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拖着湘芹的手离开现场。
湘芹问他:“盒子里是什么?”
“打开来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连环笑笑。
湘芹到底还年轻,忍不住掀开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双鞋子。
如果是玫瑰河谛鞋或金色凉鞋倒还不那么令她诧异,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点点大,是双小小童鞋,而且从没穿过。
值得这样珍而藏之?
盒内其余东西就比较容易了解:一柄旧童军刀,篮球队的徽章,一叠一百分的卷子,作文奖证书,几张同学合照,纪念册子…。
湘芹发觉连环渐渐肯给她机会,好使她缓缓进入他内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动。
她伸出手去,按住连环的手。
连环讶异,没想到湘芹的手那么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涡扯出。
连环盖上盒子。
这个时候,他们俩听到故意装出来的咳嗽声。
连环一抬头,见是徐可立,有点尴尬。湘芹却活泼大方地笑“天气干燥,喉咙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马上觉得这女孩子不简单,他替连环高兴,她肯定会帮到男朋友。
老区退休之后,他负责的琐事更多更杂,徐可立不知多希望连环可以帮他,最好把这位聪明能干的林小姐也带过来。
“你还在考虑?”徐可立说“香氏出的薪酬比外头多五十个百分点。”
连环摇摇头,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爱教书,她爱当记者。”
徐可立懊恼道:“太令人沮丧了。”
连环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亲已经为香氏服务十多年,他不愿意再加入队伍。
徐可立又说:“邓女士要把香紫珊带走。”
湘芹听得非常专注。
徐可立说:“她尚未到法定年龄,生母理应照顾她生活。”语气十分安慰,如释重负。
连环想问徐可立:所以你与香宝珊才卖掉大宅,摆
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问什么,轻轻地答:“她母亲会照顾她。”
这等于说,是,我们的确不再想背这个沉重的担于。
徐可立看到连环脸色一沉,便改变话题“我们切切要继续联络。”
徐走开以后,连环心中百感
集,他竟设计摆
香紫珊,他继承了香权赐的产业,却赶走他的女儿,这样做会不会太聪明了一点?
这时,湘芹在一旁缓缓地说:“每个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们都比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坏?”
连环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下巴搁在膝头上,双臂抱着两腿,双目直视。
每当沉思的时候,他用的便是这种姿势,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这一次,当中隔着五年时间。
这一天,湘芹到大学的高等员工宿舍来看连环,他坐在宽大的
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么?”
连环抬起头“大学试考制度规定考生迟到三十分钟以上便不准进人考场,是否太严?”
湘芹坐下来笑问:“谁迟到?”
“一个学生。”
“迟三十分钟?”
“三十五分钟,监考人不让他进入考场,他在考场外哭了整个钟头,换了是我,我会给他进场。”
湘芹皱皱眉头,连环就是心软。
“你不赞成?”
“该名学生为何迟到?”
“他开通宵温习,闹钟坏了,睡过头。”
湘芹失笑“你同情这样的人?”
“可怜得很,补考成绩再好,也只给五十分。”
“他办事缺乏计划,只有小学生才开夜车,大学生应当平时注意功课。还有,既然贪睡,该有自知之明,买十只闹钟搁
头,我不原谅他。”
“林湘芹,你好不残忍。”连环吃惊。
“你读到博士,迟到过没有?我在华南
报任职五年,从无失误,当然我不同情马虎先生。”
连环凝视湘芹,是的,她越来越不能容忍弱者。
连环吁出一口气。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过多感情,否则精神一下子燃烧殆尽。”
“你最理性。”
湘芹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褒是贬,有点尴尬,隔一会才自辩:“我?我是理论派,并非实践派,你看,我对你已经最最不够理性。”
连环不语。
湘芹轻轻说:“自十六岁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
连环不
莞尔,连湘芹也来这套,可见一个女人终究是一个女人。
湘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悻悻道:“是,是我自己要等,活该,你不欠我什么。”
连环笑“在过去那五年当中,至少有一次,我们可以注册结婚。”
“那次不算。”湘芹微温。
怎么不算?连环不明白,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徐可立与香宝珊举行教堂婚礼,只邀请几位亲友。到了教堂,连环才讶异,场面同订婚那次相差太远了,想必定有苦衷。
幸亏老区老远自温哥华赶回来观礼,他与连环坐在一张长凳上。
连环所认识的人,只有老区,其余三五个亲友,想必是徐可立那边的人。
一礼堂的鲜花,只供他们欣赏。
香夫人没有出席,香紫珊也没到。
老区悄悄在连环耳
说:“大小姐的意思。”
她是主角,她有权这么做。
湘芹轻轻说:“没见过比这更美的礼服。”
连环一点也不觉得,顺口回答说:“我会替你找一件更好看的。”
老区微微笑,他显然是听见了,湘芹涨红面孔。
礼成后一对新人与他们握手。
徐可立人逢喜事三分
,拉着连环笑问:“还在考虑,还不肯加入香氏机构?”
