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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接下来一整晚,她的脸是滚烫的,她的心像只受惊的小鸟,扑来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她的呼吸甚至还没有恢复正常。

 苗家是个风气质朴的家庭,日常生活就像整点报时一样规律而忠实,所以即使家里开了酒会,即使年接邺七独子都已将成家立业,酒会散后,苗太太依然跨入灰色调的厨房,系起那件黄围裙,忙著为家人冲调睡前饮用的热牛,三个孩子固定加二匙麦粉,老爷则一匙阿华田,滋补且安神,十年如一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兴奋了,她和宛若帮著把成簇成簇装点酒会用的天堂鸟捧进厨房时,大声嚷道:“妈,我不喝牛…酒会吃太多东西,头有点发晕呢。”

 枫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过头调侃他妹妹“不是东西吃太多在发晕吧?是被阿超、达德一票人捧得在发晕吧?”

 立芝圆圆的脸孔泛了红,像只苹果,身上一袭翡翠小礼服成了绿叶子,她把丰的嘴一嘟,嗔道:“谁理他们?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嗳,听她说到伊豆的温泉,诗情画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儿度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来,他今晚穿的是黑蓝套装,配一只喜气的缎红领结,伸手搂过宛若的肩。“八月大热天去泡温泉…我看你是真的发晕了!”

 打赌立芝绝没有她晕得厉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觉。

 “谁发晕了?”刚打发掉外烩人员的苗教授从拱门走进来。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转身去打理天堂鸟,立凡笑着和宛若互瞄,果然没有再多话。

 苗家一家人凑在一起,每每令人惊笑觉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个样子,红润富态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团和气,像中国百子图里的小孩儿。苗教授的个子原本不矮,中年发福后体型才压缩了下来,脸型方里带圆,鹤发童颜的五十来岁。苗太太的岁数要轻一些,不及五十,脸圆而小,笑起来眼睛眯住,显得随和没有心机。苗立芝是举家当中最有身段儿的一个,芳龄二二的年轻小姐,餐餐挨饿,硬是把滚圆的身材塑出了点曲线来,她爱笑,偏著脸瞧人,也有几分活泼俏丽。

 苗立凡酷似父亲,个子来得高些,体重也重些,有点围,一头头发倒是墨浓,剪得很整齐,方圆脸,有双笑眼,什么时候看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事实上,这家人没有一个不是好脾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恋家,平生活相亲相爱,同心协力,不畅行什么个人主义,有事大家参详,一起出力,也没有个人活动,一律是同进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个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开始发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记挂不下,匆匆便赶回来。苗教授更是推掉许多到外地讲学做客座的机会,不愿撇下家人离乡背井。孩子们就学,一律挑离家近的学院,立凡后来干脆便在当地念研究所,放弃出国机会。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观念。

 “你和杨师傅在后头咕哝些什么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问他。

 苗教授用一条白巾揩著手回道:“老杨在提他家那个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义大利自立门户了,”他笑着慨叹“记不记得,头一回跟著老杨到咱家里来做外烩,才八、九岁光景,比立芝都还小,现在已经要到国外当家开餐厅了。”

 “真的,时间过得好快呵,咱们头一回请杨师傅到家里来做外烩是…”苗太太一顿,看着宛若偏头思索。“宛若来咱们家的那一年,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她现在一切以宛若为年历计算基准,立芝出麻疹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三年;全家人一起到美国迪士尼乐园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五年;翻制客厅那套皮沙发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八年…准确好记,条理分明。宛若也没意见。

 苗太太忽地想到什么,把手上的长杓一放,出十分惊异的神情。“咱们这十几年一直是包杨师傅的外烩?一直没换过?”

 “一直是。”苗教授证实道。

 苗太太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杨师傅不是做得不好,不过咱们也该换一家试试,尝尝别家口味,十几年没换,这实在…”她不知要做什么评语,但没有说下去。

 苗教授有同感似的,颔首道:“是可以换别家试试。”

 夫妇俩对望了一会儿,嘴巴这么说,并没有特别坚决的意思,随后也就不了了之的各自转身。苗太太把热牛端上桌,招呼家人道:“大家过来吧…立芝,多少喝一点,否则当心晚上睡不著。”这不是无的放矢的警告,习惯一旦养成,它就成了主人,控制著一个人的生活。在苗家,少了睡前一杯热牛,没有人能够安稳的上去。

