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是不是误会我和原主儿怎么了?”米养双肘撑在身后,仰着身子看天空。
“对。”莫字儿完全不想隐瞒。反正她也不太会说谎。
“但其实,我只是告诉原主儿,我是打乌离来,还会打造弓弩。”米养偏过头看她“铁弩你知道吧?”
“知道。”
“嗯,然后我又告诉原主儿我不想回去乌离。所以原主儿就说,如果我愿意为他造兵器,那么我就留下来,留在这里一辈子。”
莫字儿点点头,原来如此。要知道,乌离各家打造兵器的手艺可是堪称一绝,且从不外传,若是米养能留下来,那对原肆非而言当然是求之不得,难怪他会那样说。
“你还在生气吗?”虽然从她圆圆的眼睛里看不出来。
莫字儿无辜的看着她“生气?生什么气?”她从来就没生过米养的气。
“但你为了这个和原主儿吵架不是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她侧着头,微微眯着眼笑“但那些都没关系了,因为即使我那时不是因为这件事和他吵,以后还是会为了别的事吵,然后总有一天,我会明白我喜爱这个人。”所以那件事只是把所有争吵的时间提早而已。
“那就好。”免得她心里老是有罪恶感。
“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乌离?”
米养数着地上的草茎,迟迟没有开口。
莫字儿察觉到她难得的沉默。“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没有。”米养叹了口气“只是好像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为什么?你的父母亲不会担心你吗?”
“我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她淡淡的说。当看见莫字儿疑惑的眼神时,她又接着解释下去:“我不是说他们对我不好,或者是不担心我。只是偶尔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外来者,总觉得自己好像跟那个家格格不入。”
“他们若是对你好,你也就不必想这么多了不是吗?”
米养轻笑。事情哪有她想的那么容易?“其实啊,不是我自夸,虽然我才十六,但我打造铁弩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祖传的那些绝活对我来说,根本是些小意思,我甚至觉得我能做得更好、更多。”更加发扬光大。“但如果回去那个家,就只有一种被困在那里的感觉。”
不知道这样说,小字儿会不会懂?
“喔。”她点头。“不很懂。”
唉!米养叹息的垂下头,无言以对。“算了。”
“那你要留下来吗?”莫字儿张着圆眼睛好奇的问。
“我还不晓得。”
嗯。“那我就不等你了。”
米养听到这句话,突然惊讶的爬起身。“你又要逃走?”开玩笑的吧?
她偏过头可爱的看她。“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是要离开一阵子。”
“不是我要吓你,你上回才在八卦阵里迷路,你这回再被原主儿抓回来,肯定会被剥掉一层皮!”她仁至义尽的提醒,就别到时候说她不够朋友。
“是啊,我想也是。”莫字儿天真的笑着。
米养也就天真的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隔了一天,她还真的跑了。
原肆非一听到又有人入了八卦阵的消息,已经是怒火冲天,再听见她又逃掉时,恨恨的提刀毁了一整个屋子的摆设。然后这次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连
央都识相的不敢再阻拦。
正当他一脚就要踏进八卦阵之时,却发现随身携带的罗盘有异。他仔细一对,原来八卦阵已破。
哼,她好本事啊!
略一抬头,审视了一下方位。从这里到南华,再过西界,要回到玄离就只有一条捷径。但她有可能会走那里吗?
其实他不太想经过那里,因为他以前曾经去过一次,就在追逐红姑的时候。也就是在那里,他丢了当时还是婴孩的莫字儿。
虽然如此,他怎么想就是只有那一条路。于是原肆非回头驾了马,又开始了另一场追逐。
半天之后,他追到飞沙
再往上头的悬崖,路太窄太小,马匹上不去,他只好徒步走了上去。但他却怀疑她的脚程有这么快吗?怎么追了半天居然还是追不到?正当他打算绕过悬崖另一边的小径往西界而去时,突然发现通往崖顶的小路上有着小小的脚印。
原肆非恨恨咬牙,循着小路而上,好死不死让他逮到坐在悬崖边、不知是在休息或看风景还是找死的莫字儿。
莫字儿听见奇怪的声响一回身,吓得差点小手一张就滚下崖去。
“你…你…”她瞪大双眼有点不敢置信。他怎么追得那么快?而且居然晓得她在这里!
