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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簿 那一段风花雪月的事 1
 想起来还是痛。

 她对他的记忆充满痛。充满哀美与轻愁。

 …。。

 推开门进去,游利华已经在了。

 “阿潘,这里!”游利华挥手叫她。

 徐爱潘走过去,一边和几个顺势抬头看她的人点头招呼,并不花力气寒暄。

 “喝什么?”游利华问。

 “矿泉水。”虽然已经十一月中,天气还相当闷热。白天开始,她就觉得口干舌燥。仿佛连衬衫都透。

 “不是我说,阿潘,你能不能偶尔换点新鲜的?”游利华边摇头边转身朝吧台接过矿泉水递给徐爱潘。

 “下次吧。”徐爱潘不置可否。

 KK虽然名为酒吧,但它卖咖啡,卖果汁也卖茶,什么都卖。

 连爱情也卖。

 听说中秋节时,他们在这里搞了一个慈善派对,老板把自己标上价,出售一个周末晚餐约会,被一个常来的女学生标去,募了两万元。

 但只是听说。

 中秋节,她人在他们那个海边小镇破落的家,背著月亮,检视成为孤儿的那种自由悲哀。太平洋声沙沙,荒凉得从来没有变。她已经不是为赋新辞的年纪,所以也就没有对著黑暗的海掉泪。

 “欸,阿潘,”游利华倾身靠向她,一副打算说秘密的姿态。“你看到没?”

 “什么?”

 “那个啊!”游利华朝门口那边挪挪下巴,神态相当暧昧。

 徐爱潘随著她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穿休闲衫留了及肩长发的男孩,呃,或者说男人。

 那头长发看起来比她的还黑还乌溜还亮,年纪看起来也和她差不多…是个好看的男人。

 男人。不是男孩。

 有差别的。

 就像她是女人。不再是女孩了。

 她迟迟不习惯自己早成为女人的事实。心情还留在十七八青春少女的年岁,身体的朽化及生活现实中却已老到不能再老的地步了。

 “怎么?你有意思?”她收回目光,喝了口水。

 游利华笑嫣嫣。“我又不是在替自己找老公。我无私,是替你留意的。”

 “这样啊,”徐爱潘很领情似堆起笑。“多谢你的婆,小游。”

 这种不幽默的反讽刺,游利华大概习惯了,眉头都没皱一下。说:“你连人家都没好好仔细看一眼,怎么知道喜不喜爱?说不定你看一眼,就看上了。”

 “我看了。再说,我看上眼也没用,人家不见得会喜爱我。”

 “你又还没试,怎么知道?”

 你又没试,怎么知道?

 游利华常常冲她说这一句话。不只是她的爱情态度,还有她的不吃杏仁和苦瓜,以及她的不听歌剧不染金色的头发。

 徐爱潘不答,反问:“你叫我来,就是为这个?”

 “不完全是。我怕你闷在房间里太久会生锈。除了我,你起码有三天没跟人说话了吧?”

 这倒是真的。

 徐爱潘扯嘴笑一笑,乖乖跟著游利华走到中间那群正阔论高谈的人群当中,自行拣个边疆的位置坐下。

 “嘿!阿潘。”看过她的人,有些转头友善打个招呼。“嘿。”她也回个招呼。“你好几天没来了。在忙什么?”旁边的人寒暄地问。

 “是啊。也没什么。”她应酬地答。

 “还在喝这个!换点别的,我帮你叫。”

 “不了,谢谢。”

 “怎么?怕喝醉?放心,我会负责送你…”“我刚到,不急著喝酒。”

 就这样,人家问一句,她答一句,而且简单扼要。

 寒暄过后,那些人又回到之前热心的辩论,偶尔想起什么,回头再和她说一两句话,她便又回答一两句话。多半时候她便光只是听,听他们对某本畅销书的批评,某个在媒体曝光甚多的知名作家绯闻的议论,又听他们对某个旅居海外得到美国某文学奖项的作家的不以为然与赞赏的正反面意见的辩论。

 听得,她几乎打呵欠。

 然后,又有一群三四个人进来,坐在他们左侧两三个桌外的地方。有人隔著桌子和对方打招呼,对方也隔著桌子回招呼。“徐总,恭喜啊!你们这次推的那两本哲学小说,冲上排行榜的第一名。”

 “对啊!书香那套名牌服饰系列也是叫好又叫座。”

 被恭喜称赞的人隔著桌子笑着说谢谢。

 徐爱潘悄悄站起来,不引人注意地走到洗手间。

 老实说,每次她都觉得很佩服,那些人怎么有那么多的力气说那么多的话?