 立凡为母亲和宛若拉出椅子,苗教授踅到另一头,立芝有点不情愿,也慢过来了。大家各自落坐,位置必然是苗教授和苗太太相对,立凡和宛若相对,立芝在宛若旁边,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固定,谁调了位子,会弄得大家坐立不安。

 这就是苗家,一成不变,但是井井有条,保守单调,但是其乐融融。

 宛若常怀疑,如果当初她没有来到这样一个家庭,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她到哪里,绝对享受不到在苗家这样温馨安逸的家庭生活…即使在她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

 她把一杯阿华田传到苗教授面前。“文远伯伯,您的阿华田。”

 苗教授笑着对她说:“宛若呀,你是不是该改掉伯伯的称呼啦?”

 宛若羞赧微笑,她的笑总带点自我克制,一如她的感情。围著桌子的几张脸都笑嘻嘻地看着她,坐她身边的立芝更是亲热开心的一把握住她的手…便是这样的一种温暖可亲,常勾惹宛若想起她从前的孤单寂寞,有父母却像没有父母的那些日子。她热著眼眶,心里感伤,却更感动,她爱这个家庭,她爱这一家人,她永远也不要离开他们。

 立凡送她上楼回房,站在门口黛绿碎花的墙边,双手轻轻搭著她的肩,不卑不亢的吻她。非常敦厚,非常令人心安的一个青年,即使订婚之夜一个吻都是这么敦厚,这么令人心安。

 她喜爱这个男人,打心眼底把他当做家人,也不必迸出什么火花就有一份感情在,她自然明白,他们的感情是亲情来得比男女情要浓,然而这并无不妥。嫁给苗立凡,她会有一个安稳快乐的家庭…这是她从小想要的。实实在在的丈夫,实实在在的家,她知道这是最正确的人生决定。

 她搂住他厚实的身,不知为什么特别依恋,像小孩赖著身边唯一的大人,不愿放手。立凡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把她送入房里。

 “累了一天,好好睡。”他温和地叮咛。

 “立凡…”

 “嗯?”

 宛若言又止,望着他和善的眼神,心里头压抑著微微的慌乱,想告诉他点什么,又说不上来,而立凡似乎什么都不懂。末了,宛若只期期艾艾说道:“能做你的子…我很幸运。”

 “哪里这么说?我才幸运。”他回答得憨直,两人像在客气谦让什么。

 立凡不是个擅长谈情说爱的人,但他是个好人。宛若眷眷地靠在他前。

 “好好睡。”

 “你也是。”

 他为她带上门而去。宛若立在门前,看着她的房间…十二年没变,黛绿碎花的小房问,窄小,安全,有点老气,不太适合一个青春少女,但她并不抱怨。

 她不抱怨,十二岁来到苗家,她就安然住下上么多年来,只有感激。宛若坐在水银色的镜前,把身上的塑金首饰一件件摘下,一只手抚著口,望着镜子忖想,或许有的时候、有点莫名的感到烦躁…像今天晚上,但没有什么能妨碍她的快乐,或是阻止她追求快乐…那个疯子也不能。

 那个疯子!宛若针刺著一样一下站起来,卸下华装,掉头进浴室,什么都不想,很是决绝地洗澡,突然间觉得自己需要赶紧上睡觉,把麻烦丢到梦里头,让它给咽掉。

 半个小时后,宛若穿著简单的白锻子睡衣,颊上化妆水的玫瑰香还没有褪光,端端正正躺在上,闭著眼睛,说三遍她是幸福的,然后等待庞大的睡梦,慢慢爬出来,好把她的意识掉,把她的烦恼掉…可是爬出来的不是睡梦,是那个陌生男人半笑半讽的脸庞。

 小廊上的那一幕一下充斥她整个脑海,全然不顾她的反对…宛若即使只身躺在幽黑中,一张脸还是无法控制的躁热起来。她把脸埋入冰凉的枕内,希望把它冷却。没有用,她的脸依然热呼呼的,那一幕继续在扩大。

 没有人那样吻过她。

 立凡也没有。

 你是我的人!

