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恨
我认识卢丫的地点很特别,是在杭州大学的车棚。上个月我的自行车被人偷了,这给我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我的自行车是一辆六成新的小飞达,值一百块钱,价钱不贵,但是它在我的学习、访友、逃学等方面提供的帮助,是无从替代的。尤其是在我忍受不了教授无聊饶舌的施教过程时,我会象逃命似的骑上我的小飞达,跑到植物园的草坪上晒太阳,
咽自由的空气。上个月,它在车棚里被偷了,我恨人及棚,每回路过车棚,都要盯着铝皮的棚背,用温州方言痛骂几声,出出恶气。星期一上午我路过车棚时,又狠狠地骂了几声,并且朝棚背上扔了一块石头,接着目光就被车棚里一辆七成新的小凤凰粘住了。这辆红色的小凤凰比我的蓝色的小飞达新了一成,皮水好多了。另外,要命的是,它车座后的刹车已经取掉,用于补偿的刹车工具——一条绿色塑料皮包封的链条锁,却被粗心的主人搁在了车头的铁篮子里。我咽了一口唾沫,朝它走了几走。当然我朝四周张望了一会,没什么人。我又咽了一口唾沫,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不停地东张西望,这容易引发别人的注意力和警惕
。我迈着漫不经心的脚步,走到小凤凰面前,看也不看它一眼,就把它推出了车棚。
我没有象那些幼稚而胆怯的小贼一样,飞快地跨上赃车绝尘而去,那样做在我看来是太愚蠢了。我推着车慢慢地走,不知内情的人可能会认为我并不想上街办事,而是要推着自己用了几年的,毛病百出的车子到修车摊去做一番修理呢。其实我早已瞄准了宿舍楼左边的一排绿化树,我盘算着,一转过这片绿荫匝地的屏蔽地带,立即上车,使车速达到每小时三十公里,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结束这五分钟提心吊胆的时刻。这五分钟内,由于恐惧,我估计体内的细胞已经死去百分之十五之上。就在小凤凰的前轮要辗上绿化树落下的树影时,我感到车子被什么东西从后边挂住了。我回头一看,眼睛立刻发亮了,一位身量高挑的,有着运动员般壮硕体格的女孩子正站在我身后,乍一看有点眼
。她笑起来时,神情有些象我多年前的某位老朋友。我注意到她的右手正勾着我的那辆小凤凰的后座。说她勾着,是因为她只用了两个手指,十分优雅地
在后座的弹簧钢栅之间,就使车子停止前行了。女孩子见我转过身体,很客气地问我:“你想骑到哪里去?”她的话使我产生了幻想,我心里飞快地思忖着:她莫不是想要我带一程,这可得小心了,如果我
口而出,说自己想骑车到植物园,而她却要到武林门办事,那我岂不是白白地跟一场
遇擦肩而过了吗?我反守为攻,热情地,带着试探
的口气问她:“你准备到哪个方向去啊?”出乎我的意料,女孩子的嘴脸说变就变,一抹轻蔑的冷笑从她娇
的脸皮后绽
出来,令我吃了一惊。接下去从她口里吐出的一句话,给我带来的就不仅仅是吃惊了。她说:
“这是我的车。”
我攥着车把的双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心的汗水将车把沾得
漉漉的,看女孩子脸色决绝,语气是斩钉截铁一样地果断,我在慌乱之中立刻转板,很抱歉地冲她挤出一个微笑,用忏悔式的口气对她说:“刚才我手忙脚
,错把你的车子推出来了。”我把车头倒过来,朝她一送,女孩子非常老练地点点头,宽容地接过车把,一面还不忘教训我,她说:“你承认推错了就好。”说心里话,我虽然感激她的宽容,却又不能不对她说话的语气耿耿于怀。
在杭州大学,有这么一副说话的口气的人,除了卢丫,还有谁?
