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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

 正如穗英说:“锦婵,(甘少一划,二十的意思)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

 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穗英是直子,不会作弄人,锦婵信她真确有急事。

 来了。

 车子停得歪七八,她忽忽奔进来。

 锦婵站起来招呼:“这里。”

 穗英坐下,气略顺,从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同学看。

 锦婵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头一看,发觉照片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长子焺(没火字旁),他身边的少女不是华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浓发,身段曼妙,是个美人儿。

 “哎呀,”锦婵说:“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脚。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办事。”

 “亏你说得出。别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文明人,口气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弃原先祖籍,成为加国公民,不可有歧视眼光,调转来说,唐人何尝不是少数可见族裔。”

 穗英叹口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结婚,请我去观礼。”

 “我也去?”

 “我实在没有勇气单匹马出席。”

 锦婵好奇“在回教寺院举行婚礼?”

 “不,在假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盘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儿与支那人来往,你还想怎样?”

 穗英发状(?不知道如何打这个字)。

 打击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年轻人约会,实属平常,你镇定些,予他们自由选择,过三两个月,保证换人。”

 穗英低下头“我教儿无方。”

 锦婵握住她的手。

 “时间到了没有?”

 穗英点点头。

 她们驾车往假酒店。

 还没走进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两方丝巾,自己先绑在头上,另一张交给锦婵。

 马上有人笑着走近招呼,她俩走进大堂。

 仪式已经开始。

 大堂不设座椅,亲友一层层围住花坛,大部分穿传统服饰,年轻人则穿西服,一组乐师奏出传统音乐,唢呐声刺耳响亮,鼓声邦邦,叫锦婵诧异。

 包奇怪的事跟着来了。

 只见几个穿深长袍遮住头发的中年妇女忽然掀起嘴,用力发出啸声,像野人宣战打仗模样。

 锦婵蓦然想起,在国家地理杂志某期内读过,这啸声是表示庆祝。

 可是她已经受惊,拉着穗英退到一角。

 还没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个金发披肩,只穿衣纱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来,开始扭动玲珑浮凸的身躯。

 什么?

 肚皮舞?

 舞娘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双臂,引一对新人随着鼓声缓缓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坛接受长老祝福。

 原来对他们来说,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众娱乐,可登大雅婚礼之堂。

 锦婵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头,投降。

 她这样说:“穗英,我们走吧,我帮你同焺谈一谈。”

 穗英没声价道谢。

 “你这个阿姨自幼帮焺补习法文,他会听你。”

 “我当尽绵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来。”

 她俩逃似离开现场,回到车内。

 锦婵叹气“什么种族和谐,你说,可怎样同他们做亲戚呢,理论归理论,现实归现实。”

 穗英想一想:“一对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袭礼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发儿。”

 “肚皮舞娘也是欧裔。”

 “啊天下大同。”

 两个中年太太有点歇斯底里般笑起来。

 锦婵吁出一口气“天下大同,说时容易做时难。”

 “婚筵吃些什么?”

 “带眼珠的羊头汤。”

 “不会比脚爪牛内脏更可怕吧。”

 她们静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锦婵,我想回家。”

 “傻子,这里就是你家,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稣的家。”

 锦婵吓一跳,连忙劝说:“这是为着什么呢,焺又不是说同阿拉伯女结婚,你别急急拉起警报,这样忧虑,对健康不好。”

 穗英颓然“邝佩美许就是这样生的癌。”

 锦婵抬起头“世上的确无人累得过华裔中年妇女。”

 “说得好。”

 锦婵轻轻说:“你看我就知道了,七岁南下,同时学粤语及英语,考奖学金往英国升学,回来做工贮钱,结婚生子,做两次大手术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贼死,想起都觉吓人。”

 穗英内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叹。”

 “别再讲我了,耶稣接你?你倒想,还要服侍孙儿呢。”

 她们又笑。

 两人像姐妹般紧紧拥抱一下。

 第二一早,锦婵听到车子引擎声,她张望一下,马上去开门。

 “焺,。”

 那高大年轻人一脸阳光,眉宇间依稀像当年的穗英。

 “锦姨有话同我说?”