 宛若这辈子没听过这种狂话,委实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看他,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宛若的背心一凉…这人是个疯子,她直觉这么认为,开始挣扎,斜身想闪出去。

 他却伸臂把她拦一抱,拥到身上,他的躯体又热又结实,宛若不知道自己是惊悸,还是骇然,心跳得像在发狂。她做徒然的挣扎。

 “你要做什么?”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傻话。

 他却正正经经的回答:“我要吻你。”

 他的脸下来,宛若的眼前变得暗了,她被一张灼热软润的嘴吻住,他掉了她的呼吸,吃去了空气,她不由得张开嘴来,他的舌则趁隙有力的探入她口里,像一只热辣满的饺子,把她的口填满。宛若的身子经过一阵惊震,开始瑟瑟发抖,她像开了门户了强盗进来。

 一定要把这个强盗赶出去,宛若昏而着急的想,但是他的嘴、他的舌,吃著她,这个强盗,吃著她。他的吻像一种噬,既令人害怕,又令人亢奋…再恐怖不过的亢奋,恐怖的是…她竟然会亢奋!

 心惊之馀,宛若不由得仓皇挣扎起来,然而他的臂弯像个笼子,把她牢牢关住。宛若知道凭力气地绝无法挣脱他,急中生智,一只手伸入他衣内,摸到了他温热坚实的腹肌,然后狠狠一拧…

 “哎呀!”他喊道,脚步一退,双臂也松开来,宛若趁机掠向一旁,两手反按在墙上,警戒地看着他。

 他半讽半笑瞅住宛若“你搔我的…小人伎俩。”

 不会吧,他只觉得

 “正好对付你这种小人。”她回敬他一句,马上搴裙头也不回的跑出小廊。

 “宛若!”

 黑暗中一声喊叫,把她吓了一跳,有人摸近她的边。“是我啦,”立芝著声音笑道。“吓著你了吗?”

 宛若挪挪身,赶紧收拾意的心思,让立芝爬上,两个女孩挨挤一起。她们常这样,许多时候窝在上讲悄悄话,立芝总是坦率的、活泼的把所有心事告诉她。

 “我睡不著,在隔壁房间听见你在上翻来覆去…你也睡不著吗?”立芝问。

 宛若有点吃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上翻来覆去。她咳笑一声。“我睡不著还有几分道理,你呢…你兴奋什么?”她故意逗著立芝问,她知道立芝近来夹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心慌意的。

 “我哪里是兴奋?我是心烦。”

 “又是阿超、达德吗?”

 立芝在凉被下推了宛若一把。“别取笑我,人家烦都烦死了…”她口气一改,叹道:“还是你最悠哉,风平静的安顿了下辈子的人生。”

 她这句话说进宛若心坎里。“我也觉得自己幸运。”

 “哥哥这个人是呆板了点,”立芝吃吃笑着,然后端正道:“不过他绝对是个可靠的老公,他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们女孩子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女人要的是什么?宛若心里琢磨,女人要的东西可能很多,然而往往最后都只是一个最俗的选择,因不能拿人生去冒险,于是只要遇著可靠的对象、可保障的生活,就恬然以为是幸福了。

 “你说得对,立芝,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她幽幽道,自以为很明了,但是刚才的心还在胡里胡涂的跳。

 立芝静了片刻,然后又开口,回忆著今晚的酒会,宛若恍惚地没听仔细上半截,只听到她在描述一个人。“…一头头发留到肩上,比女人的还要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会招魂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我和他讲了几句话,就赶紧走开,于小姐据说和他跳过一支舞,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软了…那男人看来好坏,好气。”

 宛若身体里面在颤抖,还佯做不知的问:“你说的是谁?”

 “和音乐学院那票人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叫做李弃,没人要似的…连名字都气。”立芝把哪个“弃”字告诉宛若。

 “他是哪里来的?”宛若谨慎地问,分明是好奇,却还假装。

 “好像说是刚从?恰故恰龋熘睦锢吹摹!绷⒅シ牌乃怠?br>
 “他是做什么的?”她又试著。

 “天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宛若不再出声,立芝戚戚促促说到别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听著,心里像风向在团团转。

 李弃。他到底是何许人?跟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用心?宛若一闭上眼睛,他又在她脑?镂撬侵智酌芴舳旱奈欠ǎ运负跏侵帧侵治耆琛2槐鼗骋闪耍歉龌等耍鹑羧绱硕隙ǎ⒅ジ崭詹灰菜盗耍空馐歉鲂捌⒐忠斓哪腥耍挥信讼不端2槐卦偃ハ胨恕?br>
 不必再去想他了。然而脑波还是那样感而神经。

 一旁,立芝结束了她的叙说,叹口气,安静下来。两个女孩躺在那儿望着幽暗,心神不宁的都知道睡神不会来眷顾。

 立芝翻过身来,抓住宛若的胳臂,像想到什么新戏法,小声笑道:“我们去找哥哥,窝他那边…像小时候那样!”

