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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夜,可恩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口叫:“妈妈。”

 陈航被她叫醒,干脆坐起来说话:“可是不舒服?”

 “不,我很好,身强力壮。”

 “终于叫妈妈了。”

 可恩答:“是,平嫌她罗嗦、封闭、自私、固执,一旦离开她身边,发觉失重,不知所措。”

 陈航不出声。

 “你呢,”可恩问:“你的母亲呢?”

 陈航答:“我没有母亲,只有后母,否则,何用那么早结婚。”

 可恩恻然,连忙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将来,你只有越来越好。”

 陈航抱着膝头,不出声。

 雨渐渐停了。

 对面传来人声。

 原来是一队村民前来帮忙打扫,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先拆掉门槛,把一层黄泥像扫垃圾那样扫走,又用清水冲洗,不消片刻,已把地方整理出来。

 最后,用地拖拖干青石地板,房间光洁如昔,他们又安上门槛才走,叫可痘孵啧称奇。

 十多个壮丁操作期间,一声不响,像有默契,并不换眼色,工作完毕,静静退出。

 可恩说:“我们去收拾课室。”

 但是双臂酸软不堪,提不起来。

 石农奔过来“课室也都收拾好了。”

 只见村民捧来鲜花蔬果,放一张桌子上,并且把那叫小雄的孩子带来。

 他们扬声:“请问李老师在吗?”

 “我?”可恩站出去。

 小雄马上朝可恩鞠躬,稚气声音说:“多谢李老师救命之恩。”

 他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可恩大腿不放。

 可恩笑得下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以外的人流泪。

 从前,真是太过自我中心了。

 可恩笑说:“我们要上课了,过两年,我教你,好不好?”

 他们走了,可恩坐下,忽然觉得神清气朗,再也不想抽烟喝酒,伤悲秋,唉声叹气。

 吃过早餐,学生们逐一来课室报到,可恩见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各位早,今天,我们做一个小小测试――”

 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倒一口冷气,对于测验的反应,真是没有国界之分。

 可恩笑出声来。

 她在黑板上写了十条题目,叫同学们作答。

 “黄国雄,你答第一题,林重强,萧志明,雷珍,李容,许兰…”

 五分钟后取回答案,只有余霜答错一题,可恩不提名字,只问:“谁会答第七题?”

 仍然是余霜举手,这次,她答对了。

 可恩十分满意,继续教授实用会话,她假扮游客,问同学:邮局在何处,附近有卫生间吗,咖啡店、电话亭、葯房在什么地方?

 重复使用,小学生互相问答,十分热闹。

 放学时分,一辆吉普车急疾驶至。

 车还没停住,张丹已经跳下车来。

 她一见可恩,脸色变得煞白“血!”

 可恩连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伤,红葯水――”

 “发生什么事,你遍体鳞伤,我怎样同李先生待?我一听这边有塌屋事件立即赶过来,你的手提电话为什么不打开?”

 抱怨到一半,张丹的电话忽然大响。

 她连忙收听“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没事。”接着,把电话交给可恩手里。

 可恩知是父亲,先深深进一口气,然后取饼听筒。

 “可恩,这是爸爸,什么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远的地方。”

 “我仍然没找到里母亲,焺同我说,他收到他母亲寄去的明信片,她们在梵蒂冈!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享受罗马假期。”

 “梵蒂冈在罗马?”

 “可怜的爸爸埋头做生意太过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来不及了,有人在身边催他开会,他挂上电话就走。

 张丹听见,十分向往“你去过那小小精致美丽的宗教王国,看过它的宝藏?”

 “前年随学校出游,走遍欧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张丹羡地叹口气。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马看花,不及这次旅游,遭遇特别,永志不忘。”

 “闲话不说了,我们回去吧。”

 “还有两个星期,到时,请炯叔来接我。”

 “我实在不放心。”

 “张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济。”

 身后有一把声音传来:“我可以证明。”

 可恩转过身去,原来是陈航。

 张丹顿足“我每次来都混身不自然,只觉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可恩即时斟杯茶出来,双手高举奉献给张丹。

 张丹啼笑皆非。

 陈航说:“城市人通常不习惯乡镇生活,他们用惯各种电器空调高速运输工具快餐店。”

 “省时方便。”

 “可是省下宝贵时间又用来做什么呢?满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电视,在网络上一游好几个小时…”

 张丹看着陈航。

 咦,这女生一张嘴十分厉害,没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张丹陪笑“我一生都会是城市人,可恩,你怎么说?”

