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朦朦胧胧间,峻德齐从昏死状态中莫名醒来。
也许还没醒?他不大确定。
另外,还有一件不确定的事…
这是什么地方?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头痛、
痛、腹痛、四肢也痛!
全身陷入如同火炼地狱的极度痛楚之中,无法动弹。
他…死了吗?
眼前似乎看见两抹不大真实的白色身影,在月牙
的夜晕中缓缓踱过来…
还是用…飘的?他迟疑地想了一下。
眼前的红雾干扰了他的视线,怎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判断出其中一个白影老得不象样,而另外一个…
则是美得不象话…
呵…莫非,他在死前见着了仙翁和仙子了?
说不定,窃听了这一席千百轮回也难得遇上的仙人仙语,能让他修得下一世的百年福报哩!
他无声笑着、想着,丝毫不觉得此刻的念头有多荒谬。
重伤的身子,正一点一滴的
失生命力,他竟然不想开口呼救,就怕打破了这场仙幻梦境。
峻德齐轻轻合上眼,安静地倾听仙翁和仙子的月夜对话。
可惜,他们的仙音仙语呢呢喃喃的,听不真切。
死亡的气息,彷佛化成一条冰冷的蟒蛇,将他从脚底一圈、一圈的紧紧
绕而上。
冷、好冷…真是…他妈的冷透了…
欸!仙人莫怪他峻德齐口出
言,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峻德齐在心底偷偷告罪。
恍惚之间,峻德齐的思绪逐渐凝滞、混沌…
断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错。”苍老悠长的嗓音缓缓冉冉的
念,有如一抹已经活得很古早、很久远的灵魂,早已看透世事苍凉,却还是
不住深沉无尽的千年感叹。
“峻德四王如今只剩一个峻德治,其它三王都已离城失踪。过不久,他们都将要从历史上除名了吧?”接话的,是属于女子的声音,虽然柔顺入耳,却极端淡漠清冷,有股与老者相彷的苍茫气息。
“莫怪功高震主,那几个小子的下场可以想见。毕竟历史上,有几个帝王会在打完天下之后,还会将身怀惊世奇才的臣子长久留在身边的?”
“是啊!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女子凝言不语,眉眼间浮上淡淡愁思,眼神缥缥缈缈地向夜空眺去。
夜风从女子身侧
拂而过,卷扬起一身清香飘带,幽幽身姿如魅如幻,在月下沉静伫立。
“英雄,只能活在
世;离了
世,所谓的英雄,也只是君主眼中即将叛逆欺主的恶臣贼子。”老者又缓缓的叹了一声。
女子本想开口回答什么,却又马上住了口。
“师父。”女子从风中嗅出了异样,姣美的脸庞一白,身形也跟着一僵。
她厌恶风里透着的那股铁锈似的腥味。
“唔,有血味呀!”老者也警觉了,迅速左右转头,探查风向来源。
“这里是临崖绝谷,不可能有人的。难道是有兽畜负伤?”女子偏首环视猜测。
“就在附近,眉儿,小心。”老者低语。
她一边不动声
的抬手摸向
间银针,以备防身之用,一边垂睫静听四周动静。眼神过处,地上某块半干的黑红污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啪!”半空一滴来得异常的
体,落叠到那片污渍上,迅速地被那摊染成乌血
的泥土
进土里,消失无痕。
污渍缓缓地又扩大了一点点,透
出那块暗锈
的土壤
度,又
和了一分。心念莫名一动,她走向前,伸出一只纤白小手,掌心翻上,遮在污渍泥地的上方。
“啪!”一滴又
又稠的微温
体,不偏不倚落入她雪白的手心,猩诡刺目的火红花朵,瞬间飞溅满掌。
女子一震,瞪视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好久,才缓缓地抬头,看向石崖上方横斜
错、形成天然荫障的百年枝桠。
在枝桠间搜寻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碎布、血渍
错的男子身躯。那男子的四肢以极度怪异转折的角度,一动也不动地垂挂在枝桠之间,完全看不出是死是活。
女子的视线越过男人、越过树石荫障,往绝峭光秃的岩壁上方攀去,眉头不自觉紧紧锁蹙。
这男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