湘芹跟他说:“你的
子像一朵百合花。”
随后老区告诉他们,婚礼低调处理,是怕有人来找麻烦。
那一次,连环被满堂花香以及那种庄严圣洁的气氛感动,他同湘芹说:“我们也举行教堂婚礼好不好?”
湘芹当时便飞快地答:“不算。”
连环一怔。
湘芹恼怒“婚礼又不是即兴游戏,人家有,我们也依样葫芦做一次,恕我不能接受。”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春天早上,新娘子把手中的柜子花球扔向湖芹,湘芹接住,总共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客罢了,她笑起来。
不知恁地,连环一股劲儿不肯放弃这个主意“步行十分钟就到大会堂,不去注册,将来后悔。”
湘芹固执地说:“不算。”
连环只得耸耸肩作罢。那一天,他真想结婚。
过了那一天,心境又平静下来。
再过一
,他拿到硕士文凭。
湘芹一直说不算数。
连环取笑她“有些女
的理想婚礼大抵要男方跪在地下恳求到崩溃然后伏在她膝上哀哭,最后要挑一个紫
天空的黄昏,天边隐隐看得到一轮新月影子,在南太平洋上一只白色游艇里,与三两知己喝着粉红香摈,稍后接受乘快艇来的牧师的祝福。”
湘芹听后说:“不错,可惜你忘记安排燃放烟花。”
湘芹才没有那样苛求。
她只希望一个婚礼
足两个人,不要尽为着敷衍她。成长后的林湘芹并非是一个非结婚不可的女子,她愿意成家,不对抗这个主意,但至少连环亦必须要觉得有此必要。
凭她的感觉,到目前为止,连环并不强烈地想结婚。
那么再等等吧。
在等的时候,湘芹也没有闲着,她努力工作,进度不逊连环。
当下湘芹自回忆中走出来“对了,召我来有什么事?”
“老区约我们下午茶。”
湘芹雀跃“他又来了吗,我好不思念这个老好人。”
“今天下午四点半。”
“两小时通知?你怎么晓得我有空。”湘芹气结。
有没有空,不外是分先后,当事人若觉得约会重要,一定
得出时间。
连环只是微笑。
湘芹取出厚厚记事簿:“西区填海区新发展计划记者招待会于下午三点半举行…我先跑了这一趟,再去约定地方见你们。”
连环比湘芹早到。
区律师胖了,头发斑白,老了些,神情却更加轻松。
“好吗,”连环与他殷勤握手“各人都好吗?”
“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连环谦逊道:“我的天地很小。”
“令尊令堂呢?”
“在马来西亚度假。”
“享清福了,”区律师很高兴“我的生活也类此,小时候盼望不用上学,壮年时又望不用上班,没想到两个愿望要待六十岁才能达到。”
连环一直笑,老区真是一个好人,一直坦诚
朗,视他为平辈。
“香宝珊同朋友合股开了一家古董店你定知道。”
连环答:“那确是很高尚的消遣。”
老区眨眨眼睛“在店堂与朋友一聊六个小时,不知有没有做过一单生意。”
连环不置可否,是有这样的人。
饼一会儿,连环轻轻问:“有无香紫珊的消息?”
老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同她们母女联络。”
“她已经成年了。”
“不是你提起,我倒渐渐忘记。”
连环牵牵嘴角。
老区停了一停,又说:“你一直没有忘记阿紫呵。”
连环笑一笑,没有正面答复。
这时候老区抬起头来“湘芹来了。”
湘芹神采飞扬地坐下“在说谁?”
老区笑答“故人。”
湘芹看着连环,笑
地问:“哪个故人呀,乌衣巷口故人来?”
老区一直欣赏湘芹,这女孩子真有涵养,真正可爱。她接受连环的往事如接受连环身上的胎痣,即使该段往事令她伤神,她亦照单全收,因为成
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对方的优点来爱。
老区笑答:“我们在说徐可立能干,这几年来香氏的营业额比以前增加一倍。”
湘芹失笑“款子放在银行,年息十厘,什么都不用做,五年后也增加一倍。”
老区肃然起敬,没想到湘芹对经济也这样了解。
湘芹不是小觑徐可立,但这盘生意是继承过来的,不比连环,她看意中人一眼,连环一切靠双手赚回来。
老区为着令湘芹高兴,便夸奖连环:“你的男朋友当然更加与众不同。”
湘芹不甘示弱,笑眯眯说:“我男朋友没出来,我代你转告。”本小姐还真不止一个异
朋友呢。
“说正经的,你俩几时结婚呢?”