 宛若也笑,这不是什么新戏法…宛若十二岁刚到苗家,夜里一人在陌生的房间饮泣,被邻房的小立芝听见,她过来想要安慰,年纪太小,不知所措,只得把宛若牵到哥哥房里。立凡从不嫌两个小女生领,他年长数岁,生活经验较丰富,他有运动会、实验室里的事好讲,可以尽量娱乐她们。从那时候起,偶尔苗家夫妇出远门,碰上暴风雨夜,或是起兴致想讲鬼故事,两个小女孩就跑到立凡房间,三个孩子里一条被子,叽叽咕咕,推来挤去,成了最美好有趣的回忆。

 立凡那间房在楼梯转角,房间大,也大,当窗一扇月光照下来,看得见他躺在中央,隐隐的鼻息。

 “他睡得可好,”立芝凑在宛若耳边笑道:“过去吓他。”

 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潜行到的两边,各抓住立凡身上那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抖,他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两个女孩诧异地互瞄一眼,一起凑到他面前去看究竟。立凡突然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把两人的肩膀一搂,按到上。

 两个女孩吃惊尖笑。“他在装睡…上他的当了!”立芝滚到上,笑得发

 立凡嘘道:“小声点,别吵醒了爸妈,”他笑着张望两人。“是谁唆使谁,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吓人?”

 “睡不著嘛,跑来跟你借几只瞌睡虫。”立芝把被子扯过来一点,笼在自己身上,舒适地躺下来。

 立凡又把被子拉过去一点,盖在宛若敞的胳膊上,她偎著他的肩头,有种心安的感觉很奇怪,她老是觉得自己和立芝一样,是立凡的妹妹,即使已经和他订了婚。听著他们兄妹俩低声交谈,眼皮渐觉沉重,最后竟也悠悠睡著了。睡著后,她作了梦。一双眸子。

 在看着她,一双凝黑的眸子在梦中看着她。

 她似乎逃不过那双眸子的凝视。它像是长在她的脑?铮奘辈豢潭⒅?br>
 宛若从没有如此心慌意过,她不喜爱这种不安宁的心情。被苗家收养的这十二年,她最器重的也就是一份安稳与自在的感觉。她的父母是传奇人物,她却彻底扬弃了他们的戏剧,十二岁到苗家,她随他们过著中规中矩的生活,像一个圆圈画在脚边,一步也不踏出去,这样小心的生活、行走、呼吸,是的,是无法和父母的人生相提并论,但她觉得安全。

 安全感正是她的父母无法给她的。

 她绝不容许有人来破坏她的安全感。

 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对黑森森的眼睛,一个嚣张的吻…她会把它当成是个意外,微不足道的摔到脑后。忘了它。

 只要她不再碰见他。

 三天后,宛若和立凡坐在音乐会的贵宾席上,她发现愈怕碰上的人,就愈会碰上;愈怕碰上的事,就愈会从天而降,这不是倒楣鬼的专利,所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都有这机会。

 音乐会的入场券是音乐学院的朋友送的,立凡中午在电脑室挂电话给宛若。

 “德布西的音乐有没有兴趣?”他问。

 说真的,宛若不是德布西,但她不想给立凡扫兴,他把时间花在听音乐的机会也不多。她笑着问他:“音乐会几点开始?”

