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乾隆二十四年﹒秋﹒北京沈家大宅的后方,有处宁静的花园,方境如总爱在这缤纷的小世界里随心所
地创作,把各个时节不同的美景收藏在她的图画里。
除了创作,她也在这里反覆细读沈曜南捎来的信件。由于怕
漏军机,加上他有无数的敌人要面对,沈曜南的信总是非常简短,然而方境如却一点都不在意。
而今,等待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七月时已传出捷报,不久之后,他即将带着满满的荣耀归来。
每一天,她逢人就笑,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如此兴奋、雀跃了。
“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
娘故意在方境如耳边大吼。“啊!”方境如吓得画刀一偏,苦心点缀的画面全给破坏了。
“我说你啊,别成天到晚画这种鬼玩意儿,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娘习惯性地叨念着。
方境如不以为件地笑了笑,重新混合油彩,打算把那一处不完美的地方修好。
“你这丫头真是愈大愈不像样了,
娘说的话,你一句都不听!”
娘故意装出受伤的表情。
“哪有,我很认真地在听啊!”方境如讨好地说道。
“那你说说看,我刚刚讲了什么?”
“不就是叫我别画这种鬼画!”方境如无奈地看着
娘,相同的话她已经听了三年,早就可以倒背如
了。
“不是这一句,是之前那一句。”
“不是这一句?”方境如莫名其妙地搔了搔头。
“你看,我就说你根本没在听!”
娘佯怒地瞪大眼睛。
“好啦、好啦,算我不对,拜讬你再说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仔细听,这样行吗?”
方境如求饶似地说道。
“我是说啊,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天到晚画画呀!”
娘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
“我就说是这一句,你还说不是!”方境如失笑地摇了摇头。
“叫你别画画,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你将来的丈夫可不会希望自己的
子一天到晚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嫁人?我连想都没想过呢!”方境如回答得理所当然。“所以,你就别替我瞎
心啦!”
“你今年十七了,怎么可以连想都没想过?”
娘不可思议地大吼。“趁着年轻,你还有选择的空间,等年纪一过,就是别人挑你啊!”“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不嫁人啊!”“你…你…想把我气死不成!”
妈做作地抚着
口。“老爷养你这么大,不是要你留在家里当老小姐的!”
“
娘,你别气嘛!缘分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急不来的。”方境如丢下画刀,亲热地搂着
娘的肩膀。
“你知道我生气就好。”
“是是是,我知道错了,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少来这套。”
娘忍住笑,故作严肃地瞪着她。“今天你非要给我个明确的答覆,如果你答应了,我马上叫对方过来下聘。”
“下聘?”方境如惊讶地张大嘴巴。“我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注意我说的每一句话。”
娘责备地捏住她两边脸颊。“楚家少爷连着好几次请媒人来说媒,你总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说媒?不会吧?我又不认识什么楚公子。”
“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对你可是情有独钟呢!”
娘暧昧地笑了笑。“一年多前楚公子来家里作客时认识了你,从那时起,他就对你念念不忘,如果不是朝廷派他到苗疆去,他早就派人来说媒了。”
“可惜我对他没印象。”
“怎么可能没印象?他叫楚元,是少爷的朋友,人长得斯文又懂礼貌,你也觉得他很不错啊!”
娘努力地想唤起方境如的回忆。“再说,楚家在朝廷上非常有名望,你嫁给他之后一定不会吃苦的…”
“
娘,说这个太早了吧,我又没打算要嫁给他。”方境如无奈地打断兴奋过度的
娘。她隐隐约的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却没有进入了解的兴趣。“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婚姻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不在了,我也算你半个娘,当然要替你留心啊!”
娘又开始吹胡子瞪眼睛了。“这些年来,你自己也体会到寄人篱下的辛苦,王爷、福晋对你再好,也比不上有个自己的家,你说是不是?”
方境如沉默了,
娘这话,说中了她的痛处。其实她也知道找个人嫁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自己要如何跟一个陌生的男子共度下半生?
