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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荷莉!”

 电话才响了三声,就传来叫唤她的声音。唐荷莉连忙收线,将小巧的行动电话进口袋里,应声过去。饭店的工作看似清闲,琐事却特别多,常得为一些没意义的小事忙得团团转。比如那种所谓的国际级巨星,规矩特别多,这个不碰,那个不用,连洗澡都要用矿泉水,而且还指定品牌。想想,满满一缸的,要用多少瓶矿泉水?光是为了搜刮那些水,就教人疲于奔命。

 而且,所谓的国际巨星也不过就是那样,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看多了就没什么好稀奇。不过,话虽这么说,真正接触到那些常人不易接触到的大明星或名人时,唐荷莉还是觉得相当兴奋,对琐碎的工作也就少了很多抱怨。

 “什么事?”她向呼叫她的一名同事。

 二十层楼六十六号房的客人对饭店提供的房间不甚满意。美国南方白人,有点年纪了,对“六”这个数字有著宗教上的忌讳,坚持换房间;饭店顺他的意,他又嫌房间采光不好,又要求换另一间房。负责接待的人员因此找上唐荷莉。

 这时候还不到观光热季,饭店的住宿率只有七成满。唐荷莉查看一下住宿情况,在权限内给了那客人方便,好不容易总算搞定了那罗嗦的老头。

 她吁口气。才刚跳槽到饭店上班不久,就彷佛积蓄了好几年的疲累。不过,她喜爱这个工作,见识的排场大,名也多。

 她个空,又拨个电话给沈冬生。从她出门前她就拨电话给他,她知道他没那么早到学校,但一直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荷莉。”刚刚那个同事走过去。

 唐荷莉赶紧收掉线,抬眼间:“有事?”

 “干么?那么神秘,我一来就挂断电话。”

 唐荷莉笑笑地摇蚌头,表示没那个意思。“我哪会那么小心眼。没人接电话,我只好挂喽。”

 “找不到人?你男朋友?”

 “嗯。”唐荷莉点头,不抱怨:“我从一早就打电话给他,一直找不到人。”

 “那你可得小心了。男人一开始不接电话,就表示有问题。”

 唐荷莉笑起来。“他不会故意不接电话的。”

 “怎么不会?他只要将手机一关,假装收不到讯号,到时候藉口随他编。”

 “他根本连手机都没有…”

 “不会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没手机那不是很不方便!?”

 “是啊!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他就是不肯。”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她同事好奇起来。

 唐荷莉拨了拨耳鬓的发丝,说:“他在高中教书。”

 “老师?那也不错,铁饭碗。不过,以你的条件,应该可以到更好的…”

 唐荷莉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条件好,但沈冬生的条件也不差。当然,他是不能跟那些企业财主比的。但他不管外形内涵都吸引人;收入虽然不算多,不过也不算少。虽然不能供她太豪华奢侈的享受,但和他在一起,即使只能点一杯白开水,也绝对比跟那些油光满面的有钱财主要浪漫快乐许多。

 这不只因为沈冬生长得好看,他气质也好。人一生,生活只要稳定,求容貌,求青春,求体,还能求什么?她自己的收入也不差,跟年貌相当的沈冬生厮守实在强过伺候那些光有钱的男人太多。

 况且,这世间,要有钱有地位又有身材外表的男人,无异海底捞针。当然,过了十年二十年后,再好看的男人也老了,那时就可看出有钱有地位的男人的不一样。可是,等沈冬生老了,她也老了,也没有条件去计较多少。只是,她喜爱电影、杂志呈现的那种时髦优雅的都会雅痞生活,偏偏沈冬生有时很不配合。他如果小有点名气,在艺术学院或者大学任教,偶尔上个媒体那就好了。

 “你们这样要联络不是很不方便?”那同事见她不答话,换个话题说:“他为什么不用手机?”

 “他嫌束缚,还有麻烦。”

 “怎么会!?”这种小巧玲珑的东西,只有方便,哪会麻烦。“像你现在这样,他住处和工作的地方两头都找不到人,岂不更麻烦?”