 “七点整,不过我今天要忙到六点多才能走,这样吧,晚餐我们各自吃,下班后我直接到学校找你。”

 立凡在六点半来到大学的东亚研究室找宛若,宛若并没有回去换装,就一身芥茉黄短裙套装,搭著咖啡短靴,和立凡直接赶赴音乐会。

 会场设在音乐学院的剧场,请来的是旅法的青年钢琴家,由于观摩和交流的意味很浓,前来聆赏的大都是大学的师生和城里的艺文界人士。座位环绕演奏平台呈半圆型,宛若和立凡坐在第一排,以下座无虚席,后头站票的也有。

 德布西的音乐,一种不著边际的缥缈感,让人脑筋变得浑沌,视线变得朦胧,心飘飘的不知所终。所以当宛若发现她眼光望去,看到远远一张脸…三天前那陌生男子的脸,她只当白己受了音乐的影响,产生幻觉,而幻觉又不具威胁,所以她安安稳稳坐著,壮著胆子欣赏那张脸。

 那张脸真是俊丽,乌亮的头发委婉地分披下来,真的,就像立芝说的那样,比女人的还要漂亮。一对秀浓的眉,嵌著深邃的眼睛,眼睛里有神秘的光影,酒般幽著,一张角微微上翘,待笑不笑的嘴,下巴画著俊美的线条,倒过来的小山型…

 宛若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来…他依然在那儿,端然俊秀如雕花金框里王子的肖像。宛若膛里的心跳,像自远而近的击鼓声,一个分贝一个分贝的加大,掩盖过了德布西的前奏曲。

 她差点就要大声对自己说抱歉…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音乐会上作白梦,结果不是,我看见的不是幻象,是个真人,他就坐在对面的观众席上,穿著松果的风衣,微微齿对我笑,嘲讽著我…

 好像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他,就可以呼叫机器战警来把这个人处理掉似的。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音乐会是最具自由活动意义的,观众在这儿可以听音乐,可以拘耳朵,也可以打瞌睡,和旁人说悄悄话,或是胡思想,神游四海,当然也可以找个人来举行瞪眼比赛,就像李弃卯上她一样。

 噢!或者这一次不能说是他挑衅,而是宛若自己,宛若一瞬不瞬净瞧着这怪人,他也同样瞧她以示回报。当然,他青出于蓝,目光变得放肆,打量她,看她…不,那不是看,宛若坐在那儿,彷佛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他用眼神剥掉,成了赤一个人!

 她好像正被他摸索和玩

 热焰沿著宛若的两颊烧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握著,握出一拳头的汗,心里直喊叫不,不要任这个男人这样操控她,想点办法,随便,随便怎样都可以,只要别再受这人的影响

 突然间,宛若看见他站了起来,不知是音乐中止,他才站起来,或是他站起来,致使音乐中止。他立在上百名坐著的人当中,高大的身形显得格外出人意外。他不慌不忙走过去,微笑欠身对钢琴家耳语几句,钢琴家居然离开座位,退了下来。

 现场一切私人活动全停止了,全体目光投向这个打断音乐会的男人身上,他的出现比音乐会的节目还有吸引力,观众的注意力再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集中的了,连正在补眠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给惊醒。

 哦,他要做什么?宛若和所有人一样,瞠大眼睛望着。

 李弃把风衣下摆往后一,优闲洒然在那架贝森朵夫平台钢琴之前坐了下来,扬头对台下一笑,然后把眼光拐过来,笑睨对面的宛若,说道:“这一首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曲。”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琴声已经扬起,一股燃烧般的热情,凌厉地侵入听者的灵魂,软绵绵的德布西顷刻被遗忘,全场人都张目结舌聆听他慑人心魄的演奏。

 他弹琴的姿态极其秀拔,特别显得背部修直,他没有花俏的手势,但一双手却运行得十分流利有力。

 宛若坐在那儿,像坐在一场情的暴风雨里,他的琴声充满浓郁烈的情绪,像一剂葯,勾引著洁身自守的宛若。她的世界被爆炸似的全面打开,他时而抬眸看她,每一眼都让她再粉碎一次,让她毫无收拾自己的馀地。

 他那威势人而又绵无比的弹奏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即使在场的乐评人也无从界定他。一曲终了,李弃缓缓从黑白双的琴键上收回双手,把头发甩向肩后,站了起来,他向退坐一旁那无辜的旅法钢琴家躬了躬身,旋在鸦雀无声中向宛若走来。

 宛若像被他的紧箍咒镇住,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他。他在她跟前站定,执起她的手放到边一吻,然后微扬起头,像对她独语,又像对众人宣布。

 “我把这一曲献给这位令人梦寐以求的女人…蔺宛若,我会争取到她的。”

 宛若的一张脸霎时红透得像胡萝卜,立凡的一双眼睛则瞠得像两支放大镜。

 而他在全场疯狂的掌声中,带著一种恣放不羁的笑意走了出去。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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