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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杨光看她一眼,不出声,心想:我是你我也懒得再花脑筋,反正画什么都有人捧了去当宝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迫,”他笑说“你则为名气迫。”

 勤勤僵坐在画室中。

 杨光开玩笑:“你若不嫌弃,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虽小,五脏俱全,你要我学谁,我都做得到,风格、派系,任由选择,长短阔窄,可以商量,价格克己,顾客至上。”

 勤勤听得傻了眼,过半晌,破涕为笑。

 杨光声音中带着无奈“你若嫌我画工糙,那就没法。”

 “你出力,我出名,这不太委屈你了?”

 杨光看着勤勤“委屈?如果你没有查过字典,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评。”

 勤勤握紧双手,可怜的杨光,他的艺术生涯真不易过。

 “这里这里这里,喜爱哪些,便扛回家吧,批发六折,迟些寄单子给你。”

 “这么说来,整个文勤勤岂非成为一个假局,太荒谬了。”

 “勤勤,整件事的源,便是一个商业假局。”

 勤勤坐下来,是,由一张仿八大山人的假画开始。

 “你要我为你特地创造一系列新作风亦可,喜爱哪一种?”

 勤勤冲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画,人人都欣赏。”

 杨光微笑“啊那张。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乐,巴黎画展是几时?到时来我处取货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读小学时功课来不及做,到处找人抄袭算术题,既觉内疚,又觉轻松。

 勤勤问:“我的良知呢,我的廉呢?”

 “不要看得太严重,整件事里,谁吃了亏,谁有损失?”

 “我们分头工作吧,到时我有作品的话,就不必劳驾你。”

 杨光笑得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业在她扬名那一开始,已经结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杨光。

 张怀德每个星期来看文勤勤的工作进度,文勤勤每个星期又去看杨光的进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兴足,勤勤毫不吝啬付给杨光合理酬劳,画廊见到小部分新作,已经大喜过望。

 只有一个人起疑心。

 文太太问女儿:“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时?”

 “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三时。”

 “每天如此?”

 “像做功课一样,我的确是个好学生。”

 文太太不语。

 勤勤有点歉意,她从来未曾试过瞒骗母亲,但一个人年纪大了,心中难免藏

 “最近你应酬那么繁忙,心烦意,还能创作?”

 勤勤只得答:“他们要求并不高。”

 家里都装修过了,十分整齐,勤勤那样顾家,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几个私人宴会都带着勤勤出席。

 他们为她挑的礼服全部一个款式:古典的白色束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觉得过分盛妆隆重,但宴会主人却喜爱客人这一点尊重。

 勤勤问檀中恕:“一定要出席这一类场合吗?”

 “如果你打算一辈子自说自画,可以不必理会俗礼。”

 勤勤无话可说。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那位爱穿黑色的女士出现,勤勤对于她的身份很有点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没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较忙。”

 勤勤问:“你们相处得好吗?”

 檀中恕一怔“为何这样问?”

 “每次说起她,你总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

 檀中恕注视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点点,我有观察能力。”

 “勤勤,你没有到过我家吧,明来便饭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声。

 她终于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够使檀中恕置年龄及身份不顾的女子,一定有异常人,勤勤很希望见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宽大,布置十分素雅古朴,一进门,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里不像住有女主人。

 这种感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譬如说,不见瓶花,又譬如说,空气中没有一丝香味,连小摆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问主人:“你一个人住这里?”

 檀中恕微笑“难道我应该同什么人共住吗?”

 勤勤不好意思,轻轻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点劲装个殷勤诚恳的样子,现觉没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发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头看她。

 佣人在他们当中穿梭斟茶倒水递糖果点心,他们俩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

 勤勤内心有点慌乱,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身份年龄地位都相差得太远。

 他也在想,这个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们的计划,又能不能实现。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越是这样,表面反而懒洋洋。

 是他先问勤勤:“最近同谁在一起多?”

 “我几乎每天都回家看母亲,还有几位老朋友,也时常走动。”

 “仍然谈得来?”