“莫、字、儿!”原肆非自齿
低嚷,显然是愤怒至极。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给我马上过来!”他恨恨怒吼。“不要!”莫字儿一扭头,撇起小嘴“你才给我马上退回去!”
原肆非怎么可能听她的,执意一步一步往她靠近。于是她也故意唱反调,一步一步往后退。
“好!好!”他咬牙。算他输,算他输了行不行!“我不过去,你就停在那里!”行了吧?这样行了吧!
“可是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凶。”好没有诚意喔!
她记得他们之前说好的不是这样吧?他的态度看起来还是很差耶!
“你还想怎样!”原肆非森冷低吼“我警告你,不要
我拿刀砍你…”啊!她好怕喔!
真是好糟的脾气,改都改不了。
“听见了。”她
出好无辜的表情。
“莫字儿,你前两天答应了我什么?”他
下脾气冷冷质问。
“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她睁着圆圆大眼,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要我心甘情愿的前提是…你得温柔一点。”她甜甜一笑。
“我还不够温柔吗!”原肆非恼得不自觉提高音量。
“嗯,好温柔。”如果威胁要砍她也算是很温柔的话。
他愤恨的只想猛捶自己脑袋。他怎么会答应她这种愚蠢的事!为什么他得为了别人收敛自己的脾气?!
“如果你不怕别人…”莫字儿手指向自己。“受伤的话,你大可以再温、柔一点。”
在她刻意的提示之下,原肆非想起她卧病在
时脆弱的模样,于是他深
口气,平缓自己快要爆发的怒火。
“好,我们现在来好好谈。”他总算以平缓的语气把话说出口,虽然还不时磨牙。
嗯,这样好多了。
其实莫字儿对这个并不太在意,因为她早习惯他的火爆脾气,所以她现在只是顺便玩玩、报报仇而已。
“现在知道被人
迫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吗?”
“什么意思?”原肆非咬牙回瞪。
“这就是你给人的感觉。”她轻声提醒“不过也没关系了,因为我已经可以接受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
原肆非无语。因为他再也没有办法在她面前说: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在她面前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他在乎。
“我不会再要求你为了我改变什么,但我会留在你身边帮你。”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原肆非身边。也只有这样,他与别人之间的互动才会更有转圜的余地。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逃走?”原肆非微微眯眼。到底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是在刻意挑战他的耐
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他身边逃离,究竟是什么原因?
莫字儿摇摇头。“我没有要逃走,更没有打算要离开你。”
“事实就摆在眼前不是吗?”他冷哼一声。
话说得很好听,说什么要帮他?但现在呢?她却逃得比谁都快!
“你到底在怕什么?”她微微笑“我只是想回去看姥姥,只是要离开一阵子。”
莫字儿话中提到的“离开”两字又令他不悦,于是原肆非深
口气,企图把话平缓说出“好,你要去多久?”
她低下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马上又怒火高张。“不许去!”
“那怎么行?我都走到这里了。”莫字儿抬头看他。“而且你的反应未免太大。”
原肆非闻言怒火更盛,却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反应真是蠢到极点。但他就是莫名的恐惧,怕她会就此消失,怕她一回去就有危险!神经病!他简直就是神经病!
“红姑那种人不值得你回去。”那女人把她伤成这样,没必要再回去让她糟蹋。
“你晓得我是谁了啊?”
“废话!”他冷哼“你脚上也锁了莲花锁。”
“喔,这样啊。”莫字儿低下头,有种早被看穿的狼狈。“但姥姥对我如何和我要回去是两回事。”
“为什么要执
不悟?你如果回去,她可能会伤你。她一定叫你来对我做什么吧?”
“对。姥姥叫我来让你痛苦,因为她说我一定杀不了你。”莫字儿苦笑。她还真的是杀不了他,不只是单单在武学上的差距,也是心态上的抗拒。“她告诉我,你是杀了我父母的仇人。”
“你信她吗?”原肆非审视她的眼神十分认真。
莫字儿睁大圆圆的眼。“你觉得我信吗?”