 “就是说嘛!”唐荷莉不懊恼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是那么固执…”

 “干脆你自己买个手机给他,替他申请个门号不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我怕他会不高兴…”

 “他喜爱你,就一定不会不高兴。不过,荷莉,你也太放心了吧?要是我,一定牢牢掌握我男朋友的行踪。”

 唐荷莉轻笑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似。“他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他在学校教书,接触的全是一些小女生,即使想轨,没时间也没机会。”

 “就算是小女生也不能太大意…女人总是比较吃亏,总是得小心翼翼,不像男人,一口气可以跟好几个女人交往。”

 唐荷莉颇有同感,又不愿附和,朝大厅努努下巴,说:“该回去工作了。”

 有些女人,看管丈夫或男朋友像看管自己的财产一样,看得死死紧紧的,龇牙咧嘴,一点都不准别的女人靠近。她不愿那么骨,保留一些身段。

 可是那些话也不无道理。她看看时间,她今天当早班,下班后过去的话,沈冬生正好下课…他一定会吓一跳,也可能不会;不过,他应该会高兴看到她才对。

 她几乎等不及看他见到她时,那小小诧异的表情。她噙起笑,走往柜台,对一对经过的外国旅客微笑致意。

 “再见,徐老师。”殷勤的家长打个招呼。“再见。”徐夏生回一声招呼。上完课,和来接小朋友的家长打个招呼,收拾好教具,她今天就没事了。直到现在,对家长那声礼貌的“老师”她还觉得不习惯,听起来相当的滑稽。只是一份工作,她没把这个头衔看得太神圣。对自己这种半吊子心态,她有点惭愧,可是到底真不过就只是一份工作,除了这样想还能怎么样?

 当然,这两个字还会让她想起沈冬生,想起他用洗笔筒装咖啡的情景。

 出了教室,柜台前围了几个人,看见她,招手说:“刚好!小徐,我们要去看电影,要不要一起去?”

 在这边兼课的,大多是一些还在念书的大学或研究生,大家年纪都差不多,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

 “不,我还有事。”徐夏生摇头。

 “你不是没课了?”

 “我没课并不表示我就有空了,有时间跟你们打混。”

 “你除了回家还能去哪里?”一句话把她看扁到土里头。不过,语气带笑,平常嘻嘻哈哈惯了的。

 徐夏生比个不可说的手势,一个要笑不笑。她的个性大概有点改变长进了。还在念书的时候,她跟孵鸡蛋一样一天孵不到两句话,现在居然能这样抬杠。

 “算了。我们走了,拜!”

 “拜!”徐夏生挥个手。

 她内向害羞吗?也不。就是跟人凑不到一块吧。年少的时候,矜持的东西总是比较多。现在…哎!还是一样多吧?大概只是比较有承受挫折的能力吧。因为失败太多了…

 “再见。”她对柜台内的小姐打声招呼,准备离开。

 “喂,小徐…”有人拍她肩膀。

 “是你啊。”徐夏生回头“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叫住她的黄文正,还在研究所念书,长得一张娃娃脸。

 “我晚点还有家教。你呢?不赶时间的话,我请你喝咖啡。”黄文正咧嘴在笑,一排白牙齿,一副健康宝宝的形象。

 “谢了。不过,我不喝咖啡。”

 “那就喝果汁吧。”

 “果汁也不行。我还有事。”

 黄文正笑一下,很新新人类的作风,直截了当问:“你这只是藉口吧?没兴趣跟我出去?”

 他这么直接,徐夏生反倒吓一跳,但一点也不反感,说:“我是真的有事,不是藉口。我倒真的没那个意思。”

 “我知道了。以后就不用在你身上浪费力气和时间喽。”黄文正开句玩笑。“先走了,拜!”他的表情多少有点尴尬,但相当的乾脆。

 徐夏生苦笑一下。听说黄文正是学电脑的,她大概就像他电脑里头的一个程式档案,发现不适用,便马上删除,永远销档。“微软”时代,谈情说爱的程序经过压缩,一发现对方没那个意愿,赶紧身罢手,以免浪费彼此的时间精神,相当的乾脆。

 尽管尴尬,她想黄文正的自尊应该没受到什么伤害才对…根本没机会让她伤害。若换作是她…她突然发现自己个性的陈旧…

 若换作是她,倘若沈冬生一口这样拒绝她,她会怎么样?大笑三天还是凄惶三个礼拜?