 “可不是,来,先喝一杯你喜爱的玫瑰普洱茶。”

 焺坐下来。

 “锦姨,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爱你的大人眼中,你永远是蠢钝的小孩,讨厌你的人才会说:‘不用替他担心,他不知多刮’。”

 “锦姨说话一向有哲理。”

 “焺,我不拉扯了,我与你妈都担心你现任女友并非德配。”

 焺睁大眼“你们见过王迪琪?”

 轮到锦婵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说的是耶思敏,我们只看过三场戏,吃过两餐饭,我们性格不大配合――”

 锦婵站起来,如释重负,她举高双手这样说:“哈利路亚!”

 焺大笑“你们担心我同耶思敏?”

 锦婵看着他。

 “我十年内都不会结婚。”

 “你妈知道吗?”

 “这是我的私事。”

 “你妈怀胎十月,生你下来,在她面前,你有什么私隐?”

 焺看着她“连开通和蔼的你都说这种话,锦姨,女人老了真有点可怕。”

 “你这小子调侃起阿姨来。”

 焺又笑。

 “这个王迪琪,可是华人?”

 “迪琪父亲在大学人机械工程科教授,几时我介绍你认识,不过,我仍然不打算结婚。”

 锦婵看着年轻人“那岂非耽搁人家青春?”

 焺这样答:“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间,我也陪上宝贵时间。”

 “可是男的青春期往往又长一点,你看,五十多岁老伯伯仍拖着年轻女友。”

 “锦姨,那些是社会畸形现象,作不得准,一般男,倘若无财无势,到了一个时候,晚景甚虞。”

 锦婵叹口气“你长大了,讲话有纹理。”

 焺有点惆怅“可不是,长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岁,当年我到你家,你妈在厨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着说故事,记得吗?”

 焺笑答:“记得。”

 然后他们一起说:“时光如水,一去不复回。”

 “锦姨,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锦姨送这小子出门。

 忽然她想起“藕牡丹花开了,待我剪几枝给你带回去给你母亲,她最喜爱这个。”

 真没想到与焺谈话如此完美结束,锦婵满心快,以后还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进一只玻璃缸,交给焺。

 焺脸色犹疑。

 “不方便?让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锦姨。”言还休。

 “你还有话说?”

 他忽然问:“可恩好吗?”

 “很好,她明年进大学。”

 焺仍然站着不走。

 “焺,是什么事?”

 焺搔搔头“锦姨,这话不知该不该说。”

 “关于什么事?但说不妨。”

 “锦姨,游人看见可恩在上学时期与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见到她在纹身店里。”

 锦婵笑容僵在脸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将冲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压抑了她的冲动。

 “有这种事?我必好好调查,你放心。”

 焺见阿姨这样镇定,倒也安乐。

 换了是他母亲,一定尖叫跺足。

 焺终于开走了小跑车。

 锦婵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发呆。

 会不会是焺故意中伤?她代他母亲教训他,所以他反击。

 不不,她自幼看着焺长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锦婵回到屋里,想了一想,驾车去学校去找女儿。

 找到教室,敲门进去,只见黑坐满了人,一位女教师转身双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帮你吗?”

 锦婵轻轻说:“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吗?”老师狐疑。

 锦婵耳畔嗡一声,一颗心像是沉到脚底。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呵是,我忘记了她去看牙医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么地方?

 她在一间纹身店。

 她对一个荆棘图案爱不释手。

 店主是一个中年妇女。

 她对可恩说:“小姐,你不如先回学校,想清楚了才来。”

 可恩抬头“那么,我先做脐环。”

 老板娘笑“拿学生证来看看,够十八岁没有?否则,你母亲需陪你同来。”

 可恩气“你不做?我去别家,别人才不这么罗嗦。”

 “回去上课。”