 可恩在沉思中听见有人叫她,这样答:“这是一个好题材:城市老鼠与乡村老鼠,各适其适,我明天与同学们讲这个寓言故事。”

 张丹气结,陈航笑了。

 张丹从吉普车上卸下许多物质,其中一样叫陈航快,那是一箱卫生棉,无论多潇洒不从俗英姿飒的女生都少不了这个。

 石农走近“哗,冬菇虾米吃一年都有剩。”

 张丹在各处巡视过,又在小簿子上记下一些摘要,这才告辞离去。

 石农笑说:“好了,红十字会代表来巡查过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干粮,问可恩:“可否割爱?“

 “不用客气,我愿捐献。”

 田雨与石农大喜,马上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着茶,慢慢喝一口。

 陈航问:“坚持留下,是为着田雨?”

 “谁?”可恩一怔“你说谁?”

 陈航微笑“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不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锻炼,田雨?他一大把年纪,他足足有三十岁了吧。”

 陈航点头“三十确是人生寿数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动不会说。”

 可恩尴尬。

 “不,他还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过,也是一个老汉。”

 可恩笑出声来。

 陈航吁出一口气“年轻真好。”

 “你是想说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动手了,怕这是城市人恶习惯。”

 她们笑作一团。

 石农回来看见说:“可恩不但胖了壮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陈航问:“干什么?”

 “学校漏水,需修补屋顶。”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学校,他们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脚最钝,敲钉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于学习,挥着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万里无云,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时,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涨。

 在城市里,纵使下雨落雹,也隔着一个距离,人们自一个冷气间走到另外一个冷气间,当中有轿车代步,人力似乎已经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乡间,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陈航斟出茶水,对可痘肺呶嘴说:“把这个给老汉。”

 可恩却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厨子做的绿豆沙,连忙把大碗的给田雨。

 石农轻轻问女友:“他俩冰释误会?”

 陈航答:“经过那么多,自然有默契。”

 石农问:“我同你呢?”

 陈航不出声。

 “我们结婚吧。”

 陈航笑“什么都没有,怎样结婚?”

 “有相亲相爱的一对男女已经足够。”

 陈航问身旁的可恩:“可以结婚吗?”

 可恩大力点头“可以。”

 田雨也加入:“绝对可以。”

 陈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说可以,我也觉得主意不坏。”

 这等于是答应了,可恩高兴得拍起手来。

 田雨笑说:“我去通知镇长,叫他证婚,还有,我愿做证人。”

 “叫厨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农把陈航紧紧拥在怀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顶修补妥当,他们准备办喜事。

 厨子写了十道菜,让可恩过目,可恩加上红烧大黄鱼及焖蹄膀,但是乡长来了,开心得咧开嘴,坚持由所有家长合请两位老师。

 “什么都不用心,我们来办事。”

 本来不想铺张,结果百多位人客。

 当晚张灯结彩,石农与陈航仍然穿着平时衣裳,在证书上签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观礼,感动得鼻子发酸。

 可恩去过许多婚礼,她觉得这是最华丽的一个。

 整晚她担任摄影师,忙个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里,让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后拍摄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个人拍进去。

 散会后可恩在操场静坐。

 陈航在她身边剥橘子,水果清香,招来昆虫。

 忽然一闪一闪,好几只明亮的小灯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长大的可恩一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有趣。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书本中读过的萤火虫“哎呀,原来是这样亮。”

 陈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轻轻:“轻罗小扇扑萤,坐看牛郎织女星。”

 那边石农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陈航走开,可恩继续欣赏萤,天边渐渐亮起,萤火渐渐失,终于,它们飞入草丛,消失无踪。

 可恩抬起头,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将来要做些什么了。

 暑期后她会回到学校,她会读教育文凭,预备教书。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娇纵的学生:呵我无心向学是因为教育制度不够完善,我功课欠佳是因为父母离异,我年年不及格是因为社会风气太坏,还有:朋友不了解我、教科书太深、老师太严、妈妈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遗传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学生。

 她听说在遥远的乡村里,学生每来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学校,没有纸笔,功课生字写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门…他们这样诚心愿为学识付出牺牲。

 她要教那种学生。

 “咦,你在这里,是早起,抑或迟睡?”

 可恩转过头去,看见田雨神清气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陈航叫他老汉,不嘻笑。

 “告诉我,为什么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边“我姓田,出生那下雨。”

 “啊,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可有兴趣练太极?”