原肆非闭上眼。“信。”所以她才三番两次想要逃走,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她惊讶的看他,然后垂下眼摇头。“你真的是很笨拙。”她苦笑“你觉得我那么笨吗?我在九扬大沟过了多少日子,晓得我父母被杀害事实的人还会少吗?我怎么可能相信姥姥的片面之辞?”言下之意是她根本就不信。
“那为什么还回去?”这样他就更不能理解了。
莫字儿突然转头看了看身侧,然后挑了一颗石头坐了下来。
他只是一直盯着她的动作,高大的身躯依然站得
直。
接着她支起下巴,睁着圆圆大眼冲着他笑“你知道吗?那天
央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然后呢?”显然并不在意被人知道。“他多嘴的个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那之前,他说我该为你多想想。当时我很不服气,因为我觉得我为你想了好多、好多。可是当他说完你母亲的事之后,我才知道我了解你的部分不过就是那样。”
“那是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太短。”这些原肆非都知道,不过怕什么?从此以后就是一辈子在一起,还怕没时间了解吗?
“对,而且我们之间走得太快,你经常
得我
不过气来。”
不过气来?原肆非突然疑惑的皱眉。
“我太重?”
“不是!”莫字儿怒吼。他怎么和
央一样变态!
“啊?你应该解释清楚。”
莫字儿又快疯掉,突然很想把他一把推下悬崖!到底是谁没听清楚?到底是谁比较下
?
她深
口气“我很害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你却老是追得死紧,不给我时间想清楚、不给我空间
息。”
“我以为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了。”因为他自己已经到达一个极限,无法再忍受下去。
“那是你以为的。
央提醒我该为你想,但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才真正觉得你了解我的部分也不过就是那样。因为如果你够了解我,就不会说你给我的时间已经足够,更不会认为我会相信姥姥说的。”
“你还想要我知道什么?”
“其实我并没有要你知道什么,只是让你知道,你把我想错了。”莫字儿微微撇嘴“因为即使真的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我可能也不会杀你。”
闻言,原肆非倒是很讶异。“为什么?”
“我从没见过他们,根本连难过的感觉都很难有,所以又要怎么替他们报仇?”明明就是从未见过的亲人,怎么会比得上魂牵梦萦的情人?
喔?“你不怕背上不孝的罪名?”
“那我也没办法。”她无辜的看向天空。“要说孝顺,我的脑子里只有养了我十五年的姥姥。”
“为什么?难道你从不恨她伤害你?”
“伤害?”她睁大圆圆眼睛看他。“姥姥不是这样说的。”
“那她怎么说?”那狠毒的女人肯定又谎话连篇!
莫字儿突然笑得天真,然后说道:“这样好了,既然我都听了你以前的事,那我也把我小时候的事告诉你好了,这样才公平。”虽然可能没有他的来得
釆。
她伸出小手,掌心朝上,似乎想抓住什么,然后又轻轻阖上。“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软剑。你知道是多小的时候吗?”她对着原肆非问。
“五、六岁?”那时才有办法拿剑吧?
莫字儿只是笑着摇摇头。“应该不是,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是多小,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已经把剑拿在手上了。
“本来姥姥还用木桩让我练习,可从我六岁起,她开始要我把目标换成她。一开始我很害怕,根本不敢动手,只是一直躲,然后有一天,姥姥终于忍耐不住狠狠的在我背上划了一刀,她对我说:『对敌人就是要有这样的狠毒,切忌手下留情,明白了吗?』我很痛、很痛,甚至哭着求她,可是她只是把我丢在山里头,让野兽来咬我。”
她拉起一截袖子。
“你看,这个就是当时留下的。”
原肆非看着那个伤痕不发一语,嘴角却隐隐
动。
莫字儿接着又说:“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明白,姥姥绝对不可能对我放松,更不可能给我任何同情,她只会严厉的要求我,要我做到最好。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我每天都更用心的练剑,不论姥姥的要求多么不合理,我都会想办法做到。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理由非得如此拚命?”