 可恩不出声,离开小店,把父亲买给她的跑车开走。

 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她驶回学校,忽然后边有警车呜呜追来,打灯号示意她停车。

 可恩自觉并无犯规,可是也只得把车停在一边。

 她探头出去“什么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别动,你驾驶的是一辆报失的车子,你有何解释?”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车辆登记文件,警察又说:“举起双手,取出驾驶执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边举手,一边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来到,探头一看“小姐,请你下车,不要有大动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过所有文件,证实无讹。

 他对可恩说:“今晨你母亲不知你驾车离家,以为车子遇窃,来,我护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过来。

 东窗事发,母亲竟浪费警力缉捕她归家。

 可恩无比反感。

 她默默驾车回家。

 母亲开门出来,警察与她对话:“我是布朗督――”

 只见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谢,销案,送走了制服人员。

 必上门,马上拉长面孔。

 “可恩,出来。”

 可恩站在母亲面前。

 锦婵看着女儿,双手忽然颤抖,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可恩先发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来?你太戏剧化,专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难怪父亲同你离婚。”

 锦婵一听,气得连身子都发抖,她需握着沙发扶手,才不致像一个柏坚逊病人。

 她想赏可恩一记耳光,但是举不起手,她从未打过可恩,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人,她只觉心灰意冷,所有失败在该刹那涌上心头。

 她呕吐起来。

 锦婵自己都吃惊,胃里所有残余食物一涌而出,她呛咳着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来大巾捂着母亲的脸。

 锦婵见到自己一身秽物,如此狼狈,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气。

 她挥挥手,对女儿说:“回学校去。”

 “快放学了。”

 “去!”

 可恩只得出门去。

 锦婵见她出门,又后悔起来,千方百计找了她来,又轰她走,为着什么?

 也许,小孩也有难为之处。

 她挣扎上,额角痛得像要开裂,她呛咳着走上楼拨电话给穗英。

 “请你来一趟。”

 穗英二话不说:“马上过来。”

 锦婵清洁自己,淋浴,服葯,捧着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泪,颓然说:“老了。”

 听见门铃,她抹去泪水,开启大门。

 穗英进来,放下水果。

 “原来焺与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肿面孔,立即声。

 锦婵低头“我做人失败。”

 “你怎样劝我?共勉之。”

 “劝人容易。”

 穗英说:“可不是,赵彤的女儿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说:‘不要紧,很快离婚’。”

 锦婵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来罗嗦?”

 “不,他很好,按月汇赡养费,我们母女找他,最迟半即复。”

 “那一定是你再次恋爱了。”

 “我也想。是可恩变坏,我说给你听。”

 穗英听得面色煞白。

 听罢他大力顿足“关锦婵女士,你已是死,你怎可这样处理母女冲突。”

 “依你说怎么办,恳求孩子原谅,着泪倾诉不该罢她带到这万恶的世界来,忏悔自己尽了力,仍然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可是这样?”

 “你怎么教训我?”

 “我只得一张嘴,会说不会做。”

 “锦婵,,我认真觉得你应向女儿道歉。”

 “永不。”

 “锦婵,她是你的女儿,记得吗,六磅新生儿,一喂九支。”

 锦婵掩起脸嚎啕大哭。

 “他们一出生我们已立于必败之地。”

 穗英斟给她半杯拔兰地。

 锦婵一饮而尽。

 “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锦婵说:“她在上课。”

 穗英老实不客气“你倒想。”

 她拨可恩的手提电话,说了半晌,这样说:“她就回来了,别再与她吵,慢慢理论,好不好?”

 锦婵点点头。

 穗英说:“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随时叫我。”

 锦婵握住她手,心酸地说:“我只有你了。”

 穗英叹口气“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后,锦婵站门口石阶等女儿回来。

 红色小跑车才出现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脚步浮,一跤摔倒,头先下地,作滚地葫芦,她还能爬起“哎呀”一声,觉得下巴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觉惊吓,只觉无奈。

 这时可恩赶来扶起她。

 她对女儿说:“可恩对不起。”

 必锦婵失去知觉。

 醒来已在医院里,可恩一身干涸的铁锈血渍,焦急地凝视母亲。

 医生说:“醒了,李太太,你会完全复原,以后小心下楼梯。”

 可恩松口气,伏在母亲身上。

 锦婵问:“什么事?”