车棚事件过后的几天内,我的心境特别奇怪。按常理揣测,我有过偷盗卢丫自行车的企图,并且把这个企图在行动中贯彻落实到一半,应该怕见车主。可我是怎样害怕卢丫的呢?我怕见她的面容,不敢与她双目对视,但我渴望见到她的侧影,或者背影,也就是说,我渴望着窥伺她。我办到了。我
复一
,夜复一夜地在渴望与害怕两种心理的
迫之下经受煎熬,生活在自寻烦恼之中,一度产生了自恋倾向。应该说,在我这个年龄,爱情再也不是一句自欺欺人的鬼话。爱不是名词,而是动词,它不应该表现为一种思想或情绪,而应当是一种带有暴力倾向的行为。我爱上卢丫了吗?我自嘲地问自己。晚饭之后我到洗澡间冲凉冲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抚摸起自己的身体,从下巴到
脯,直到肚皮,我的手在肥皂泡沫的掩护下自由穿梭,保养欠佳的手皮与滑溜溜的娇
的肚皮在磨合中产生了龃。突然我发觉自己的指尖触及了脐下三寸。我提心吊胆地留意着隔壁洗衣房的响动,害怕被人发觉,同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卢丫的形象,那是一个肥硕的梦幻般的躯体。我在艰难而幸福的想象中,把自己的身影与卢丫的进行了对比。在飞腾的体气中,我鼓励自己向她的身体靠近,进入,被她包裹,挟持,
待,直到体力不支。在此期间,我没有向她脸部看上一眼。实际上,到此刻为止,卢丫的面容在我记忆中仍是模糊不清的,七窍还不能组合成一个整体。我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急切的行动上。
意料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幻觉不久就变成了事实。这个变化的直接原因是杭大新开设的一门选修课。进入大三之后,功课少了,比较悠闲。我选择了几门选修课。先是到物理系一位教授门下听艾。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与狭义相对论》,听到一半,转而去听地球物理系一位俄籍天文学家的《阿赫玛托娃抒情诗欣赏》,接着去听了三个月的《甲骨文选读》,然后心血来
,跑去听一门刚开设的《中医推拿课》。在这门课的课堂上我看见了卢丫。我首先发现的是她的背影。时当初
,她穿了一件鹅黄
的碎花棉袄,坐在我前排,浑圆的肩背,两支肩胛骨在布面下缓慢转动,剪短了的头发下
出一截白花花的颈项,看得我头晕眼花。我感到害怕,卢丫会不会蓦然回过头来?我开始手忙脚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我不停地用双手在桌格中掏摸,摸来摸去,只摸出几张
成一团的碎纸。我把其中一个纸团摊开,抹平,又
成一团,再摊开,抹平,再
成一团。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工作。我的两颊开始紧张得渗出细汗。接着我发现了桌面上的几行歪歪扭扭的诗句,墨
尚新,这是那些无心听课的同学无聊时的杰作:“
在家没意思,
出门找miss,
miss,miss,please,
shutyoureyes,
openyour摸uth,
Iwillgiveyouakiss。
我心里格崩一下,赶紧用手指醮了点唾沫,把这段诗句擦刮掉了。我想卢丫要是回过头来,看到了这些文字,还以为是我的杰作呢,那可不行。上课上了一半,我发觉脑瓜不够用,要记笔记了。这时刻却发现自己没带笔。我在讲义夹里找了一会,手指只能搁在衬衫口袋里打转。一只指节浑圆的手把圆珠笔送到了我的鼻尖下。我发觉这只手是卢丫的。卢丫没有回头,她用两个指头夹着那杆笔伸到脑勺后边,差点儿碰到了我的鼻尖,她
低声音说:“拿着”我听话地接过来,还不忘记问她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我看到了,喏”她把另一只手掌举起来,我看见那只手的手心里托着一枚圆镜子,瞬间明白过来,脸都发热了。卢丫就是这么一个人,经常让人意料不到,措手不及,她好象故意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与他们区别开来。
卢丫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生气时让你产生错觉,以为她在娇嗔背后给了你爱的暗示。可她要是对你热忱相待,毫无戒心,要让你丧失信心,她的
朗之中仿佛包含着对男
的轻蔑。外语系一位男生,就在众目睽睽之中遭受了这样的轻蔑。这位男生叫秋生,是位瘦高个,脸型狭长,有欧美特征,喉节突出象伞柄,头发天然发黄,他常以发黄的头发为荣,右手时不时地
拨一下,提醒别人的注意。最近一段时间,秋生频频地坐到我的桌边听课。但他坐在我的身边,却不怎么搭理我,只管找前排的卢丫谈话。卢丫接茬的时候很少,秋生也觉得无趣。卢丫主动与我搭话时,秋生就用怨毒的目光瞅我。有一天快下课时,秋生当着我的面做了个小动作。因为卢丫所穿的外衣是带帽斗的,除非天气特别寒冷,斗帽都翻过来倒挂在颈后。秋生当着我的面把一个纸团
进了卢丫的帽子里,我惊讶得心都跳出来了。卢丫没有发觉,下课之后,她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秋生朝我挤眉弄眼地,明显不怀好意。我不停地思忖着:他纸条上写了什么,他写的内容与我有关吗?我望着卢丫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变得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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