了。

 但我终于知道了这观念的谬误,真误人不浅者。天下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心中坐”独有孝顺却不能。纵然你知道自己并不孝顺,纵然你知道自己的所谓孝顺是虚伪,也要把它从心里拿出来,拿到口头上去“虚伪”地孝顺一把。这在自己只是几句话,但在父母亲,却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就是父母亲所需要的子女的“孝顺”对于父母来说,孝顺本来不表现在物质生活上的美满,而是精神上的寄托和快慰;而善于达到“精神上的寄托和快慰”的,对于常年在外的子女来说,也无过于几个电话而已。

 自从姐姐出嫁,我明显地觉到父母孤单了很多。每回到家里,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我就会想,他们一年始终,总是二人相对,辛苦劳累的时候倒也罢了,等到静下来,想起自己的子女,该是一种多大的寂寞。每在那时候,我就会想,我从此要尽我之所能,让他们远离这寂寞,经常地觉到自己的子女就偎依在自己的身边。然而愿望终究只是愿望,由于种种原因——大半是为了我的“口头言说不如心里存留”的偏执的谬论——一直以来,他们只是在我的心里被我孝顺着,孤单的是他们,寂寞的也还是他们。

 父亲今年五十有三,母亲也整五十了。已经算得是老了。如果从现在起,我还是仅仅将他们“装在心里”去“孝顺”我不敢想像,当某一天,他们离去的时候,我会为了自己的这种行为觉到怎样的损失和愧疚。我突然觉得害怕,他们的生命已经在这不知觉中走过了大半岁月了,可我还没有能够像他们所需要的那样真正地“孝顺”他们一次。虽然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确实很孝顺,可这样的孝顺其实又有什么用?他们所期望于自己常年在外的子女的,其实也无过于经常地听到他们的声音,去话话家常,而宁可子女们的心里并没有怎样地装着他们。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不愿意子女心中装着他们太多,有那么一点点,就已经足够。

 生而为人,我希望天下的子女们从此觉悟,不再那么愚蠢。

 拿起电话,果然是母亲的声音。果然就像我所想像的那样,她说“你好久没向家里打电话了。”虽然她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听出来什么,我还是觉到了她话语中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我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想,我以后会做到的。”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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