“师父,找到了。”她仰头极力辨识枝桠间晦暗不清的阴影,轻声低语。“是人。”
或者,该说是个死人…
女子淡淡地挑起眉。
比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绝谷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朱潋眉和
泉大夫在崖底捡回一个人的消息后,全都放下手上的事情,好奇地聚到朱潋眉的房门前,不时的探头等消息。
这一座绝谷,是
泉大夫和朱潋眉师徒两人创立的世外桃源。
虽然名为“绝谷”事实上,这地方却并非是完全和外界断绝信道的绝径闭谷。只不过出入谷涧的信道太隐密,而大多数进谷的人,又几乎都抱定了此生此世不愿再踏出谷外的念头,因此,这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绝谷”
泉大夫从外表看起来,真的极老、极老了,可是面色红润、健步如飞的身形,又让人瞧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相反的,朱潋眉则是个冷漠寡言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瞳永远是深深郁郁的,彷佛承载了太多愁绪,连带的,使
畔也显得有些僵硬,破坏了她本该具有柔丽线条的美好五官。外表虽然年轻,心智和灵魂却彷佛已经苍老,毫无生气。
至少,谷里的人看到她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比里的人来自各个大小城国,身世背景却都极为相似…几乎全是曾遭他们的城国君皇下令诛灭九族、侥幸逃过死劫的重臣遗眷。
而
泉大夫和朱潋眉师徒,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朱潋眉和
泉大夫将他们从抄家灭族的刀口下解救出来后,为他们引路进谷,提供避隐的居所。
每当谷里新进一批谷民,朱潋眉便依他们的专长和能力分工派务,建立出一套自给自足、互相依存的体系。
此时房内几个大汉在
泉大夫的指挥下,好不容易将坠崖的伤者从百年枝干中解救下来,搬置到
上,并且协力绑上木板枝条,固定骨折部位。
“
泉大夫,热水来了。”一名妇人端进一盆烧煮过的净水。
“多谢大娘。”朱潋眉在师父大略治疗过严重的伤骨部位后,便将后续的疗程接了过去,拿起干净的布巾浸
水,开始清理其它部位的伤口。
当她小心翼翼地拭净男人的脸庞,
出他轮廓深刻的五官,身后有一个人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大家全回过头去。
“我想起来了!他是峻德齐王耶!”其中一个帮忙的男人认出了伤者的身分。
峻德齐王?所有人全都一愣。
朱潋眉和
泉大夫互相看了一眼。
“夏家大叔,你怎么确定他是峻德齐王?”朱潋眉问道,眉头微微的锁了一下。
“以前我曾陪着我家主子出使峻德城,在宴席上,我曾远远的见过峻德齐王,是他错不了。”汉子一脸的肯定。
“是吗?”朱潋眉握着布巾,轻蹙柳眉,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泉大夫抚着须,轻声提醒。“外面传来消息说,齐王劫狱,帮助修王逃走,最后在城外崖道上弃马跳崖。所以,应该就是他了。”
“这么说,他真的就是峻德齐王了?”朱潋眉点点头。
所有人同情的目光全落到
上重伤昏
的男子。
又一个招惹君主忌惮的牺牲者。
他的伤势非常严重,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峻德齐活下来了。
经过一段时
后,峻德齐在大家惊异又佩服的眼光下,硬是在鬼门关前踅了一圈,撑着一口气咬牙活下来。
当他清醒时,站在
畔的
泉大夫告诉他,他已经昏
了十多天。而他也发现,这位
泉大夫,就是当他挂在树上时、朦胧间看到的仙翁。老人也的确人如其表,面慈心也慈。
能活下来是值得庆幸的事,不过,从峻德齐的表情看来,却不像这么回事。
他脸色铁青地躺在
上,瞪着眼前名唤朱潋眉、据说是他的救命恩人兼疗伤大夫的女子,也就是他那晚错以为的仙子。
清醒后这一个半月以来,他
想、夜也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怎会将眼前这个无血无泪、专爱折磨他的恶毒女人,当成了下凡仙子?