连环答:“她嫌我。”
湘芹说:“对,我嫌他家贫貌丑。”
年轻真好,老区感喟,大庭广众打情骂俏这种
麻玩意儿都叫观者赏心悦目,换上一对中年男女,老区肯定他头一个喊救命。
喝完茶,湘芹还要赶另一场,有一个作家协会请她去讲一讲写新闻之心得。
她走开之后,老区又说:“早该结婚了,当年令尊只一个人南下,没有亲眷,很希望早些抱孙子。”
连环忽然感动,抬起头来“你对我们最好,区律师,你从来不看轻我父是仆役。”
老区吓一跳,他想都没想过可以因人是仆役而看不起他。
老区是个品格高贵的人。
他温和地说:“你这孩子,当年很受了点委曲吧?”
连环答:“我没有关系,但我始终没习惯人家称我父为下人,不过穷一点而已,为什么就是下等人?”
老区微笑“你肯讲出来,可见已经不介怀。”
连环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发牢騒,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看着你们几个人长大,你最令我放心,连环,继续向上。”
“区律师,有空再回来见我们。”
“早点结婚。”
连环与老区分手之后,找到作家协会会址去,在门口等湘芹。
不到一会儿她一边同人握手一边出来,一眼就看到连环。
两人走到楼下,连环说:“我们结婚吧。”
湘芹抬起头,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半晌才说:“不算。”
“还不算?”连环大声疾呼。湘芹摇摇头“不算。”
连环高举双手,作一个无语问苍天的大动作。
湘芹说:“忙了一整天,还要回报馆赶稿。”
连环听了却说:“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别这样,我们先吃饭去。”
连环又说:“不算。”
“喂你有完没完?”
“呵,不算。”
湘芹笑得
都软下来。
三天之后,连环就发觉湘芹这句不算说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远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学校接到徐可立的电话。
连环有两个学生通过徐可立的协助正在香氏机构实习,他们一直有若干联络。
这次连环也以为是学生成绩事宜。
谁知徐可立一开口便说:“香紫珊回来了。”
徐的口气已经够怪异,可是连环听了那句话,反应更为奇突。
连环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却突然冒起点点飞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声,半晌才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连环放下电话,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经长大,他理应对这个人名不再有强烈反应。
他吓怕了自己,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同事走过,看他一眼,觉得不妥,继而追究:“连环,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边传来徐可立的声音“喂,喂。”
连环定下神来,苦涩地说:“我听到了。”
“她与母亲一起回来,连环,香夫人想见你。”
连环又过许久才说:“如果可以拒绝,我情愿不见。”
“我恐怕你非见她不可,连环,她已经病重垂危。”
连环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样的症状,我见过她,真可怕,像是他回来找她一样。”
连环浑身汗
竖了起来。
“连环,你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连环握紧拳头“我准备好了。”
“我派车子来接你。”
车子往郊外驶去,不知是否该
的太阳特别猛烈,连环眼前的金星始终没有消失,给湘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否讥笑他,抑或可怜他?一切都在这聪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连环仍受魔咒控制。
车子在白色洋房门口停下,连环先看到碧蓝的大海,静寂的天空只有海鸥鸣叫。
他们永远找得到这种与世隔离的仙境来当家。
门打开来,男仆
出来,领他进去。
屋内空
,想是故意布置得气氛寂寥,是一种现代设计风格,客厅前一列落地大窗,整个海映进室内,连环睁不开眼睛。
连环只看到一张轮椅背光向着他,轮椅上有人,他却一时未能看清楚是谁。
连环听到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你来了,真好。”
连环一怔,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香权赐,连环通体生寒,踏前一步,想看个清楚。
只见轮椅上的人佝偻着缩在一角,轻轻叹口气“呵,你不认得我了?”
连环忍不住说:“我来见的是香太太邓玉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如一只苍老的乌鸦,连环明明记得,这是香权赐的声音,莫非是他回来了?
“小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声音忽然转得柔软,化为女声。
连环“呀”的一声,这正是香夫人,他来见的人。
连环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说法,是,像正是香权赐回来找她,两人好似化二为一。
连环的双足钉在地板上,不能动弹。
“连环,你见过那辆红色的车子吧。”声音又转得沙哑。
连环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么怪的情况,渐渐他看清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却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着深
宽袍,戴着帽子,皮肤干燥焦黄,双目深陷。
连环鼓起勇气过去问:“请问你是谁?”
那人摇一摇头,语气轻柔。“连环,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急得蹲下来“是你吗,太太,是你吗?”