 可恩肃然起敬“请指教。”

 “你跟着我动作做。”

 他俩走到操场中央,可恩凝神跟着田雨做每一个姿势:慢慢抬腿、转身、舞动双臂。

 开始心里还有杂念,渐渐全神贯注,只顾运动,她出了一身汗,有点气

 田雨喊停。

 可恩笑着道谢。

 “你笑容多了。”

 “因为我开心。”

 田雨看着她“那多好,一个人至要紧开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乐?”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当然足。”

 这时,可恩忽觉疲倦,打个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课,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冲咖啡,精心在互联网上畅游。

 石农敲门进来,问她借手提电脑一用。

 稍后,可恩与焺通电邮。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报纸收信件及淋花?”

 焺回答:“妈妈说她与锦姨玩得非常高兴,并且发现,人只需放开怀抱,即时海阔天空,叫你放心。”

 “妈妈在书房的兰花可好?”

 “主人不在,兰花忧郁,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来你就知道后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说话口吻同从前一摸一样。”

 “不同你说了,出场。”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网络上读报。

 正在看华尔街报评论员写未来一年北美经济报告,忽然听见窗外有扰攘声。

 可恩喊一声糟糕。

 又是她父亲来騒扰她,三两头来烦,直至每个人都讨厌李可恩为止。

 她一边叫苦一边探头出去看。

 果然,一辆黑色大房车驶进操场,起一大堆灰沙,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车来。

 是张丹,抑或是炯叔?

 慢着,两个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双穿着长靴的腿,咦,是个时髦女。

 果然,长腿主人身段苗条,她披长发,戴着墨镜,罩鲜红色外套。

 哗,这是谁?

 可恩不认识这种人。

 可恩放下心来,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张望,发觉陈航与石农也探出头来,好奇心人人都有。

 陈航低声问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气壮“当然不是。”

 “是什么人,什么地方来?”

 可恩笑说:“许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特派人员。”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只见那女朝他们走来。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见她厚厚敷着脂粉,但是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女子,可惜态度嚣张。

 她没好气地问:“田雨在什么地方?”

 陈航一怔,找田雨,这是他什么人?

 可恩才不会乖乖就范,她笑嘻嘻说:“呀,这位小姐,你忘记了一个魔术字。”

 对方吊起眉毛“开什么玩笑,什么魔术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说:“这里所有小学生都知道,魔术字是‘请’及‘谢谢’。”

 那女子光火“谁同你玩,田雨在什么地方?”

 这时连好好先生石农都忍不住了,他说:“你且莫大呼小叫,把犬都吓跑,你是田雨什么人?”

 女子摘下墨镜,睁大滚圆双眼“我是他子!”

 三个人都呆住。

 陈航与石农面面相觑。

 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他俩从来没听说田雨有室有家庭。

 陈航连忙朝可恩看去。

 只见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可恩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拾不回来。

 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怎么会有如此奇突反应?人家的子找上门来,与她何关?

 可是心不由主,年轻的她忽然沮丧,低头转回房内。

 她静静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陈航急急跟进来“可恩,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刻意瞒你。”

 可恩抬起头来“你说什么?我们别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来“我去印明讲义。”

 她走到课室去工作。

 一边同自己说:李可恩,你怎么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还有两个礼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这次前来学习,不知体会多少生活真谛,得益非浅,应当庆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难过,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泪水挂鼻尖。

 这时,她听见课室外有脚步声。

 一个女子狠狠说:“总算让我找到了你,原来世上除了逃,还有逃夫,你也算够奇突。”

 “可以静一点吗?”

 “不可以,我是人,一贯这个模样。”

 可恩马上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那是田雨与他的子,她想即时离开课室,可是他们堵着门口,再说,李可恩为什么要逃避他们?

 她低头准备讲义。

 可是门外那一对不愿走开,继续争吵。

 他们叫可恩想起离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却用英语反击。

 呵,田雨的子会说音圆腔正的美式英语。

 他是骗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请教英文发音。

 可恩的头越垂越低。

 “我在纽约打工,一份正职夜一份兼职,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华(!),原以为你毕业后会来与我会合,谁知人影全无,喂,世上还有无天理?”

 可恩十分震惊,有这种事?