 勤勤笑笑“好听的话多听几句,不好听的话不去理它,有什么合得来合不来。”

 “咦,听上去好像很成很看得开的样子。”

 勤勤说:“父亲去世后,很多事便开了窍,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着她。

 “吃过苦的人,处世总大方一点,我们知道,幸运并非必然,社会并不欠谁什么,亲友原来可以这样残忍。”

 檀中恕静静聆听。

 “寒天喝过冰水之后,地平线突然广阔,以后,无论谁是谁非,都不再重要,我只希望母亲生活得好一点。”

 还有,本来还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点点名气,却发觉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只有他同她两个人。

 起坐间摆着一架檀香木屏风,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风后躲着一个人,穿黑衣蒙黑纱,用一双漆黑玲珑的大眼睛偷窥她。

 但是没有,可以看得见屏风后空一个人都没有。

 勤勤反而牵记起那个人来。

 檀中恕见她目光闪烁,分外沉默,只当她疲倦。

 勤勤问:“可以参观一下吗?”

 屋子的实用面积并不是很大,家具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别的味道。

 他把勤勤带到花园,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种的是什么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头,月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树,桠杈上结满肥大白硕的花朵,香入心脾。

 这间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经过精心经营。

 勤勤说:“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檀中恕忽然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动,眼睛本来看着树梢的花朵,此刻滞留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她听见自己干笑一声,镇定地说:“我已经有彼舒适的寓所,要这么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维修不易。”

 说完转身回起坐问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亲自开车送她,一路上再也没有讲话,勤勤一直疑心她刚才听错了,也许檀中恕只是说:“谁会愿意做这里的女主人”或是“找个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经有女主人了,正在外游”

 她情愿她听错。

 车子一直驶到门口,她还似听到檀中恕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紧张,说错了,他一定是说错了。

 檀中恕替她拉开车门“勤勤,请考虑我的建议。”

 呀他没有说错,她也没有听错。

 勤勤呆在车厢中,不能动弹。

 饼半晌她轻轻问:“如果我说是,便成为檀宅的女主人?”

 “对”

 “当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职责。”

 檀中恕微笑默认。

 勤勤下车“我想一想。”这并非推搪,她糊涂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上,勤勤还似听到檀中恕的建议。

 这与求婚,有没有分别?

 勤勤一有问题想不通,便觉得疲倦,她决定逃避。

 于是一直睡到上三竿,不愿下

 在心情最坏、身体最倦的时候,勤勤连电话都不敢听。

 客人是女佣放进来的,老实不客气地站在房间门口叫她。

 勤勤一看,顿觉心宽,杨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阳光,令她轻松和煦,出一丝笑意。

 “可以进来吗?”他笑嘻嘻地问。

 “当然可以,”勤勤永远穿运动衣睡觉。

 杨光坐在沿,勤勤发觉他脸上沾着蓝色颜料。

 他说:“我带了几张画来,模仿你的风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袭下手。

 她跳下去看画。

 勤勤呆住,杨光说得一点不错,他做得太成功了,画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进,打通任督两脉之后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骇笑,没想到杨光为她会为到这个地步。

 她转身看他“我爱你,杨光。”

 “这次我相信你。”

 “你怎么做得到!”

 杨光抱着双臂微笑“假如你爱那个人,你不难做到。”

 勤勤叹息一声“真不知如何谢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过算了。”

 “这些画真的没话讲。”

 “勤勤,你也绝对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最近你的心已烦,你的意已,暂时你根本不想动笔。”

 “真要命,杨光,都给你说中了。”勤勤掩住面孔。

 杨光说:“一夜成名,心理负担太重,难以举笔。”

 “也不致于这样吧?”

 杨光伸出双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转过来,看到她眼睛里去“那么只有一个答案,通常女在恋爱的时候,心慌意,坐立不安,不要说是工作,连日常生活都难以应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开他“开什么玩笑。”

 杨光笑了,侧着头说:“你或许已爱上了我而懵然不觉。”

 勤勤也笑“天下会有这样滑稽的事。”

 “怎么没有,当局者,往往待发觉时已经太迟。”

 “没有可能,”勤勤反驳“不会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过于高估自身,勤勤,你仔细想想。”

 “不要再打趣我,”勤勤脸色大变“我们换个题目。”

 杨光诧异,勤勤一向玩得起,为何今举起白旗。

 “就这样吧,三个月内,我可以提供足够的数量给你。”