病人像是力竭,头垂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时候连环听见背后有人说:“是,正是她。”
连环往回看,他怔住了。门边站着一个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后不
冲口而出地喊出来:“太太!”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香夫人。
看护已经上来把轮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连环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叫什么?”
连环似回到少年时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丽得妖异的面孔,既彷徨又吃惊。
“你忘记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连环完全明白徐可立声音中的战怵之情。
连环的理智渐渐与现实衔接,他看着成年的香紫珊,忍耐着万言千语,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太久没有见面。”
香紫珊笑“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不愿意把我认出来。”
连环将在湘芹面前
的活泼统统收起,过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有什么误会,”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厅坐下“九时发生一切,过去算数,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连环一口气喝尽满满一杯矿泉水。
“家母病重。”
连环恻然不语。
“现在由我当家。”
连环不由得问:“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说:“我需要你。”
连环震
,他心酸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或许永永远远是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愣小子。
“连环,到我这边来帮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轻盈地站起来,走到连环身边,俯下身子。
“我会慢慢告诉你。”
阿紫笑着转到连环背后,整个人轻轻伏在他背上,低声说:“看看你还背不背得起我。”
连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只觉四肢酥软,半晌不能动弹,时间像是那该刹那静止,连环泪盈于睫,过了像是一个世纪他才说:“太重了,我没有力气。”
阿紫把脸探向他,连环凝视她良久,忽然微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来,我们同去看那棵橡树。”
连环明明记得下午有课,只是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不知如何,与香紫珊一起出发,来到旧时香氏大宅。
只见草地上竖着老大一个告示:私人地盘,闲人免进。
香紫珊大叫一声“哎呀”我们来迟了。”
房子已经拆卸一半,处处颓垣败瓦,香紫珊一双手搭住连环肩膀,硬是要走进地盘里去探险。
大宅里的楼梯还在,扶手已经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说:“你看,连环,这就是徐可立与香宝珊干的好事,为了赶走我,他们卖掉大屋,”她语气凄清“毁了香氏基业,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净,化作飞灰。”
她站在二楼一只没有玻璃的窗前伤神。
半晌阿紫转过身子来说:“这里,这里是我父亲当年击伤我母亲之处。”
连环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楼梯,向小径跑去,抬头看那棵她攀爬过无数次的橡树,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
连环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块大石上,连环看着她,脸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问连环:“你有没有回来过?”
连环摇摇头。
她长长叹口气,站起来,忽然又捂低身子。
连环知有事,忙过去察看,只见阿紫右足踩进一块碎玻璃中,细长伤口
血。
连环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医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连环才明白她为什么笑。
他叹息一声,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车。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雾。
天空阴暗下来,一团一团浓雾自大而降,积聚在地下,连环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雾气。
他好不纳闷,大宅虽在山上,却在雾线之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雾。
今
这景象太特别。
他背着香紫珊,四周杳无一人,更觉渺茫,像是进人另外一个空间,永远回不到人世间。
他还是回家去了,但已经是深夜。
连环不觉得累,电话铃一响,他便去接听。
湘芹的声音问:“连环,你在什么地方?”
连环不出声,这是他良知的声音,他把头靠在墙上,落下泪来。
“连环,讲话呀,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我过来?”
连环到这一刹那才明白为何湘芹要说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见。”他竟放下电话,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贴着墙壁,在黑暗中,一直维持那个姿势,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映象渐渐跳跃出来,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个焦黄的骷髅人忽然自轮椅上爬起来向连环招手,连环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他已经变了样子,他变成了香权赐,轻轻对连环说:“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连环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去爱别人呀。”叫出来之后,才发觉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香权赐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来,又换了一个样子,他变成美
的邓玉贞。
连环挥舞着双手想驱逐她,但是她无处不在,闭上双眼也没有用,只听得她颤声说:“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支持不住,慢慢蹲下来,问道:“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
住我?”
“连环,连环。”清脆的叫声“连环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见的阿紫只有几岁大,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闯到我们的世界来,恋恋不舍,不肯离开,你怪得了谁。”说着她指一指他,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连环呜咽一声,坐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有人开锁匙进来。
那人一声不响,走到连环身边,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躺下。
连环浑身是汗,似被噩梦魔着一样。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守在他身边,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见他已经稳定下来,刚想走,电话响起,湘芹当然没有去听,它自有录音设备,果然,她听到对方说:“我是徐可立,连环,请从速与我联络,”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已见过她们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头,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徐可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湘芹看着憩睡的连环,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可怜的人,他已被她操纵这许多年,看样子还要心甘情愿持续下去。
这个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突然发觉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写照吗:忠诚地侍候一角,待对方稍微有空档时与她说两句话消遣几个下午。
她比连环更惨,她更是奴隶的奴隶。
当下湘芹心中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竟是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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