 田雨却说:“钱一早已经连本带息规还,你为什么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国护照。”

 “假结婚是双方协议,费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觉不可思议。

 原来田雨与这女子的关系如此复杂。

 啊,男女关系一旦变酸,可以丑陋错综得叫人瞠目,当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觉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里,又没有切身体验,老是不明白:她为何无情,他为甚无义,于是闲言闲语,讽刺几句。

 可恩亲眼目睹,父母从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变得势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条导火线。

 可恩最怕听男女吵架,她打算从窗口跳出去,以免听得心烦。

 可是接着一句话,叫可恩又留下来。

 女子问:“谁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为什么?

 “这里两个人,一个又瘦又小,一个长得似南瓜,谁是李可恩?”田雨问:“你为何总是出口伤人?”

 “因为我愤怒,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丈夫同这个李可恩出双入对。”

 “你别诬蔑他人。”

 “你这样保护她,这件事是真的?”

 “杨威,你到底想怎样?”

 女子叫杨威,竟有如此神气的姓名。

 她放软声音:“跟我回纽约,我供你升读硕士,我俩大可从头开始。”

 田雨搔头“我的生命,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我已是你子。”

 “我已委托律师代办离婚手续,你走吧,别再騒扰我的同事及我的学生。”

 “田雨――”

 “我承认错误,过去我作出愚蠢的选择,我为获得护照进行假结婚,更不该接受你的贷款,可以承担的我已全部负责,我不愿再见到你。”

 那叫杨威的女子沉默了。

 对男女关系没有亲身了解的人总有点天真:一度那样亲密的两个人,一变脸怎会成为陌路?

 他们怎样都不会了解,必需要经过才能有所体会吧。

 田雨这时说:“杨威,你所认识的田雨,一早已经死了。”

 他声音里充满辛酸、苦涩、无奈、唏嘘,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开手吧,杨威,你有你的锦绣前程,别再浪费时间。”

 那杨威沉默。

 了许久,可恩只听见小鸟啾啾声,黄狗在远处吠叫,接着,是汽车引擎声。

 杨威扬了威走了。

 田雨的过去追了上来,他想再世为人,有人不允许他那样做:你想活下来?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可以!

 杨威在田雨同事面前,把他整个底掀出来,从头批判。

 杨威的意思是:我活着,你别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这样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边的遥远乡镇,也避不过她,她把他近况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门来。

 可恩静静把讲义逐份打钉。

 陈航走进来。

 “喝碗豆浆。”

 可恩点点头。

 陈航坐下来“真想不到。”

 很明显,她也什么都听见了。

 幸亏是星期天,否则,所有的小学生都会被旁听。

 “那种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声。

 “可恩,我真长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开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爱。”

 “谢谢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却不介意,她捧起讲义。

 “可恩――”

 可恩说:“还有十天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陈航,记得把通讯号码给我。”

 陈航点点头。

 “我想去歇一会儿。”

 可恩回到房间,往上一躺,宛如隔世,不唉呀一声。

 这个时候若果张丹或炯叔前来要把她带走,她一定抢上车,关上门,马上离开,行李全部丢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时候不想走,想走的时候已无路可走。

 她一声不响假寝。

 半明半灭间仿佛听见石农夫妇在说她。

 “可怜的李可恩…”

 “十多岁的人经过那许多。”

 “田雨骗她。”

 “田雨只是不想提到过去。”

 “不提即刻意隐瞒,像填写求职申请表:你可有犯罪记录一项,有即有,无即无,一定要答。”

 “他们才认识两个星期。”

 “李可恩运气稍差。”

 “那样年轻――我不会替她担心。”

 “少年的创伤一世难忘。”

 “没有那样严重吧。”

 可恩坐起来,耳畔的声音消失。

 这时,厨子探头进来“可要跟着我去买菜?”

 可恩连忙点头。

 厨子有一辆三轮车,可恩坐在后座,跟着到市集去,满载而归,跟着,她在厨房帮着做饺子。

 那一天她都没再见到田雨。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

 石农说:“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装没听见。

 “可恩,去安慰他两句。”

 可恩轻轻答:“我不懂得做这种功夫。”

 陈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饭菜盛在一只大碗里,拿去给田雨。

 回来说:“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处?”

 石农问:“可有留下字条?”