 其实,也有那样的时候…曾经,青春少年时,她的话也不算少的;每天和胡英英叽叽喳喳。然后,胡英英一家搬走后,遇见沈冬青,喜爱上一个人不敢说把话都锁在心里的哀美轻愁,她的话慢慢就变不多。

 变不多,并不是表示不说话或太沉默。人要生活都是要际要说话的。

 她跟卖青菜水果的小贩说话,跟卖自助餐的老板说话,跟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的大夜班店员说话。

 还跟游利华拌嘴扯些讨她厌的废话。

 所以,她也不是不喜爱说话,只是觉得说话太花力气,常常说到一半就觉得累,干脆便不说那么多了。

 冲了冷水后,她觉得神清气许多。镜子中那张脸有点苍白…不,简直是惨白。血鬼多时未曾血的那种营养不良的没温度的白。

 她没化妆的习惯,觉得麻烦。但背包里总有几支游利华用剩或者颜色不合不要而给她的口红。

 以她的性格来KK只是凑热闹。不过,偶尔沾染点人气也好。偶尔,她会不合时宜地联想起神怪志异里那些跨出深山、变幻人形,混迹于人世之中取生人生气的狸狐媚或女妖。觉得自己恍恍就像志怪里写的一女妖。

 这么想时,她不就会失笑出来。

 她就带著那样恍惚的笑走出洗手间,心不在焉的,差点撞上面走来的男人。

 因为没撞到,徐爱潘也没道歉,若无其事擦身过去。那男人也没说什么,根本也没多看她一眼。

 “小游,”她静悄过去。那堆人还在阔论高谈。话题已经转到日本AV女优和电影。她拍拍游利华的肩膀。“我要回去了。”

 “这么快!连股都还没坐热。”游利华皱眉。

 “我要赶稿。”

 “算了吧!你写那东西又不花什么脑筋,晚上花两钟头就搞定,赶什么稿!”

 “小姐,别这么亵渎我的工作成不成?我吃穿都靠它。你写的那些这件魔术罩卖多少钱、那件‮丝蕾‬内又值多少的东西,也没比我高明多少。”

 很多在文艺圈工作打混的人,不把爱情当一回事,认为那种东西沾不了文学的边,这一点,徐爱潘完全没意见,也从来不跟人家争辩。

 游利华虽然没这毛病,但多少有这种下意识。她也算是半个文人。文人大都喜爱用某种形而上的格调品味、或气质深度的东西标签自己。

 “你不说话,我怕你变哑巴;一说话,嘴巴就这么尖利。我看你还是当哑巴好了。”游利华翻个白眼。

 徐爱潘耸个肩。“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待…”

 “对不起!”话没说完,身后响起低沉好听的男声音。她挡到人家的路。

 侧身让过。似乎是方才在洗手间外差点撞到的那个人。

 她不确定。因为她根本没真正留意。

 “李总,”游利华却和对方攀谈起来。“恭喜啊!你们这次推出的名牌服饰系列叫好又叫座,怕不卖个有五六十万本。”

 “谢谢。都是托大家的福”那男人得体地应酬一句。

 对方走后,游利华解释什么似说:“书香的老板李云许。现在市面上流行又畅销的那套讲名牌书籍,就是他公司出的。”

 徐爱潘点个头,算是有反应。游利华在报社工作,多少认识一些这个圈子的三教九

 “那我走了。”她转开身,把游利华丢在吧台。

 游利华顺便要了瓶啤酒,就著瓶口就喝起来。

 “麻烦给我一杯咖啡。”

 旁边座位蹦出个人。她一看,是李云许。没话找话:“李总,今天不是来庆祝的吗?光喝咖啡太杀风景了吧?”