 这三字出口,她才吃惊,原来她已不能移动发出正确发音。

 “你的下巴臼,已用鱼丝固定位置,嘴爆裂线,一星期后来拆线。”

 “不能讲话?”锦婵含糊地问。

 这医生很爱开玩笑:“是,暂时不能发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这几质。”

 可恩扶着母亲出院。

 子女大了,轮到他们照顾父母。

 半夜,撞破的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葯,镜子里的她眉青鼻肿。

 可恩过来探视“妈妈,你没事?”

 锦婵坐在沿发怔。

 不能讲话有不能讲话的好处,多讲多错,有什么好话讲出来呢,说不定以后她都会装聋作哑。

 “妈妈,我已通知父亲。”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放对。

 可恩摊摊手“别反对了,妈妈:你每实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个人怎么照顾你?”

 锦婵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见他。”

 锦婵作不得声。

 可恩低头“我几时开始逃学?自从你与爸爸吵得厉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见你俩自天亮吵到天黑,为财产,为赡养费,为着我,为着过去······只教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不能专心读书,有朋友教我松一松,给我一支烟,完感觉非常愉快,我又跟他们喝一杯,浑忘功课测试。”

 锦婵恼怒,取饼纸笔。

 她用力写:“怪父母,怪社会,还有什么?”

 可恩转身。

 她拉住女儿又写:“非要十全十美环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写:“我们不能交通。”

 她转身出门。

 锦婵走进女儿房间,只见杂物凌乱,一地衣服书本有待收拾,写字台上放着一叠惹眼得红色字条,一看,原来是欠功课得警告单,像小书那么厚。

 锦婵气苦,这样如何升大学?

 她取来一只大垃圾袋,把可恩脐小上衣及低喇叭统统扔进去准备丢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犹疑了。

 又把衣物从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净。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机旁,衣物洗好干透,她又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间。

 整个晚上就这样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铃,锦婵去开门。

 她披头散发穿着运动衣,嘴伤未愈,青肿难分。

 门外站着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见她这个模样,也呆住了。

 他把简单行李挪进屋内“你伤得这样重?难怪可恩嚎啕大哭。”

 锦婵示意他坐下。

 她在纸伤写了几行字给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责问:“你怎么做得母亲?毒,逃学,纹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怒火中烧。

 不知怎地,李志明总是有本事把她最坏一面带出来。

 他继续吼:“我该做的全做了,你们母女好自为之。”

 锦婵气得眼前发黑,苦在说不出话。

 就在这个时候,可恩红着双眼出现,她受伤拿着一把光闪闪八寸长牛尖刀。

 这对前任夫妇吓一跳。

 可恩这样说:“这里有一把刀,你们既然这么痛恨对方,不如你死他,我帮你解决他的遗体,切成一块块,埋在后园,若不,你死她,我也帮你把尸身载到海旁,扔进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觉。”

 锦婵听得呆了。

 “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们俩人杀死我,谁会知道呢,一个移民家庭,来了不久,又走了,谁关心?你俩的烦恼从此可获解决。”

 可恩像是比父母还累,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

 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锦婵站起来,声音模糊“可恩,妈妈与你一起去做心理辅导。”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么做?”

 “你们不要再吵。”

 李志明叹口气“可恩,不如你跟我回东南亚,我下月将到北京公干,我替你安排,参加夏令营。”

 可恩说:“不,我有朋友在这里。”

 “什么朋友?”

 “好朋友,我时时向他们倾诉。”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见,戴有眼镜。”

 “好,爸爸除下眼镜,你用什么,大麻?”

 可恩点点头“有时,我也试过服极乐丸。”

 “这些都是违葯品,你不怕有一泥足深陷,染上毒瘾,万劫不复?”

 可恩忽然软弱“是,我怕。”

 李志明握住女儿的手“这是你叫我过来的原因?”

 可恩又强硬起来“不,我想你照顾妈妈。”

 “我们已经分手。”

 轮到可恩问:“为什么?”