 乾脆的接受拒绝,还是死皮赖脸的纠,才算是真“勇气”?

 那时候,那么多人围著沈冬生,她总是隔著距离看着他,除了证明她的懦弱胆怯之外,什么也没有。

 而今…那么多年了…她这些年,为了心中一个意象,不约会、不接受异的殷勤,没体会过爱情的浪漫多采,花花年少简直白过。

 她不愿自己后悔。可是,她是那么被动一直到她人老珠黄,沈冬生也不会记得她是谁吧?

 鲍车来了,她跑过去。

 大概。不,应该是那样。她人老珠黄的时候,他恐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到达咖啡店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她先到洗手间冲把脸,仔细检视自己。越希望自己完美无缺,全身越是处处破绽,没有一处令人满意。

 她不喝咖啡,又只能点咖啡,盯著时钟发呆。咖啡店十一点打烊,等到那时候,沈冬生会来吗?

 喝完第四杯咖啡的时候,她想沈冬生是不会来了。他说过要改期的。

 她看看时间。十点半了。再不走—就没公车了。里头已经没什么人,除了她,就只剩下服务生,不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十点四十。徐夏生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不住有种感觉,好像在喝毒藥。

 今天晚上,她一定睡不著。

 中午看见施玉卿那一身粉红的洋装,以及不小心到她身上散出的淡味茉莉馨香,沈冬生不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不是难看。施玉卿其实算是好看的文人,穿上洋溢少女气息的粉衣装也没有显得不伦不类,反而乍看年轻了多岁。办公室一些老师纷纷称赞她今天特别好看,变得年轻有魅力。

 “哪里!只是随便穿穿。”施玉卿掩著嘴笑,眸子生水生光,转了一转,有意无意地睇了沈冬生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沈冬生头皮发麻。他想装作没看到,又逃不掉,顺口称赞说:“这颜色和施老师很配,看起来相当优雅。”

 “真的?我还想会不会太花稍了!”施玉卿笑开嘴,涂著粉红色口红的嘴要翘不翘的,还算顺眼。

 “一点都不会。”坐在邻近的一位老师接口说:“我都不知道施老师打扮起来这么好看。你应该常常这样穿,老是穿一些黑呀灰的衣服,多沉闷!”

 平时这样说,施玉卿可能要拉下脸了。可是现在她心情好,一点也不介意,笑说:“教书上课不比在办公室上班,怎么好意思穿这些红红绿绿的衣服。”

 “不能这样说啊,老师也是人。”一位女老师嘴“我们也有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的时候。对不对?施老师?”

 “怎么问起我了!”施玉卿笑着带过去。

 那女老师年轻,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大概觉得工作环境太压抑,所以有感而发。学校这种地方,无论思想、行为都不能太前卫的,她空有一副青春体貌,却得老是裹在老气的套装里头。

 沈冬生不替她感到可怜。他是男的,那倒还好;可是女老师…就算是丽质天生的女人,也需要一半靠打扮。中庸虽然好,但其实世上唯有中庸的姿和爱情最教人不耐烦。温的,既没有浓郁的令人觉得烈,更比不上清淡的让人感应那冷然。就他记忆所及,实在,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抬眼出色有魅力的女教师。

 这想法当然不能跟同事透,说了,准自找麻烦。他低头收拾桌上的东西,假装忙碌,免得他们又找他搭腔。中午休息时间,办公室内闹哄哄的,出了办公室也吵,学生教室里外更吵。他平时躲在美术教室,应付学生就够麻烦,到了办公室,同事问寒暄应酬也不轻松。

 “沈老师。”施玉卿挨近他。

 她一靠近,沈冬生立即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不是令人太讨厌的味道,也不刺鼻,但他还是小心地屏住气息。