 “没办法,等会还要开车。”李云许端起咖啡杯,朝门口比了比。“你朋友?”

 门外,徐爱潘的身影正要没入夜,隔著门窗,像被框在一幅泼墨画中。短发正因风扬起来。

 “嗯,我室友。李总有兴趣吗?我帮你介绍。”游利华开个玩笑。她知道李云许有家有老婆了。

 李云许笑一下,敷衍过去。

 他知道游利华在开玩笑,他也没有兴趣。怎么会有兴趣!看她那白衬衫牛仔外加一颗清汤挂面头,他今年三十八,不是十八,早不热中那种纯情的玩意。

 在社会打混那么久,他什么都看过。纯情这东西,最不持久。

 即便是小孩子也不是确然的纯真。那纯真,其实只是一种残酷的本能。还没经过文明礼制洗脑的一种求生存的原始本能。

 他把咖啡一口喝尽。想想,下次也许可以推出“纯真”这个主题,在网上报上制造一波话题。

 …。。

 是这样的,她从来不看书评。

 书评家推荐或批评哪本著作,市面上哪本正叫好又叫座热得烫手,畅销排行榜第一名大家张口闭口都在说的…好评劣评一颗星二颗星评等等,她从来不看。

 文学和艺术某方面来说是一样,很难说好不好,只能说喜不喜爱。任何能以立场角度自由心证的辩论,她觉得都没什么意义。

 甚至,连那些对她小说的褒贬扬抑,她也不太在乎。因为不可能读者批评了什么,她就能神奇地写出符合那一刻市场脾味需求的东西。

 文字有它的调。再多的情节与故事也平衡不了文字本身所带的意境。背了那么多古诗旧词,她就是中了那“意境”的毒。

 所以,徐爱潘不是太受的爱情家,并不是太多的人跟她中一样的毒。

 而所谓共鸣,其实不太容易,常常,她自己没太多感觉没花太多脑筋力气写出的东西,对了许多读者的味;而那一些她费了很多力气,一再低回沉的,却没多少人欣赏。写的人与看的人感情思考之间的落差,起码有两个悬崖,大得让人无力。

 因此,她从来不管读者要什么,市场需求什么。反正她写的东西从来就不符合所谓的市场。充斥了太多形而上的文字的垃圾。

 也因此,在言情小说市场里,她一直不受,出版社收她的稿子收得相当勉强。

 “大小姐,”老编在电话那头说:“故事!读者喜爱看有‘故事’的东西。”特别强调加重那三个字。“还有,爱情。别忘了,你是在写爱情。”

 “喔。”徐爱潘喔一声。

 她没忘。问题是,她自己觉得很爱情的东西,读者却完全没感受到。外面的气温不低,需要一些更热烈的东西,他们才感受得到。

 她坐在桌子前半个下午,也没太挣扎,然后就决定了。

 她逛了半个下午的街,买了情大师萨曼金一系列“野兰花”作品。然后跑到KK附近一家专卖外国原文小说的书店,在“黑‮丝蕾‬”那系列丛书前徘徊不去。

 “黑‮丝蕾‬”是货真价实的se凊小说,比那些罗曼史、情爱情还要赤骨。但文字用的好。算是情经典。

 书店里人不多。徐爱潘挑好书,打算去结帐,偏在甬道上和人狭路对峙。

 真是!地方也不小,人又不多,怎么偏偏这样和人碍上了路!