“听话吧,人家可是非常有诚意的!”
娘苦口婆心地劝着。
方境如不知所措地看着
娘,想拒绝却说不出口。
“你先别急着反对,自个儿看过再说,楚少爷比一年多前更加地英俊潇洒,我相信他不会令你失望的。”
娘自认做了最大的妥协。
“再…再说吧!”方境如支支吾吾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行?”
娘自行解读后,眉开眼笑地问了出来。
“不是、不是啦!”方境如急得快哭了,她明明采用婉转的方式拒绝,怎么会教人给扭曲了?
娘一听简直快气昏了,于是扯开嗓门,威严十足地吼了起来“不管你答不答应,这次都得听我的!”
方境如正想求情,却在这时候听见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境如…我…要告诉你…一个惊逃诏地的…好…好消息…”小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过来,
鲁地扯住方境如的手臂。
“什么消息,让你急成这样?”方境如热切地问道。她认定小容是故意来替她解围的,于是马上表现出极感兴趣的模样。
“你一定…会…会大吃一惊的…”小容说了半天,却还是没说出重点。
“真的啊,那肯定是非常非常严重的大事了。”方境如更肯定小容是来帮自己的,其实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小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前院的方向跑。
方境如几乎是马上跟上小容的脚步。
就算小容所谓的大事只不过是门口死了只蚂蚁,她也会煞有介事地跟过去看看,只要能逃过
娘的“文攻武吓”她一定会配合到底。??不一会儿,她们来到沈家那气势十足的前院。
那片占地颇大的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方境如好奇地张望着,看样子当真有事发生了!
“你看看中间那个人是谁!”小容兴奋地指着场中央一个高大的男子。
“不…不会吧…”方境如整个人呆住了。那个人…那个人该不会是她早也盼、晚也盼的沈曜南吧?
“你看见了没有,那就是名闻遐迩的定西大将军,也就是我们的少爷!”小容与有荣焉地说道。
“天啊,真的是他!”方境如整颗心疯狂地跳动着,眼眶也开始发热。
她贪婪地注视那高就
拔的身影,站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男子,真是她朝思暮想的沈曜南!
她马上发现他比从前高了许多,皮肤黑了一点,身材也变得更加结实。他全身上下充满自信的风采。
这样的沈曜南,是最受瞩目的焦点。
想不到一年多的时间,可以产生如此大的变化,昔日任真率
的大男孩如今是成
稳重的大男人了,对方境如来说上一种强烈的震撼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得更加吸引人,那么她呢?
方境如低着头打量自己。她身上兜着一条沾满颜料的大围裙,更别提她那头未经梳整的
发,以及脸上那纵横的油彩…天哪,她简直邋遢透顶!而他也实在太会挑时间,偏偏选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不不不,她得先回房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
方境如腿跟一旋正想开溜,却被反应迅速的小容抓住了。
“喂,你哪
筋不对?少爷是在那个方向!”小容不怀好意地取笑道。“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方境如被糗得满脸通红。“我…我这样子,怎么见得了人?”
“哦…原来如此啊,女为悦己者容嘛!”小容恍然大悟地拍着脑袋。“可是我也听说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你刚从粪坑里爬出来,少爷也会捏着鼻子说你实在美得不像话。”小容不正经地说着。
“你…胡说什么啊!”方境如无措地猛跺脚。“我先回房去,不理你了!”
“少爷,快看这里啊,少爷!”小容突然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听见有人喊他,沈曜南下意识转向声音的来源。
“啊,境如,你总算出现了!”沈曜南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在方境如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他已将她牢牢地拥入怀中。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经过那令人窒息的瞬间,她的心脏却以无法控制的频率迅速地鼓动起来。
她无法分辨心头上那紧张、兴奋、害怕、感动却又无措的复杂情绪。
一年多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与等待在这一刻画下句点,她无力掌控心中那强烈的情绪波动,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直
而下。
“怎么了,你不高兴见我回来吗?”她突如其来的泪水,让沈曜南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还以为你会比别人更热烈地
我!”他的心无故地陷入低
。“不是这样的!”
