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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着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妇情‬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着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塌上,抱着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被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团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干脆走到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型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亘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厌烦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着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马上递上一杯‮花菊‬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须,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总比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已经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夜午‬梦徊,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爱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黑暗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

 饼两天,朱明智那组人也回来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详谈。

 讲完公事,便说私事。

 夏彭年问:“有没有见到简明小姐?”

 “你指马嘉烈吧。”

 嗯,已经是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中伊利沙伯或马嘉烈,可见是希望她有点作为的。”

 朱明智笑“将来生女儿,切记叫她们菲菲或蒂蒂。”

 “说说马嘉烈简明。”

 “她也叫我说说夏彭年。”

 “你怎么说?”

 “我敢说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马嘉烈简明曾经含蓄地提及,她闻说夏彭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妇情‬。”

 夏彭年笑“这对于我们将来合作颇有影响,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讶异的说:“根本没有这种事,统共是谣言,完全是中伤。”

 “她可相信?”

 朱明智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随便派个人来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简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质,当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环大花衫的亮丽是有点距离的,但你不会失望。”

 朱明智把话说得再白没有了。

 “约有多大年纪?”

 “年纪不轻了,保养得非常好。”

 “没有五十岁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别紧张,如今四十出头的女完全看不出来。”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于,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毕

 “我们刚接受女三十并非茶渣。”

 “这种年龄正是一个最成的年华。”

 “我猜你是对的,她不过是我将来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头脑精明,作风果断。”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叹口气“你准备打理行装吧,我把李平交给你了。”

 朱明智说:“彭,你会喜爱马嘉烈的。”

 “是吗。”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都可靠,而且爱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来“物以类聚。”

 朱明智只得摇头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说。

 “多谢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离开之后,你可要获得详细报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着朱明智,过一会儿,唏嘘的说:“不过如果李平结婚的话,通知我一声。”

 朱明智没有回答,她离开夏彭年的房间。

 对于这次远行,朱明智比李平兴奋,几乎每天中午吃饭,她都乐意拨十分钟出来谈这件事。

 李平知道成的朱小姐极少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剥夺她的乐趣,只是微笑聆听。

 “从来没有人为我铺过路,李平,这是头一趟。”

 李平由衷地说;“我真的佩服你。”

 “这次我们不带寄仓行李,乘头等,一抵步直出海关,不消十分钟,否则排在那种不谙英语一家十口拖大带小的移民身后,一轮四小时,岂非要老命。”

 李平笑说:“我当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们就像姐妹一样。”

 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涸祈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肮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寒料峭,正下雨,圣马可广场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月。”

 时间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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