 勤勤并没有回答,她怔怔地坐着出神,听而不闻。

 “文勤勤。”杨光蹲下唤她。

 “我送你出去。”她却站起来。

 “目的达到,也该逐客了。”他拉拉她蓬松的长发。

 “杨光,随时心血来,你都可以来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发现,画角的签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样。

 这个可爱的人。

 但他错了,勤勤自言自语,没有人在恋爱中,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气氛惑,以致无心工作。

 勤勤的新画受到赞赏,画评人说,如果文勤勤以这样的级数进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创作三十周年的前辈需要购备手帕擦汗。

 当然是夸张的。

 但这次勤勤却觉得宽慰,由此可见杨光才华横溢。

 向画廊推荐这位老友的机会似乎己告成

 但是开口需要技巧。

 自从那一起,每周回画廊开工作会议变成一项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边。在那么近的距离装得若无其事,绝对是一项考验。

 做他的画匠已经这么辛苦,谁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勤勤不合群,不想与他们一起走,故意留下。

 张怀德转头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们两个人如何?”

 “你有话同我说?”

 勤勤点点头。

 “你看你满怀心事的样子,勤勤,你的蓝色时期已经过去,此刻轮到粉红时期,为何忧郁,来,告诉我。”

 “让我们到画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详谈。”勤勤恳求。

 “你的寓所还是我的寓所?”张怀德并不给她选择余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众场所并非说话的好地方,隔墙有耳,烛影摇红。”

 “有谁会来注意我们,我只想口新鲜空气。”

 “叫司机把我们送到郊外去,站在旷地里说好了。”

 “算了,就在这里谈吧,”勤勤宣布放弃“请问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张怀德一怔,没想到勤勤会向她荐人。

 “这真是位高手,见一见他如何,给他一个机会。”

 “是你的小朋友吧?”张怀德微笑。

 “他才气横溢…”

 “那就不必替他担心,迟早有机会冒出来。”

 “迟同早有太大的分别,再拖下去,也许他会气馁。”

 “不会的,倘若会,那他还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艺术家。”

 “为什么要考验他,”勤勤不服气“为什么不考验我?”

 张怀德凝视她“没有两个人的命运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张怀德大奇“你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荐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转过头来“有什么办法,请告诉我。”

 “等你做了画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荐任何人。”

 什么?勤勤的耳畔嗡地一声,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连忙定下神来,只见张怀德笑嘻嘻,像是适才所讲,不过是一句打趣的话。

 勤勤说:“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女主人,她并没有听话回家,她叫司机载她到郊外散心。

 张怀德站在窗前,看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驶出,不摇头“也怪不得她,一点娱乐都没有。”

 一角传来檀中恕的声音:“每点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价,没有牺牲,没有收获。”

 “勤勤算是应付得不错了,也不能之过急。”

 “时间迫得很紧,她一定要看见她的承继人。”

 张怀德出疑骇之状“我以为她在痊愈中。”

 “没有,病情并无好转迹象,我看要提早让勤勤见她。”

 “我们对勤勤的反应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犹疑片刻“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一个人在病中所作的决定…”

 檀中恕打断了话题“或许,或许她受病魔纠良久,影响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远是我的命令,不论多无聊荒诞。”

 张怀德站起来“对不起,我为我的质疑道歉。”

 檀中恕说:“你不必为我效忠。”

 张怀德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我又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痹篇她的目光“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过。”

 张怀德微笑“别担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乐。”

 她说得很对。

 勤勤独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写生。

 天气回暖,树顶蓬蓬然长满叶子,勤勤素描来夏初景

 奇怪,只要不她赶够数目开画展,她仍然乐意执笔。

 她嘲笑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毕生最伟大的抱负不过是伸伸懒,打打呵欠,做一点点小事娱己娱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晒着和煦的太阳,半眯着眼睛看羽状树叶隙中的蓝天,虽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没有人陪都不要紧,她并不觉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机前来唤她听电话。

 对方当然是张怀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别晒肿了面孔。

 勤勤许是那种罕见的人:刚刚开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经知道檀宅及画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还要寻找新的女主人?