 “施老师。”他礼貌地抬头。

 “学生的作品?”施玉卿略略弯身,好似在欣赏沈冬生桌上那些学生的绘画作品。

 “嗯。”沈冬生应一声。不晓得她想干什么。

 “我一直很佩服那些能将眼睛看到的美丽事物或将心中所想的构图生动画在纸上的艺术家。我就是没那个能耐。”

 “你的逻辑推理思考能力强,别人也是很佩服。”沈冬生恭维她一句。这也是事实,不算阿谀。

 “哪里。没有你们这样,有才能。”

 沈冬生笑一下,仍然搞不清施玉卿想做什么。

 “呃,沈老师…”施玉卿看看左右,说得吐吐。

 “有什么事吗?施老师?”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沈冬生乾脆直接问了。

 办公室且其他师忙著聊天吃饭或批改作业,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施玉卿仍然假装的赏那些画,低声音极快的说:“你没忘了今天的约…呃,我想借用你一点时间吧?”

 啊!原来是这回事。

 “我记得。”大可以大大方方提起的事情,偏偏搞得像什么私情密会似。

 “那就好,我怕你忘了。”施玉卿抬起头,嫣然笑起来。

 沈冬生连忙避开,说:“我今天下午都有课…”

 “我带的高二那班,也要上辅导课,我们再一起走好了。”

 他是无所谓啦,反正都是同事。

 “那就这么说定。”施玉卿对他又嫣然一笑。

 蔡清和从外头午餐回办公室,正好捉到施玉卿那个“嫣然巧笑”的涟漪尾巴,望着她走去的背影,朝沈冬生眨眨眼戏谑笑说:“喔,今天吹什么风?那么青春!你看到她那笑没?”

 沈冬生白他一眼,咕哝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吃错什么藥了?”蔡清和被他的白眼白得莫名其妙。

 “没,嫉妒你心情太好了。”沈冬生两三下把东西收拾好。

 他没夸张。一想到与施玉卿晚上的“会谈”他就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话都还没开始谈,肩膀便开始酸。

 “干么嫉妒我?”蔡清和喋喋不休。

 钟声当当响起,沈冬生比个“你听”的手势,不想跟他抬杠,说:“上课喽。”

 “等等,”蔡清和拽住他“我还有事跟你说。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怎么?你也有事找我谈吗?”

 “也?”蔡清和皱一下眉“谁约你了是不是?”

 “唔。”沈冬生将学生的画作放入袋子中,一边说:“施老师找我谈点事。”

 “施玉卿?”蔡清和瞪大眼睛。“那个施玉卿?她找你能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蔡清和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我…”刚要开口,门口一个老师回头叫他们:“蔡老师,沈老师,上课喽,你们没课吗?”

 “这就过去。谢谢。”沈冬生应一声,匆匆说:“走吧,晚点再谈。”

 学生已经在教室等著。几十个小女生吱吱喳喳的,咕咕咯咯笑个不停。这个年纪的女孩的笑,大半是没名目的,一点小事也可以乐翻天。不过,他想起徐夏生。那时她老是不笑,对照现在的她,仿佛不完全的燃烧。

 “把这个发下去。”他把作品发还给学生,让她们自习。

 ‮试考‬快到了,他这算是德政。再说,他没心思也没心情上课。这么打混,实在是亵渎为人师表的神圣,但他从来没那么想过,罪恶感也就不那么强烈。他总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俗子罢了,运气好捞到了一个好薪水的工作,还被捧得那么高,实在…

 “老师,”两个大胆的小女生摸到他桌前,吃吃笑说:“你是水瓶座的对吧?这个礼拜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沈冬生随口问。

 “受到土星的影响,水瓶座的人这个礼拜有口舌的纷争,还会破财消灾。”

 啧!小女生就是这么天真。他捧场地说:“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你别不相信,这很灵的!”一副信誓旦旦。

 忽然,就是那么一刹,那念头就那么闪进沈冬生心里头。他试探地问:“呃,你们这个…我问你,水瓶座的跟那个什么蟹的合不合?”

 “你是说巨蟹座吧?还好啦,一个风象,一个水象,普普通通,不好也不好坏。”

 “那么跟狮子座的呢?”

 “狮子?”小女孩大摇且一头。“惨了!大大不和,水火不容嘛!”