 “对不起。”对方礼貌比个手势。那个男人她看过,游利华提过叫什么许还是姓许…

 是李云许。他觉得也好像在哪里看过徐爱潘。皱皱的衬衫、牛仔,只到下巴长的清汤挂面头…想起来了。在KK。那个洗手间的走道。

 他瞄一眼她手上的书,敞开袋子里的萨曼金,不挑了下眉毛。

 “买书?”李云许下意识地多看她一眼。

 “欸。”徐爱潘有些不自在。

 她当然没必要解释她买这些东西要做什么,但很难保证别人会怎么想。尤其她不是买一本两本,而是一堆。

 “呃,我好像挡了你的路。”李云许表情不动,侧开身子。

 “谢谢。”徐爱潘略微侧身走过去。甬道太狭窄,肩膀碰上他的膛。

 他们的相遇是这样:他西装笔,神情端整;她手上抱了一堆黑‮丝蕾‬se凊小说,还提了一堆萨曼金的情录影带。

 所以一开始就有太多不可说。太多的暧昧存在里头。

 …。。

 不到一个月,徐爱潘就写完一本十万字的情se小说。把黑‮丝蕾‬加萨曼金搬到中国古代,再加上一层朦胧镜头的纱帐。老编有些讶异,但也没说什么。这反正只是

 “你真的就这么下海了!”游利华翻翻她保留的底稿,说得像挂牌卖艺的青楼掀帘子卖身。

 “是啊。”徐爱潘从正在读的书页里抬头,笑了笑。

 “这样也好。反正都是卖,没差。再说,你上回那本讲‮妇情‬的,在网路上被批评惨了,你知不知道,情不情、爱不爱的,又提供错误的示范思考。写言情小说哪能像你这么搞法,谁要看啊!”“不知道。”徐爱潘又笑。她没电脑,也不到网路咖啡店,别人怎么批评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嘿,小姐,你未免太亵渎你的读者了吧?”

 哪那么容易就亵渎这、亵渎那的。其实知道市场的需求又怎么样?总不可能神奇的一下子就写出甜酸苦辣所有佐料皆备,爱恨情仇外加冒险报复杀戳元素十足的浓烈采叫座的东西。

 “难怪没人要看你的东西。未免太失败了。”游利华一迳说她的风凉话。

 徐爱潘懒得回话了,继续看她的书。游利华好奇凑过去,说:“你在看什么?那么专心。”

 她只好又停下来,给她看书的封面。卡尔沙的《亿万又亿万》。

 “你看这个?”游利华挑挑眉。“上回你看那个佛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再上回是《国家地理杂志》,更上回是《古埃及史》,现在换卡尔沙了。小姐,你都不研究研究人家是怎么写爱情的行吗?你卖的毕竟是通俗文学,不讲形而上,爱恨情仇到底才是最重要的。”

 游利华不愧是在报社副刊混的,头脑清楚得很。

 “我也有研究的。”徐爱潘比比角落那堆黑‮丝蕾‬。

 游利华看了,出诡异的表情,眉毛又是一挑,说:“你打哪搜来这些宝贝的?”随手拿起一卷萨曼金。

 “当然是买的。”

 “那么,这些就是心得喽?”游利华拍拍那叠影印底稿。

 “大概吧。写起来也没有想像中困难。”原本情这种东西,狠狠拆穿它遮掩的帘帐,简单得就不过是那么回事。

 “当心被读者挞伐厌弃。”游利华杞人忧天。

 不过,她根本担心不了那么多。读者会的。边读边骂。但已经决定的事、存在的事,骂了又能怎么?他们还只是边骂又边读。

 “对了,”游利华想起什么似,说:“你还记得那个李云许吗?前些天我在KK碰到,他跟我问起你。”说到最后,表情变成了一个疑问。

 徐爱潘呃一声。游利华不放过,写满问号的一团大饼脸凑上去碍眼,她不得已,只好把与李云许不巧“狭路相碍”的事据实禀报。

 “哈哈!”游利华大笑起来。“真有你的!阿潘。难怪他会问起你。你真会替自己制造‘深刻印象’啊!”当时不觉得尴尬,被游利华这么一笑,反倒觉得难堪起来。徐爱潘恼羞不成小怒,嘴巴一扁,说:“真有那么好笑吗?”

 游利华挥摆双手,跳舞似,光脚走出房门,边说:“你倒可以把这一段写进你的小说。保证经典。”

 这话当然听不得。刚再打开书页,游利华的大嗓门从她房间那头传来。

 “对了,阿潘。晚上KK的耶诞派对你去不去?”