她激动地澄清,带着盈眶的泪水,还有掩不住的
欣。“我…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真的吗?”
“真的!”她急切地回答,就怕他不肯相信。
沈曜南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那灿烂的笑像是把所有的阳光全揽在身上了。
“曜南,你还没跟我把话说清楚呢!你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好让我安排下人列队
?”沈夫人片刻也不想离开儿子,于是按捺不住地走了过来。
“我就是怕您小题大作,才偷偷回来的。”沈曜南失笑地摇了摇头。
“偷偷回来,那皇上…”
“放心,我事先报备过了。”沈曜南捺着
子解释。
话声才落,他马上发现自己身边又围了一大群人。
沈曜南给了方境如一个无奈的微笑,并在她手中
了张纸条。他早就料到回家后会是这番场面,想和她一叙别后的种种,恐怕得另想办法。
方境如疑惑地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一时之间还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沈曜南也不急着说明,只是朝她眨了眨眼。??沈曜南假借旅途劳顿的名义,逃过一大群亲友热切的关心。
此刻他最想要的不是与人闲话家常,而是进一步确认方境如的心情。他渴望得知她有多思念他,是否时时刻刻期盼着他的归来?
“唉,她怎么还不来呢?”沈曜南焦虑地看着门外。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心急的他马上从
上弹坐起来。
脑海中突然闪过恶作剧的念头,沈曜南蹑手蹑脚地接近门板,无声无息地藏匿在阴影中。
门板“呀”地一声被人推开,有个轻巧的人影跨了进来。
沈曜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前去,一手蒙住来人的眼睛、一手蒙住嘴巴。
方境如完全没料到自已会被人“挟持”她吓得慌了手脚,马上使出全力挣扎,不顾一切地开始反击。
“别动,是我、是我啦!”手掌被咬、胫骨被踢、肋骨被撞的沈曜南,连忙附在她耳边低语。
听见他的声音,方境如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才多久没见,你就变得这么凶悍。”沈曜南埋怨似地低喃,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
“你怎么这样!”方境如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差点被你吓死了!”
“而我则是差点被你揍昏了。”沈曜南调侃地说道。
“你活该,我不会同情你的。”方境如气愤地猛跺脚,转过身去不愿搭理他。
“要不是你太晚到了,我才不会捉弄你。”沈曜南得理不饶人地说道。
“那又不能怪我,我…我被
娘绊住了。”方境如心虚地说道。
“
娘习惯早睡,不可能现在还醒着。”沈曜南毫不客气地戳破方境如的谎言,并把她的脸转向自己。
“总…总之,我有事耽搁了。”方境如支支吾吾地回答。
事实上,她迟到的原因,是花了太多时间打扮自己,又花了太多时间回复成原来的模样。
她想给他一个好印象,却又担心他无法接受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于是整晚的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
“我坚持你必须解释清楚。”沈曜南板着脸,看起来异常严肃。
“我…今天下午太邋遢了,所以…所以想把自己弄整齐一点。”方境如轻描淡写地说道,然而泛着玫瑰
泽的双颊却
漏了她的秘密。
沈曜南惊讶地看着她,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不可能那么迟钝,不可能不知道她为了见他而特地打扮。他不由自主地深深打量她那张素净的脸庞。方境如那双秋水似的明眸依然清亮,顾盼之间却更添风情;她红
的
瓣和从前一样柔
,微微开放的模样却更加地扣人心弦;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也和记忆中一样细致无瑕,然而那两抹淡淡的红霞却让她看起来更加甜美。在他眼中,她一直是最漂亮的女孩,再破烂的衣服也不能磨损她的亮度,相同的,再华丽的衣服也不能遮掩她的光彩。沈曜南无法抗拒这强烈的
惑,他弯着身子把自己的
凑向她的,以接近虔诚的姿态吻了她。
方境如整个人呆住了,连轻微的呼吸都不敢。他…到底在对她做什么?她昏沉的脑子无法解读,她混乱的思绪就像一团拆解不开的
线球,而她,还在持续地昏沉、持续地混乱。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沈曜南才移开他的
,然而他灼热的视线却不曾稍离。
“你…放开我。”方境如软弱地抗议,然而她脸上的红霞却不试曝制地开始蔓延。
“你生气了吗?”沈曜南明知故问。“这是洋人的礼仪,我还以为学过西画的你不会介意呢!”