 沈冬生大为气,略略失望。那学生狡猾笑说:“你的女朋友是狮子座的是不是?老师。”

 “答错了!快回座位去。”沈冬生一口否认,赶她们回座位。

 整个下午沈冬生都没心上课。挨到放学,校警卫通知他,传达室有人找他。他觉得奇怪。走到半途,遇见蔡清和。蔡清和嚷嚷说:“正好,省得我多走那些路。”

 “你又有什么…”

 “沈老师!”话没说完,施玉卿从后头追上,掩掩嘴,说:“不好意思,我还得整理点东西,能不能请你稍微等我一下?”

 “当然。我在校门口等你,可以吗?”

 “嗯。那待会见。”施玉卿掩嘴笑一下,等那个笑完全、确实的开完了,才转身走开。

 蔡清和吐吐舌头,打趣说:“说是整理东西,我看是整理她自己吧。沈老师,我看你是走桃花运喽!”说得怪声怪调,还故意叫他沈老师。

 “别开玩笑了,被人听到就不好。”到底还在学校,沈冬生不想惹麻烦。

 “是是!”蔡清和讨嫌的又怪叫两声,才正经说:“到底怎么回事?施玉卿怎么会找上你?”

 “我也不知道,”沈冬生耸个肩,简要地解释。

 蔡清和边听边皱眉,说:“我本来想找你喝两杯,看来是不成了。”

 “改天吧。不过,你也别老是找我。你跟王月霞怎么了?”

 蔡清和一副无奈。“等会会碰面。”

 “你跟她约好了?那还找我…”

 “就是有她才找你!”

 “你啊,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别老是一副老头子的穷酸相。”沈冬生边说边摇头,走进传达室。

 “冬生。”里头那人看见沈冬生,笑容像花开起来。

 “荷莉!”沈冬生意外极了。“你怎么突然跑来了?”还是上班的时间,他完全没预料到。

 “我今天上早班。”唐荷莉巧笑倩兮,说:“刚巧经过这里,就顺道来找你了。”偏斜头,一点妩媚,娇气说:“你不高兴看到我?”瞥一眼蔡清和,脸红似笑一笑。

 “怎么会。”沈冬生不自然地微笑。唐荷莉有意在蔡清和面前显示与他的亲近…或许只是女人惯常的撒娇,他却觉得无力极了。“对了,这是我的同事蔡清和老师。”转向蔡清和说:“老蔡,这位是唐荷莉小姐。”

 校门口陆续有学生放学经过,看见他们,好奇地探头多看好几眼。

 唐荷莉大方地笑说:“原来你就是蔡老师!我听冬生提起过,一直很好奇。”口气一点都不生涩。一句话,把她和沈冬生的关系摊得明明白白。

 “他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蔡清和不笨,一点就明白,意味深长地望了沈冬生一眼。

 唐荷莉女人气地笑起来。“怎么会。”不是认真回答。蔡清和原也只是开玩笑,而沈冬生根本也没有正正式式对她提起过蔡清和。

 她转向沈冬生。“下课了吗?”

 “欸,可是…”沈冬生点头,为难地看看蔡清和。“我不知道你会过来,所以…嗯,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怎么没有!她起码拨了一百通!要他带行动电话他又不肯,打电话到学校,找个人又要耗上半天。唐荷莉心中有点恼,碍著蔡清和不好发作,只幽幽白了沈冬生一眼,说:“上午打了,可是你都在忙。”

 “这样啊。”沈冬生扯扯嘴角,没笑成,放弃掉,说:“对不起,我上午一直没进办公室,不知道你打过电话。”

 “你今天有事?”唐荷莉问。

 “欸…”沈冬生陪个“不巧”的笑,一边拉住蔡清和“蔡老师找我商量一些有关教学的事,明天开会要报告,所以…”

 蔡清和张大眼睛瞪著沈冬生。沈冬生抓著他手臂用力按一下,眼睛眨也不眨。

 蔡清和眨下眼,转向唐荷莉,慢条斯理说:“对不起,唐小姐,我如果早知道你跟小沈有约,就不会…呃,那个…”空口说白话,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没关系。”唐荷莉下失望的情绪,大方说:“是我自己突然跑来。那么我就先回去了。冬生,晚一点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嗯。对不起,荷莉。”沈冬生仍然紧紧抓著蔡清和,像是怕他一走开,他就得跟唐荷莉走了似。