 徐爱潘反地摇头。然后才想起游利华看不到,刚要开口,游利华旋风似已经刮进她门口。

 “别跟我说你不去。你一个人待在家里做什么?孵鸭蛋啊?”

 “天气怪冷的,我不想出门。再说,我没衣服好穿。”

 她有很多好理由不想出门。第一,寒提早来袭,巴巴跑出去吹北风自讨苦吃。第二,几乎每家商店都无兼没创意地因袭旧习加上互相抄袭,挂上一棵耶诞树或播著一曲曲喜气洋洋的音乐,她讨厌那种浓浓的过节气氛。第三,她除了衬衫牛仔,没什么参加派对的金光闪闪的衣裳。第四,参加派对的人,不想可知都是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没什么可惊奇。第五…

 像这样,她可以举出一百个理由。

 好比一百个理由为什么爱你,为什么不爱你;为什么会放,为什么不放。以此类推,不胜枚举。

 “不需要特地打扮,就穿你平常穿的就行了。你不去会后悔的。KK老板提供了派对摸彩一项大奖,三个月的免费招待。其他那些偶尔会在KK个面的出版社杂志社老板大爷,也提供了一些奖品。不摸白不摸!”

 便泛说起来,KK似乎成了某种型态的“文人会社。”不过,去KK的其实多半是在它附近的出版社杂志社或报社的工作人员。作家们大概自有他们三两成群的自我的沙龙。

 “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吗?”天下绝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只要买张一千元的餐券就可以。酒任你喝、小点心任你吃。人家钱也不是自己‘暗杠’起来,都会捐出去的。”

 虽然这么说,对她来说还是不划算。她又不喝酒。

 “好了,就这么说定。派对九点开始,不过你可以不必那么早到。我十点下班。你在那之前过去就行。”

 “小游…”

 “说好了就别反悔。”游利华伸手一拍,根本不给徐爱潘申辩加拒绝的余地。“我走了。上班要来不及了。”

 游利华拍个手,顺手捞起一本黑‮丝蕾‬。

 “这个借我看看。”对徐爱潘眨个眼,扭著股走出去。

 徐爱潘抿住嘴笑。嘲笑自己的笑。

 每次都这样半推半就,显得她多不情愿似,不得已地被游利华拖去那些聚会场合。其实又不是小孩了,她真要不情愿,游利华就算找十头牛来拖她也拖不动。

 呵,下意识里她是这么虚伪,哎!懊死的,看了太多的佛洛伊德了!

 她跳起来,冲到洗手间。

 很亵渎又不卫生的,但看再多的卡尔沙,明白一些宇宙人生怎么样,也解救不了她,消灭不了她门口的痔疮。

 …。。

 世界上没有偶然这回事。

 偶然是戏剧及小说里必要的元素,但真实生活中,它应存的机率极低;男与女不会偶发的一再相遇又相遇,多半得经过刻意的安排。小说之所以为小说,就因为它的偶然的元素,可摆放在现实的这个社会中,那就成了虚假的成份,成了构成那现实的败笔。

 记住,现实里没有偶然的成份。

 记住,徐爱潘,现实里不会有浪漫的邂逅或遇。

 徐爱潘苦笑一下。像这样自言自语,她得随时提防是否四下有人,以免被当作神经病。

 游利华说照她平常穿的就可以,所以她就照她平常穿的那副德在十点前五分走到KK。全场她最受瞩目。人家淑女即使长裙没有曳地,至少无袖的洋装也会个香肩、现个白玉般柔软的手臂。只有她一条不合身她扁股的牛仔

 那个大骗子!