 当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斋的电话,是瞿伯母打来的。

 “勤勤,有空请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

 “我马上来。”

 勤勤只想躲离工作室,有无新闻可听,倒是其次。

 到达如意斋,瞿德霖正与子争执。

 “你向勤勤提供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太无聊了。”

 “公众人物的逸事人人谈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人家隔三十年还拿你来说长道短,你有什么感想。”

 “我会高兴我尚有谈论价值。”

 瞿德霖正闹情绪,没注意到勤勤已经站在门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出来,瞿德霖只得讪讪地痹篇。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贵,她就没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爱。

 “勤勤,过来坐下。”

 她捧出一叠旧杂志“今朝有人拿了这一叠东西来卖。”

 “什么,这也值钱?”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这孩子,才吃了几天饭,即时就不知饿人饥了,假画都有人拎了来换钱,何况是真的旧画。

 嘴里却说:“三十多年的旧画册,我有兴趣,便秤了回来翻阅。”

 勤勤心中一动“看到什么?”

 “过来瞧。”

 瞿伯母翻到一页,递给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标题叫画坛新秀廖怡,双眼便亮起来。

 “长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张大照片,主角留着长头发,坐地上,圆台花裙似伞一样撒开。

 “像我?”

 “像极了。”

 “恍惚是有一点点像。”

 “打扮化妆不一样,叫你擦上鲜红膏,换上这种裙子,就更觉相似。”

 勤勤放下画册,在旁人眼中,她俩一定相像,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檀氏画廊的宴会,众人已经讶异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来是为了这个。

 勤勤说:“廖女士长得十分秀丽,我比她旷得多。”

 她坐下来细读那篇短短的访问,文中最重要的一个声明是廖怡认为嫁给齐颖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她十分年轻,大约同勤勤差不多年纪,但是与记者对答流利,口角成老练。

 勤勤随即想起,这可能亦是训练过的官样文章,不笑出声来。

 只听得瞿太太说:“这样的一篇访问,老瞿都不给你看。”

 勤勤微笑“其实他们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从前不说,现在说,可见是要讨好今之文勤勤。

 “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勤勤站起来,打算告辞。

 “当然,勤勤,我们保持联络。”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来说:“这些事何用你来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声。

 “勤勤此刻与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从此多是非。”

 “我看着勤勤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我不警告你。”

 他看着勤勤过马路上车。

 勤勤已经把小片小片碎图拼凑在一起,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见整幅图画。

 她把所有细节依次序顺了一顺。

 回到家,勤勤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细看,少年檀中恕并没有碰到少女时期的廖怡,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成的女子。

 当时,她还是齐颖勇的子,他们俩恋爱的过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涛汹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应付吃饭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还可以得出时间来谈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恋爱。

 轮到勤勤这一代,时间益发不够用,喝一顿茶讲一个电话就已经是半天,再没头苍蝇似张罗一下琐事,天都黑了,什么都来不及做。

 所以他们越来越迟婚,皆因匀不出时间。

 勤勤羡慕以谈恋爱为专业的人。最难得的是,发生那么多事,檀中恕仍然把业务搞得蒸蒸上,一点也没有疏忽。

 他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勤勤纳罕,真是位异人。

 晚上,她同他还要一起接待纽约来的老朋友辜更轩。

 那样大年纪的人了,今年见过,明年未必有机会再见。

 檀中恕在住宅宴请他,就三个人。

 他同辜老说:“本来怀德也要来,但有急事给她办。”

 奔老说:“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说:“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过去。”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觉,霎时间半个世纪已经报销。”

 勤勤吃惊“太夸张了。”

 他们两个人笑着点头“她不相信。”

 勤勤见不上嘴,干脆做个好听众,一边喝着香槟。

 半途檀中恕去听电话,勤勤便与辜更轩客套几句。

 奔老忽然问:“他对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勤勤把身子趋过去问。

 奔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干脆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奔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奔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奔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奔老马上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奔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苞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饼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乐声骤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灯熄灭,宾客们冉冉消失,勤勤回头,发觉只有司机站在她身后。

 “文小姐,车子准备好了。”

 “啊是。”

 她随司机出去。

 每个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与廖怡一直没有结婚,她把齐颖勇的生意交给他,他一直深爱她,那种奇异留恋怜慕的眼光,并不是给文勤勤的,是给廖怡的。

 他把勤勤当作年轻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没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着如意斋的玻璃橱窗,一眼看到她,便如着魔般跟进去出高价同她买下一张假画。

 只要能够认识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结论。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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