 “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周围有人,唐荷莉大概会亲亲他再离开吧。

 看她搭上车离远后,沈冬生才松了一口气。蔡清和像拿咸菜一样,用两手指头拿掉他捏紧他的手臂,说:“干嘛拿我当挡箭牌?老实告诉她不就得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他懒得解释。

 蔡清和抿嘴,正经地看他一会,然后煞有其事的摇头。

 “实在说,唐小姐长得很不错,条件好的,跟你很配,你们也交往好一阵子了不是?拿定主意,别三心二意。”

 “才见一面你就什么都知道了…”沈冬生苦笑摇头。

 “我这是实际。沈冬生,你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我劝你实际一点,别学那些十四、五岁、都还没长齐的小头,被热病烧坏了头。”蔡清和说著话,丝毫不忌讳。

 他还是当他在发热病。沈冬生又苦笑一下,不反驳。

 “我说你啊,最好想清楚,可别到头来偷不著蚀把米。”

 蔡清和越说越不堪。沈冬生轻捶他一下,瞪他一眼。

 “我这是忠言逆耳。”蔡清和也瞪起眼。但眼著力道一松,双眉垂了下来。“说真格的,小沈,你眼光不错,的女朋友实在没得挑,你却一副意兴阑珊。知不知道办公室那些人怎么说你?他们说你像一尊石膏像。”

 “哦。”沈冬生一副无所谓。

 “你可别以为他们这是在称赞你。”

 “我还以为他们说我长得好看。”口气明显在嘲讽。

 说他像石膏像,讥嘲他没内涵吧?学校那些数理英文科的老师,自觉都高人一等;最没用处的就是他这种教艺术绘画的,总不被认为是一门严肃正经的才学。

 “反正领同样的薪水,休同样的假,没差。”蔡清和嘻嘻哈哈两句“你聪明,少惹是非少惹闲话,现在干嘛自寻麻烦来苦恼。”说的是徐夏生。“好好的,干嘛跟毕业的学生牵扯不清。”

 “毕了业就不相干,师生关系清算掉了,既不违反道德礼教,也不冒犯规矩,谁也没碍著吧。”沈冬生故意顶撞。

 “你不是认真的吧?小沈。”蔡清和上上下下打量他。

 沈冬生不又苦笑起来,卸掉了防卫。“蔡清和,蔡老师,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不用替我瞎心了。”

 “患难见真。我不你,谁你?”

 说得跟真的一样。沈冬生说:“那你就少说两句。”

 “你也少说两句。”蔡清和说:“不要每次一提起王月霞就一副说教口吻。嘿!我才三十六岁,还年轻得很,应该有选择的自由吧?”

 “是是!”沈冬生好笑地点头。问:“你当真不喜爱王月霞?”

 “也不是…啊!怎么说到这里来了!”蔡清和大手一挥,一副没什么好说。朝沈冬生身后努努嘴,打趣说:“哪,春天来了!”

 沈冬生转身过去,一不防就撞上施玉卿发花的笑脸。他暗暗叹口气,觉得脸颊和嘴巴的肌好酸。

 “…所以喽…哎,我这还是第一次和男老师一起吃饭,有点不好意思。”施玉卿一边叉了一口鳝鱼排进嘴巴,一边叨叨絮絮的说个不停。

 沈冬生岔了神,没听清她那一长串话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连忙陪个笑,喝口水眼饰。

 这是家气氛很好的餐厅;烛光、鲜花、钢琴配乐,适合情侣喁喁谈心。他觉得自己好家穷人进银行,不自在极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吃得极是辛苦。

 “呃,施老师,你说有事想和我谈,是什么事?”他没想到会搞到陪施玉卿吃这顿“烛光晚餐”的地步。原以为顶多喝杯咖啡,然后,一杯咖啡的时间…至多两杯,就可以快快把事情搞定。他跟施玉卿没有超过一点私人关系的情,所以他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她东扯这个、西牵那个,一顿饭吃了一小时多很多,还没谈到任何重点。

 施玉卿笑睇了他一眼,眨眨特地夹卷显得长的睫,说:“先吃完饭再说吧,一下子也说不清。”

 什么事一下子说不清?沈冬生有不好的预感,看来大概还有得耗。

 他悄悄看一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他告诉过徐夏生别等他,就怕有这种突发状况。她该不会傻傻地一迳等他吧?