 KK老板看到她,咧子谠她笑,含蓄地说她性格。她尴尬得不得了,哭笑都不是。回头找游利华,虽不至于必然的,但也绝对不是偶然的,找到了李云许掩住笑意的眸光。

 一进KK她就听说李云许今晚会出现。既然他会出现,她也来了这里,如果有任何的接触便都不具备任何偶然的因素。他们只是共同走到了一个点,然后两点相切或相

 李云许礼貌对她点个头,她也点个头。照小说的发展,这时候李云许应该就顺理成章地走到她身边,给她一杯香槟什么的,喁喁细语起来,然后故事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但没有。

 早说过的,小说不等同于现实。

 李云许只是点个头,然后转头和其他人寒暄。

 “阿潘,”倒是“始作俑者”的游利华,贴身小礼服展著滑滑的水蛇,风情款款地走向她。“知道吗?令天晚上就数你最出风头!”

 “鬼才要出这种风头。”

 “哟,与众不同有什么不好?表示你是独树一格的。”

 “请闭上你的大嘴巴,小游。”徐爱潘很不客气地封游利华的嘴。

 “生气了?”游利华笑得一点都不以为杵。

 “你干嘛陷害我?”

 “我哪晓得你那么呆就被我‘陷害’!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噜,看!”尖下巴朝门口一划。

 徐爱潘朝门口望去,几个看起来就一副新世代的前卫男女,穿得比她还破,牛仔上下怕起码有十几个

 徐爱潘不说话。她又不是十七八的少年少女,她二十六快二十七很快就会变二十八。年龄不同,意义便不一样。

 “算了。”她挥挥手。游利华给她一杯调酒,她也接了,还咕噜把它喝了。

 “要水吗?”游利华好心问。

 徐爱潘又挥个手。拿了另一杯酒。说:“你去玩你的,不必管我。”自顾丢下游利华,挤到前头,拿了好些小点心。

 她晚上吃不多,肚子饿,可也不敢吃得太急,记得照顾到形象。她边吃边住整个店扫一眼。有一些她眼的,但也有很多她没见过的。平时光顾KK那些有老婆有孩子家庭的,大半都缺席,若有来的,身旁跟的老婆一定不会跟丢掉。

 她又拿了一些点心,一边贪心地喝一大口酒。

 时间一晚,人就开始多起来。小小的KK,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她小心不撞到人,但才一转身“碰”地就跟人相冲到了。那人她在KK见过一次或两次,没什么交谈,谈不上印象。

 “对不起。”幸好没将酒洒在对方身上。

 “没关系。”对方比个手势。咧嘴笑说:“一个人来的?”

 “不,还有小游。”

 “你们两个感情那么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徐爱潘只能笑了。

 幸好有人及时借路过。徐爱潘往后退两步“碰”地又撞上人。

 “对不起。”真是的,她从来不知道KK地方这么小。

 “没关系。”那张很男的脸对她开起玩笑。“人太多了,难免互相撞来撞去。”顿一下。“徐小姐是吧?我是李云许。”

 “欸,我是徐爱潘。你好,李总经理。”徐爱潘礼貌地回应。她不是深山野人,这点社礼节自然是懂的。幸好双手都拿著东西,免得握手了。

 “徐小姐常来这里吗?”李云许竟然停下来,攀谈起来。

 也是。来派对,除了喝酒吃东西兼跳一点像样不像样的舞,不找人说话要干什么?“不。偶尔和朋友来而已。”徐爱潘只好回答。

 “我想也是。”

 什么意思?

 李云许丢下这么一句,便喝一口他的龙舌兰。徐爱潘也不多问,怕又引起另一番话题。

 “听小游说,你们以前是同事。徐小姐也在报社工作吗?”

 “不。”简单扼要一个字就挡回去。

 李云许等著,以为还会有什么下文。但看徐爱潘像木头一样,木木的,他微微笑起来。他不常到KK,当然更不可能刻意打听过,自然不知道徐爱潘不怎么跟人说太多话的性格。他会记得她,实在是她抱了一堆se凊小说外加提了一堆情录影带的那印象深刻。

 “喔,对了,这是我的名片。”李云许从漆黑的真皮皮夹掏了一张名片给她。

 “谢谢。”不接也不行。“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没预料会发展到他给她名片的地步,这个“寒暄”太长命了。

 “徐小姐在哪里高就?”李云许好像没事好做,闲闲喝著他的龙舌兰,闲著问一些有的没有的。

 徐爱潘停顿五秒钟,才说:“我写小说。”

 李云许表情动一下。也不能说是讶异。其实,徐爱潘自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很强的文字累积的穷酸气,即使闻不出来,也不会发酵成薰香就是。

 “我有荣幸拜读吗?”声音听不出是不是出于礼貌或社辞令。

 但有必要这么咬文嚼字吗?