只是不停失去知觉,恢复之后又再麻痹。
“当我的剑术慢慢进步之后,姥姥下手就更加不留情,她说我必须一直练,直到打败她的那一天为止!有一天,我又和姥姥练剑,我很怕伤了她,每次都是,所以我总是在最后关头把剑略移半分,才不会伤到她;平时她也都只是点到为止,顶多在我身上划个一、两剑。
“但她那一天,却怎么都没有停下,只是一直、一直砍,我真的很痛、很痛,我缩着身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再等到我回过神时,我的剑已经架在姥姥的脖子上了。”
莫字儿认真的凝视他,似乎是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也像是想从他的眼神之中寻求什么样的支撑。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亲手击败养了我十二年的姥姥。她好像以为我会杀了她,所以她那时突然哭了,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她对我说:『字儿、字儿!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的父母让原肆非给杀了,我这么严格对你,是想你去给父母报仇,不是为了我自己啊!』她一直哭、一直哭,像个小孩一样!我的剑在她脖子上,却怎么也动不了,然后我也哭了。
“我的亲生父母我没见过,养了我十五年的,却是姥姥。她在我身上一刀一刀的划,然后哭着告诉我她是为我好。我突然更弄不清为什么要拚命练剑?为了什么试凄?我的脑袋空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我原本以为我是为了辛苦养我的姥姥而忍耐,但那时候才知道,居然是为了我从未曾谋面的父母。但这又算是什么理由?为了我从未见过面的人,我让野兽咬我、让姥姥砍我?”
“可你还是很听她的话。”傻瓜。
莫字儿笑“对。因为我找不到理由不听她的话,因为她说是为我好。”
“你明知她说的都是谎言。”
“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才知道真正杀了她亲生父母的人是谁。
原肆非叹息“但还是不恨她?”
“不是恨不恨的问题。”她突然抬眼认真的凝视他。“你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她又看向远方,西界所在的方向。
“因为当我回想起过去的十五年时,就只有我、只有姥姥、只有她一刀一刀划上的伤痕、只有不停挥刀的岁月,这些就是我十五年来的一切了。所以我不可能放下她,也不能放下她,因为她就是我十五年来的一切。这样你懂了吗?”
莫字儿认真的注视他。还有这个男人,扰
了她十五年来平凡的生活、十五年来所坚信价值的男人。让她尝到什么叫心痛的滋味,在她十五年来的最后一刻蛮横打进她的生活。
“她不值得。”红姑给她的屈辱太多,多到算都算不完、数都数不清。为什么她还要为她考虑这么多?
“值不值得又要怎么衡量?有些事不是说放弃就放弃那么容易。”米养也是告诉她要放弃,但如果易地而处、角色互换,她又真的做得到吗?
莫字儿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尘土。
“这就是我想回去的理由,这样可以了吗?算是向你报备过了喔!”所以不要再阻止她,这样她也很为难。
接着她往崖边退。
原肆非瞪大眼,不知道她的意图。
“你干什么?!”刚才明明还好好的,现在拚命往那边靠做什么?
“离开你。”她笑着对他说。
然后转向悬崖,纵身一跳。
原肆非见状,马上拔地而起,毫不犹豫就往掉下崖壁的小人儿扑去!
她在做什么蠢事!发什么神经!
莫字儿的身子直直下坠之际,突然觉得
间一紧,就被搂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之中,她先是楞住,然后微笑。
原肆非却只是紧紧抱着她,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十五年前就是在这里丢了她,这次他不会再允许!他绝不寻她一生一世!
如果他从出生就犯了罪,那她也得一起判死罪;如果她一定得死,那他就陪她一起死!
莫字儿看着他的疯狂举动,虽然感动,却也好笑在心里。
这个坏男人,坏到总是忽略她的心意;这个笨拙的男人,笨到即使她落崖也陪着跳下去。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看着猛抱住她身子的男人可爱的眨眼“这个崖壁,我从小就跳到大,跳到都不想跳了。”
她甜甜笑着,道出他绝对会引以为
一辈子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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