 “…所以,你说是不是呢?沈老师?”施玉卿喝了一点酒,脸上有薄薄的红晕。

 “啊?”沈冬生回过神,暗叫声糟糕,硬著头皮附和说:“是啊,施老师说得没错。”天晓得他根本有听没进,不知道她提的是孔子曰还是孟子说。

 “你也这样认为!?我就知道,我们…我是说我跟沈老师你想法接近的。”施玉卿点著红晕的脸嫣然开起花。

 沈冬生不知如何接腔,只好又陪个笑。

 好不容易,施玉卿总算把一盘鱼排吃完。服务生过来收掉餐盘,上了咖啡,如此又耗去二十多分钟。

 “不好意思,我上个化妆室。”咖啡上来,施玉卿给个抱歉的柔笑,拎著皮包,摇摆走往洗手间。

 沈冬生也赶紧起身,趁这时候打了电话找蔡清和。

 “老蔡,是我。”还好,蔡清和回到家了。

 “是你啊,怎么样?约会还愉快吧?”蔡清和嘻皮笑脸的,口气揶揄不正经。

 沈冬生没心情开玩笑,说:“我跟你说要紧的。拜托你十分钟后打电话到××餐厅来,电话是…”

 “不会吧?你还跟她耗在一起啊!?”蔡清和怪叫起来。

 沈冬生不苦笑,但想蔡清和也看不到他,便说:“就是这样,拜托你了…”

 “等等!”蔡清和脑袋变灵光,说:“我又不晓得你们去了哪里,这样突然打电话过去太明显了,马脚会的。”

 “那该怎么办?”

 “嗯…施玉卿应该有带行动电话吧?交给我办!”

 跋著回座位后,沈冬生心中七上八下的。不一会,施玉卿款款走回座位,坐下前还不忘先朝沈冬生甜笑一下。

 这原没什么好大惊小敝,但这餐厅的气氛太暧昧,是以不管什么都给染上同样的暧昧。从开始的不自在发酵到现在已经变成别扭,沈冬生只好不断灌咖啡,一杯喝完接著一杯。

 施玉卿坐定后,先喝了一口加糖加的咖啡,才闲闲地说:“沈老师,我找你出来是…”她顿一下,说:“恕我冒昧,你有女朋友吗?”

 啊!?沈冬生错愣住,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呃…我…那个…”他吐吐,想到唐荷莉,却没说出口。脸上一阵尴尬的表情。

 “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施玉卿看他的表情,红起脸,放细嗓音解释说:“我看沈老师总是一个人,我有个朋友,在公家机关任职,各方面条件不错,跟沈老师很配,我想,如果合意,是不是找个机会介绍沈老师和她认识…”

 施玉卿误会他以为她在为她自己说媒,沈冬生也懒得解释,推辞说:“谢谢施老师。不过,呃,我想,不麻烦施老师…”

 “你有女朋友了?”

 沈冬生心想那是个人的事,不想将自己的私事摊开,支支吾吾带过,模棱两可说:“我有个朋友,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呃,就是这样…”

 听他这么说,施玉卿显得有些失望,表情极复杂。

 “不过,多认识个朋友也无妨吧?”她试探地说。

 “唔…我想还是不麻烦施老师了,嗯…”沈冬生正想着该怎么推辞,施玉卿袋子里的行动电话响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是我的电话,我忘了关机。”她查看一下手机,皱了下眉,将话机关起来。