这女人外表美则美矣,心肠却冷血得教人不敢领教。
她要是像仙子,夜叉都可以当成菩萨了!他恨恨地瞪眼想道。
不料,念头才刚冒出来,他立即受到现世报严惩,重重的倒
了一口气。
“喂喂喂!你、你轻一点,行不行?哇…”峻德齐愤怒地咆哮兼惨叫,脸色死白得吓人,额上还冒着汗,表情扭曲,像是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想不到他坠崖没死成,却沦落为让她凌
为乐的对象。
“我已经尽量将力道放轻了,你忍一下不行吗?”朱潋眉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知是巧合还是存心的,她的话尾一落下,手上刚好进行到将布条用力绑拉固定的动作。
“啊呀…”随着她绑紧的动作,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狼狈的惨叫,眼眶里瞬间浮上两泡痛楚的水雾。
她低垂着头,颊边的发丝掩住她
畔隐约浮出的笑意。
在一片蒙眬雾花之中,他眼尖的攫住她形状美好的
瓣,正以诡异的弧度缓缓上弯,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对她指控道:“你在笑?你在笑!我会相信你放轻了力道才有鬼!你根本是故意的!”
“有骨气一点,干么像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的?”被他抓到幸灾乐祸的笑容,朱潋眉一点愧疚之
也没有,相反的,干脆正大光明的抬起头来,带着轻嘲对他挑了挑眉。
然后,像是教训吵闹不乖的小男孩一般,柔皙的小手朝他裹着木板布条的右臂上轻轻拍去。
“哇啊…”一声哀嚎冲破屋瓦。
同时间,峻德齐
下了一滴男儿泪!
呜…痛痛痛痛痛…痛死啦!这个女人是魔鬼!
峻德齐用力磨着牙,不断地拚命
气,苍白的男
脸庞上渗出点点汗珠。
“小声点,别吓着附近的孩子。”朱潋眉淡淡轻斥,姿态优雅从容地起身离开。峻德齐用千刀万剐的凶恶眼神,气势万钧地努力袭击她的纤细背影,直到她跨出房门、再也看不见身影为止。
这女人凌
他人的手段心狠又手辣,冷血程度和峻德城里那位最会严刑
供的刑狱官比起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该早些发掘出像她这种人才为他效力,说不定峻德城上下会一片清明、百贪尽除。
说真的,他很想逃,远远的逃离这个鬼地方,而且,越远越好。
但是,除了浑身上下难以计数的擦伤和撕裂伤,两条大腿、右手、
骨,均受到程度不等的骨折挫损,他全身被木板、布条包得直
得像一尊石卧佛。
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也因为整个手掌磨掉了一层皮,以及后三指指骨骨折的伤势,给包得像个白胖大馒头。
总而言之,他现在是个全身瘫痪、无法行动的废物。
想到这儿,他浑身忽然没了力气,目光涣散地盯在
顶上游移着。
废物…
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废物吗?
“真他妈的窝囊透顶!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峻德齐极干涩的咒哼一声。
除了身体上的伤残,还有一件更坏的事。
他遗忘了坠崖之前的记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刚刚清醒的时候,一开口就只问这句话。
峻德齐对于自己为什么落到这个景况,完全没概念。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坠落崖底,把自己全身的骨头摔得支离破碎的,凄惨无比。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的身分,甚至记得他为了大哥峻德修与城主吵了一顿!只是,记忆到这里便断了线。
他怎么也不记得自己身上为何会有箭伤,为何会坠落崖谷。这种感觉就像他的生命被人偷走了一部分,时间空
的悬在那儿,空得令人焦躁、空得令人有些作呕。
直到最后,当他明了这个谷里没一个人能给他个答案后,终于闭上了嘴。
这个山谷与世隔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坠崖,住在这崖下绝谷的人又怎能知道?
“该死、该死、该死!我到底忘了什么事?”
峻德城和天下大势正处于极微妙紧绷的状态,任何的更迭变异,都会大大的牵动整个局势。
现在峻德城不知如何了?义父才刚刚登上天下共主的君皇之位,千头万绪,百废待举,想必义父正急切地等着他回去协助效力吧?
还有大哥呢?义父该不会真的将大哥定罪入狱了吧?天下人都知道,峻德城的共主之位,是峻德修王挥兵攻下的战绩,义父怎能抹煞掉他所有的功劳?