 “可恩,父母离婚是很普通的悲剧,你应该接受。”

 “你看她,她整个人变了,她憔悴,苍老,仇恨,封闭,你毁灭了她。”

 锦婵咳嗽一声,用纸笔写:“我并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说:“看,她还滞留在逃避否定阶段,她未能面对事实。”

 李志明说:“我们现在需正视你的问题,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沦少女。终有一冬夜瑟缩在慈善饭堂外等一碗热汤,你跟我走,让你可怜的母亲好好休息。”

 锦婵发状,她好久没听到任何人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更何况出自前夫嘴里。

 可恩也觉意外。

 李志明拿出做父亲的样子来“李可恩小姐,回房间去,不准外出。”

 他累极跌沙发里,闭上双眼,忽然口渴,说:“锦婵,给我一杯茶。”

 锦婵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浓洌玫瑰普洱,到他手中。

 李志明捧着茶盅喝口茶,感慨万千,他知道不能开口,一说话必定又再吵起来,说不定有人会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语“老了,每次乘长途飞机都似层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么地方,走上楼去,推开门,倒在上,竟睡了。

 锦婵见他只带一件轻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书房开启电视,呆呆看着荧屏。

 这是一个旅游节目,镜头对牢巴黎罗浮爆博物馆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飞的胜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变,同第一次与李志明去参拜罗浮爆时一模一样。那边,可恩回到房间,发觉衣物都收拾过了,洗熨得发亮,走近闻到一股清香。

 发生了这许多事,母亲依然爱她。

 她奔下楼,在书房找到母亲。

 “妈妈,爸爸可是不走了?”

 锦婵转过头来,这样说:“十六岁的人了,应看将来。”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跟父亲去北京见识。”

 “我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你在夏令营,怎么会见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转身,看到母亲的头歪在一边,已经昏睡。

 他们为她疲力尽。

 可恩回到楼上,电话已经响了许久。

 是她的损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来了,今晚不行。”

 “我保证老人家已经入睡,出来吧,我们去跳舞,三千人舞会你去过没有?最劲音乐,还有,我买了你最喜爱的琵琶牌小瓶气酒,不出来你会后悔。”

 可恩沉

 “去两个小时即送你回来。”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愿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轻轻走到玄关,在母亲手袋取出钞票,带,打开门,奔向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锦婵被人推醒。

 “锦婵,你还睡?女儿不见了。”

 锦婵蓦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怔怔看着李志明。

 锦婵错了时间空间,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李志明还叫她起身温习。

 但是耳边听见的话竟是:“可恩不见了。”

 她跳起来,奔到楼上,果然人去楼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报警,报警。”

 锦婵看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可恩并没有开走车子,这次警察也帮不上忙。

 锦婵额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电话,按再拨钮,果然马上有人回话:“今夜狂野舞会在西北区三十六街旧货仓举行,入场券每人二十元,迟者向隅。”

 锦婵抬起头,让李志明再听一次这段电话录音。

 李志明马上说:“我去把可恩带回来。”

 锦婵点头“我也去。”

 她去车房驶出车子。

 “可有地图?”

 “有。”

 锦婵一支箭般驶出车子,直奔西北区。

 “离市区多远?”

 “四十五分钟车程。”

 李志明痛心地问:“可恩怎会变坏?”

 “我没做好母亲。”

 “你已尽力而为,你也是人。”

 锦婵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体恤的话,不泪盈于眶。

 李志明又说:“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亲在身边管教。”

 车子在黑夜中疾驶。

 锦婵气恼略平,上次他们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觉上自从可恩上学之后,默契已经然无存,没想到今可恩又把他们拉到一起。

 车子遇到一群呼啸的机车,司机穿着皮夹克皮,在公路上穿挑衅。

 锦婵一点也不客气,无惧地踏下油门,逢车过车。

 李志明对前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区农地,锦婵停下车,用手电筒找地图查看。

 李志明说:“不用看了,就在前边。”

 只见农田附近停满车辆,在小路尽头,有灯火传出,隐约还听到乐声。

 他俩下车,锦婵打开车尾箱,取出两双长统黑胶靴“穿上吧”她说。

 “怎么有这种装备?”