“当…当然不会介意。”方境如故作坚强地开口。“我看过画堂里的洋师父这样做。”
“你说什么?”一把无明火点燃了他的脾气,沈曜南突然抓住她的双臂,使劲地将她拉近身来。“你居然让别的男人吻你?该死的!我一定是发了疯才让你去学那见鬼的画!”
“你的确是发疯了,我哪有让别的男人吻我?”方境如愤怒地替自己抱屈。“你不要随便冤枉我!”
“你没有?”沈曜南怀疑地瞪了她一眼。“可是你说…”
“我只说我看过,又没说我做过!”
他深
了口气,才把自己激动的情绪稳下来。
“好吧,这次就原谅你。”他自认宽宏地说道。“但是你要给我牢牢的记住,除了我以外,不能让别人碰你一下,就连亲脸颊都不行。”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沈曜南攒紧双眉,那模样看起来可吓人了。
“好…好嘛,我知道了嘛!”方境如抱持息事宁人的态度。反正她本来就不会让别的男人吻她。
“说正经的,这一年多来你有没有想我?多久想一次?”虽然外表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抛出的问题却很稚气。
“没有。”方境如赌气似地说道。
“没有?”他的音量又变大了。“你敢说你从来没想过我?”
“没有就没有嘛!”方境如调皮地扮了个鬼脸,而后迅速地溜出门去。“倒是你,恐怕时时刻刻都在想我吧,否则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别跑!”沈曜南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他身高腿长的,三两下就在小园子里逮到了方境如。
他牢牢地将她钳在怀中,那独占的姿态像是永远都不打算放手。
他的心被她幽柔的发香所
醉,脸上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像是寻获了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
但愿能与她这般相守,直到永恒!
“你放手啦!万一教人瞧见了,我怎么做人?”拼不过他的力气,方境如只能气急败坏地喊着。
“你如果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覆,我是不会让你走的,就算你把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喊来了,我还是不放手。”沈曜南像个任
的孩子一般,独断地宣称。
看样子他真会不计代价地与她耗下去。
方境如既仓皇又无奈,然而却有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甜蜜暖
正在她内心深处逐渐地发酵。
分离的这些日子以来,他长高了、长壮了,带着一身成
的男人味,与无庸置疑的
刚魅力,然而他仍有一部分的纯真是为她保留的。
方境如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依然是那么地专断独行、霸道不讲理,他对她的独占
也一如往常般令人又爱又气。
她不怕为他所独占,只担心他不再视她为必然的存在。
她打从心里笑了,分别的这段日子,并没有在两人之间造成难以跨越的隔阂,反而让思念的漩涡愈绕愈深,直达记忆的底层。
“你笑什么?”沈曜南柔声问着,被她那浅浅的微笑
住了。
方境如突然毫无预警地推开他,往前跑了好几步之后才回过头来喊道:“如果说…你写来的每封信我都能记得一字不漏,如果说…听见你要回来的消息,我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那么我是不是就算回答你的问题?”
话一说完,方境如马上拔腿就跑,留下震惊不已的沈曜南,呆呆地站在原处。
过了好半晌,沈曜南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说出对他的思念。
他了解方境如,她一直那么地害羞内向,这样的“告白”恐怕是她所能表示的极限了。
沈曜南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他浑然不觉夜
已深,独自站立在融融的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回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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