 “我四处看过,没有留言。”

 “也许出去采购一些物资。”

 石农只管吃饭。

 陈航笑说:“你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可像农民,城市人都努力节食,可是他对吃的态度却仍然这样严肃。”

 石农笑“民以食为天,吃才有力气做事。”

 可恩听见他们小夫闲话家常,十分亲昵,有点羡慕。

 结婚有结婚好处:两个人名正言顺在一起,不必猜忌,没有怀疑,再也不用花时间精力谈情说爱,刻意讨好,可以琐碎絮絮说些不相干闲事。

 案母亲当初结婚时也是这般恩爱吧。

 后来,像天地万物,沧海桑田,一切都腐朽变化,只留下一个寂寞的女儿。

 陈航说:“可恩,你这次来学习,奉献甚多,却没学到什么。”

 “不,”可恩答:“我没有提供什么益处给学生,但是却学得流利普通话。”

 石农接上去:“还有灾场救人、修补屋顶、跳水煮饭、木板当。”

 大家都笑了。

 “我当初来这里,头两个星期最难过,”陈航说:“后来,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点点头。

 石农忽然间问子:“你家人可知我俩已经结婚?”

 陈航说:“我改有空才写信。”

 “现在还写信?”

 “我永远是写信的人,不但不怕烦,而且用笔与朵云轩信笺,挑最精致纪念邮票贴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来。

 “可恩,你走的时候吧咖啡粉留下,我们已喝上瘾。”

 可恩听见一个瘾字不一怔。

 陈航接着看着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会父母?”

 石农答:“已经电邮通知他们。”

 陈航惊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电脑。”

 “他们怎么说?”

 石农轻轻答:“知会家长及亲人,是一种礼仪,他们反应如何,我却并不关心。”

 可恩只觉感动。

 陈航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陈航说得对,头两个星期过得很慢,过了中线,时间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别时候。

 接着个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课室、操场、饭堂,都碰见田雨,避无可避。

 他俩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明显生疏,即使简单对话,眼睛也不看着对方。

 说的,全是公事。

 最后一天,李可恩老师向学生告辞。

 有几个小同学忍不住流泪。

 他们议论纷纷。

 ――“你明知老师不是大同人,一定会走,哭什么。”

 “是大同的人也会嫁出去,黄老师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没再回来。”

 有学生举手“李老师,你是去了就回,还是永远不再回来?”

 有一个小女学生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放声大哭。

 可恩用英语回答:“永不说永不。”

 同学们鼓掌,他们跟着说:“永不说永不。”

 告别前两,家长已送来鲜果好菜。

 石农笑说:“有酒食,先生食馔,百事弟子服其劳。”

 可恩低头无语,这一段日子,她会永志不忘:手掌长出厚茧,手臂练出肌,鼻上晒出雀斑…她像是胎换骨。

 最后一个傍晚,陈航把一张书桌抬出操场,铺上白色台布,放好两副碗筷。

 可恩奇问:“这时干什么?”

 “替你饯行。”

 “为什么只得两双筷子?”

 “田雨说你没试过他手势,今晚请你赏光。”

 “我已迟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离别后,何君再来。”

 “陈航,你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几岁,总算没白活。”

 “吃什么菜?”

 “不知道,做好了会叫你。”

 可恩低头不说话。

 “通知家人明早来接你没有?”

 “他们知道了,明晨七时。”

 “小鲍主实习完毕,要走了。”

 “别那样叫我,那是贬词,并非褒奖。”

 石农出来叫子:“准备好没有?”

 可恩问:“你们去什么地方?”

 “去蒋老太家帮她写信。”

 他们两人各自一辆脚踏车走得影踪全无。

 可恩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只差边上一点点,便是全圆。

 这时身后有人说:“多谢赏光。”

 田雨端着一大盘菜上桌。

 可恩说:“劳驾了。”

 “你已学会华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声,看着桌子上的四款冷盘,小小碟,异常精致,恐怕已准备了整

 她尝一片蒜泥白切牛“好手势。”

 “我做过一年厨房。”

 田雨有许多过去,本来,可恩打算一一聆听。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诉田雨,现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当酒,敬你一杯。”

 “不敢当。”

 片刻他撤去冷盘,捧上热菜。

 可恩在月底下细细品尝,田雨并没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时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气扑鼻,又换上热茶给可恩消滞。

 可恩觉得前所未有惬意。

 这时一朵乌云吹过,遮住月光,可恩仰头,叫声可惜。

 田雨忽然进屋,取出一只纱袋,可恩还来不及问是什么,他将袋口一抖,袋里忽然飞出一百数十只小灯泡,啊是萤火虫。

 萤火光,绕着可恩身体飞转,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萤飞远,她吃下最后一块桂花糖糕,不落下泪来。

 还有比这更华丽的约会吗?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样,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终于田雨说:“再见,李可恩。”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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