 “雨天雪季接送上学放学,少了这个,摔死无人理。”

 李志明点点头。

 车尾箱还有强烈水银电筒及黄塑胶雨衣,全派上用场。

 天沥沥下雨,泥地滑不堪,一步一惊险,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难行。

 李志明扶着锦婵步步为营“是什么令青少年离开温暖家庭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么?

 锦婵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岁时,放学遇见开蓬车上乐声震天,疾驶而过,小可恩懂事地同母亲说:“这是青少年车子,青少年都狂野”没想到过了几年,她也成为他们一份子。

 锦婵心急如焚,挣扎着向一座大谷仓走去。

 渐行渐近,见到灯光人影,没想到热闹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挤满大门口。

 门口有彪形大汉收现款卖门券,李志明与锦婵鱼贯而入。

 他俩紧紧握住双手,唯恐失散。

 进到大谷仓,不叫声苦,人头涌涌,场内怕有三两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女儿?

 李志明咬咬牙“分头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用手电筒做记号。”

 锦婵只觉头皮发麻。

 这时,她内心反而镇定下来,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墙至墙,逐个人细看。

 只见年轻人着魔似舞动双臂,随着场内强烈闪光颤动身躯,乐声咚,咚,咚,节奏像煞一种祭曲。

 锦婵一无所得。

 她背脊已爬满冷汗。

 角落有人滚在地上,分明服过葯物,受不了反应倒地,锦婵过去视察,那是一个十多岁少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

 锦婵对她大叫:“回家去!”

 她并无丝毫反应。

 敖近有人逐件去衣物,锦婵继续全神贯注寻找女儿,每张面孔细看,她见到男男女女滚在地上拥吻。

 她累极靠在墙上,觉得这就是地狱。

 也许他们没有来这里,也许应该回家等可恩。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啪啪啪啪几下闷响,像是有人放炮竹。

 锦婵叫苦,如此拥挤,肯定已经违反消防条例,如果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万一火灾,她怎样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场内人群攒动,像大群老鼠失控,锦婵被挤到墙角。

 这时,谷仓忽然灯火通明,音乐也停止了,大队警员抢进来,用扬声苹泛喝:“排队,搜身,逐一出门!”

 人群退开,锦婵看到谷仓中央躺着两个纹身男子,浑身浴血。

 啊,刚才啪啪炮竹声原来时声。

 锦婵呆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拔尽喉咙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里?”伤口撕裂而不自觉。

 有警察走近她“这位女士,请你静一静。”他看仔细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锦婵也认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你快成为警方熟悉人物。”

 锦婵哭丧着脸。

 “这里发生开伤人事件,警方需逐个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来。”

 “我来找我女儿。”

 布朗督察恻然。

 这时,锦婵听到有人轻轻叫妈妈。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中,黑暗无光,可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觅食回来,总找得到自己子女,它们天生有本领辨别子女叫声。

 人类妈妈也做得到。

 必锦婵蓦然转过身去:“可恩。”

 母女紧紧拥抱。

 可恩也已经吓得面无人

 布朗督察轻轻责备可恩“又是你。”

 这时,李志明也挤过来,他满头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觉万幸,六只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们带到门口,搜过身,记录了身份,放他们离去。

 比仓内空气浑浊,走到空地,他们深深口气,像再世为人。

 这时,天际已经鱼肚白。

 锦婵把外套下罩在女儿小衬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说:“你看妈妈多痛惜你。”

 锦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他们三人上车。

 锦婵与女儿坐在后座,李志明开车。

 一路上三人并没出声。

 可恩受了惊,头都不敢抬起。

 路经快餐店,李志明买了三杯热饮。

 锦婵先喝尽一大杯咖啡,然后把热牛递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妆已糊,双眼如熊猫,十分可怜。

 锦婵轻轻说:“随父亲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败仗,她颤声说“好”

 李志明与关锦婵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该刹那一个念头闪过锦婵心头:结什么婚,生什么子,统统自寻烦恼。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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