想即刻冲回峻德城的念头,强烈得令他焦躁不堪,然而却苦于惨重伤势,使他动弹不得。
心急如焚的感觉,蔓延到全身,所有的伤口开始炽疼起来…
阖上门的一瞬间,朱潋眉听见了他那声充满挫折感的低咒,心口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她以为他放弃了那段记忆。
原来,他只是小心的藏着,在四下无人时才会不断自问、不断折磨自己…
他…似乎极想回去他那誓死效忠的君主身边…
朱潋眉有些出神的呆站在门口。
“眉儿,里面那小伙子还好吧?”一位白发老者捻着长须,站在树下唤她。
“他身上伤骨的接合现象都很稳定,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自行活动了。”朱潋眉转过身,淡淡笑答。
这句话,是实情也是安慰,存心要说给门内人听的。
“刚才听他吼得中气十足,表示这年轻人的身子
壮的,复原会很快。”老者瞧出她的意图,无声地呵呵笑道,也提高音量配合她。
朱潋眉让师父的刻意调侃惹红了脸颊。
“师父,我们过去前院说话吧!”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接着强自镇静地走下门前两级台阶,用眼神向老者暗示。
老者会意她不愿让峻德齐听见某些话,于是点点花白的头,缓慢地抬步先行。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上都不开口,直到远离了峻德齐的房门,来到院外的空地后,两人才极有默契的停下来。
“师父…”朱潋眉首先开口,唤了一声后又住了口,细细斟酌着要如何说下去。
“你不想让峻德齐王回去?”白发老者轻捻着胡子笑问。
“师父!您、我…”突然被戳破心思,她一时手足无措。
“傻丫头,老夫投身朱府食客十多年,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点儿心思,我会看不出来?”老者呵呵笑出声的音调充满疼爱。
朱潋眉看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感染了他的笑,粉
的
不自觉地缓缓勾起。
从开始长记忆的儿时,她便已记得他的存在;直到在爹的授意下,向老人行过拜师大礼,成为唯一的入室弟子,老人亦师亦父的教导她所有的事,他在她生命中的地位更加深不可拔。
当年,整座朱府上下,包括她曾经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爹,全尊敬地唤他为“
泉大夫”至于他的本名,不知道为什么,竟没一个人记得。
包玄的是,也没有人记得
泉老大夫到底有多“老”
老人不只发白,连眉毛、鬓角、长须,全是雪花花的白。
他老得让人看不出年纪,浑身透着一股教人莫名地望而生畏的仙骨味儿。
“我好不容易救起他,不想眼睁睁的看他回去送死。”她垂下眼睫,伸手在树干上轻轻剥着老脆的树皮。
“直接告诉他坠崖的真相,补上他失去的记忆,不就可以把他留下来了?”白发老者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些,看着她的眼神
出一抹微微的
光。
“他主动放弃那段记忆,表示他不愿意记起。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勉强他重拾他舍弃掉的空白片段?”
“眉儿,他是因为
体受到重创才造成失忆,这个状况也许只是暂时
的,要是他想起来了,他仍然会想走的。”老人提醒她。
“到时再说吧,至少他不是现在要离开。他现在回去的话,绝对必死无疑。”她抬起细致的小脸,
出固执的表情。
“峻德齐王的忠诚心和责任感是出了名的,你阻挡不了的。”他捻须转身看向小屋。
屋里的那个男人,意志力也强得异于常人。从极高的悬崖向下摔落,伤成那样还能咬牙撑下来,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这儿是绝谷。”只要不告诉他出谷的路的话,依他的伤势,短期内想要自行出谷,是不可能的。
“一座小小绝谷能困得住天下闻名的峻德齐王?你太小看他的能力了。”他还是不大赞同她的想法。
“师父,我们对他来说,只算是陌生人。由我们口中得知峻德城主要诛杀他,他会相信吗?万一他不信我们的话,为了求得真相,反而不顾一切的奔回峻德城送死,那么,我们善意的劝告,不就成了一道他的催命符?”
“说到底,你还是坚持要留住他?”
“能保他多久,便是多久。”她的眼神异常坚决。
“也罢!不过,听师父一句劝告。当那个男人想走时,千万不要拦他;他的面相显示,还有命定的任务必须了结。”
“命定的任务?那是什么?”朱潋眉偏首随口问道。不过,心里也不大期待会得到答案。
师父总是如此,常常会讲些高深难解、充满玄机的话语。
“呵呵,天机呀!”
朱潋眉毫不意外听见这句话,只是沉默的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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