 徐爱潘客套说:“哪里。不过,我写的是爱情,恐怕不合李总经理的阅读口味。”现在更进一步了,是情se小说。

 “没那回事。”李云许马上接口说:“我很有兴趣拜读徐小姐的作品。方便的话,徐小姐能不能留个电话?等我拜读完徐小姐的作品,不嫌弃的话,希望能和徐小姐小小讨论一下。”

 拜托,别来这一套,她那些形而上的文字垃圾没有那么伟大。何况,她不是在搞文学,她只是谋生活。

 “嗯,我写的不是很严肃的东西,没必要做严肃的讨论…”

 “哪里。爱情是人生重要的课题。徐小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或者,你只是太谦虚?”李云许出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意味的微笑。

 不,她不是谦虚,也不是妄自菲薄,她只是嫌麻烦罢了。徐爱潘想大叫。冲到嘴巴变成看起来盎然的笑。

 “李总经理太抬举我了。我只是混口饭罢了。”她有点讶异,原来她可以面不改说这种应酬的话,她的社能力原来不算太差。

 李云许轻声笑起来,一口把手上剩下的龙舌兰喝光,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毫不遮掩地暴出来,在灯下大剌剌地闪闪发光。

 这时徐爱潘才想到,李云许好像独自一个人,没看到他的女伴。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她一口气把尾酒下,借口走开。

 她不是来KK找对象的。

 两三个人窝在角落里玩电脑游战,相当专注。来派对玩电脑,看!这世上无奇不有。

 游利华劝了她几次,现在是网路时代,要她弄一台电脑,免得被淘汰。一副危言耸听。

 问题是,除了看情人或者勾引男人之外,要那样长时间注视一件东西,实在非常吃力。含情脉脉的眼,最好还是用来看情人。

 “阿潘,”游利华逮住她。“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我找了你一会。”

 “找我做什么?”猛不防吓一跳,被自己手上刚拿的酒溅了一身。徐爱潘有些无可奈何。

 “过来看看你。怕你一声不响走了。”

 “我如果要回去,会先告诉你一声。”

 游利华点点头。说:“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徐爱潘摇头。她最大的缺点是放不开。奇怪,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瞧她跟李云许应对得那么好!但为什么,在像这样热闹的场合,她总觉得像局外人,热烈不起来!

 “跟我来。”游利华将她拉过去,跟著一堆人跳曼波。

 头一甩,她从眼角余光中瞥到一旁不远处正和一个西装笔的男人交谈的李云许。

 等这曲音乐停了,又被游利华拉下去。李云许不见踪影了。游利华比比那个西装笔的男人,笑眯眯说:“今天真是好日子,能遇到这些文艺界最有价值的老板兼美男子们。来,阿潘,帮你介绍,这是风尚出版的老板兼总编及知名评论家徐慕林先生。”

 不是游利华夸张,就是徐爱潘孤陋寡闻,她第一次听说徐慕林的名字。但徐爱潘立即微笑说:“久仰。徐总经理。”灯光下的狐狸面具闪闪发亮。

 “哪里。”徐慕林也很给面子地和气回应。

 再换一个微笑,随后另一波人簇拥过来,徐慕林又忙著去应对。

 很快就要摸彩了。徐爱潘忽然俗气地希望她能够中个大奖。

 她无意识地回头。转角墙边,那里,就在那边墙上,李云许倚著墙,手上拿著一杯酒配合得恰到好处地对她抬了一抬。

 她突然風騒起来,微斜起脸庞,表情狐媚地,对他开了一朵嫣然做作的花似的笑。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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