 “你不接电话吗?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

 “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

 听她这么说,沈冬生心凉了半截。那通电话一定是蔡清和打来的,没想到施玉哪会将手机关机了事。

 “说真的,沈老师,”施玉卿说:“我想以沈老师这样的条件,我是说沈老师不但有才华,谈吐气质都相当好,不愁没有女朋友的,恐怕还要苦恼该怎么抉择才对吧!”她轻笑一下,掩饰笑时出的门牙。“不过,朋友嘛,多多益善。我那个朋友个性文静,对艺术也很有兴趣,所以我想…”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沈冬生顾不得礼貌了,嘴说:“施老师,”他尽量表现得轻松平常“谢谢你的好意。实在很不好意思,目前我实在没那个意愿;我不想改变我目前的生活,变动生活的型态规律。不过,多谢你的一番美意。”

 他觉得这番话应该说得得体极了,给施玉卿面子,也省掉自己的麻烦。

 “看来我好像是太婆了。”对他的推拒,施玉卿好像也没有很失望的样子,还甜笑地自嘲了一句。

 “没的事。我很谢谢施老师的好意。只是,呃,我想还是维持目前的生活比较简单。”言下之意,多了女人多麻烦。

 “你们男人啊,就是这样。”施玉卿抿嘴那么嗔笑一下,口气僭越起来,突然像不知与沈冬生多似“怕麻烦,又没耐,什么事都大而化之。沈老师你也是这样吧?这样不行哦!你总不能老是一个人吧?再这样下去会把那些小女孩吓跑的。”大眼睛转啊转,眼波渗著水光,只要那么一眨,好似就会泛滥跑出来。

 沈冬生连忙端起咖啡喝一口,藉此躲避过去,却又觉得不说些什么的话好像不行,便乾咳一下,说:“是啊,我这个人其实又懒又怕麻烦。”

 “没的事。沈老师别太谦虚了。”施玉卿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

 沈冬生没敢接那一眼,又敢紧喝一口咖啡,尽量以最自然的动作看一下时间,然后说:“啊,已经这么晚了,都八点多了。”

 “你还有事?”施玉卿问。听口气很是失望。

 “欸,有点。”

 “跟女朋友约会?”施玉卿装作促狭的口气,想表现得若无其事。

 “没有,不是的,是蔡老师,嗯,他找我有点事商量。”到底是成年人了,沈冬生虽然穷于应付施玉卿,撒起谎、找起籍口还是镇定自在,带著笑容。

 “这样呀。”施玉卿动也不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还有事,占用你那么多时间。”

 “哪里。”总算结束了。沈冬生松口气,说:“施老师还要去哪里吗?我可以顺道送你过去…”

 “我没有沈老师那么受,当然是回家。”

 “那么,我送你回去。”基于礼貌,不得不这么说。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怎么好意思麻烦沈老师…”

 听她这么说,沈冬生又松口气,正想再客套一句,不料却听施玉卿苦恼似喃喃说:“不过,这时候了,不知道好不好叫车。”

 才八点多,很方便的。但逃不了了。沈冬生硬著头皮说:“我送施老师回去吧。”

 施玉卿抬起头,接还拒。“方便吗?我住得不近,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的。”沈冬生笑得和蔼又可亲。

 “那…就麻烦沈老师了。”施玉卿这才起身拿起帐单。

 “啊,让我来!”沈冬生连忙取饼帐单。

 “怎么好意思!”嘴巴这么说,施玉卿的态度倒是一派理所当然。

 “哪里,应该的。”沈冬生过去付了帐,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学生在课堂上说的话。果真是破财消灾。

 施玉卿住得的确不算近,快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在车上,施玉卿旧事重提,沈冬生支吾应付过去。突然,施玉卿暧昧笑起来,说:“沈老师,你还骗我说没有女朋友,你车子内味道好香。”

 沈冬生暗暗口气。果然,是唐荷莉常用的香水味道。但他若无其事,笑着带过去,说:“没有啊,我也不用香水的。”自然地想起了徐夏生。她还在等他吗?

 见他否认,施玉卿也不好再穷追猛打,便笑笑地不说话。

 车中除了唐荷莉的香水味道,现在又染了施玉卿的茉莉花香水味。沈冬生憋住气,时连几半开到了六十。

 好不容易,终于将施玉卿送到家。临下车时,施玉卿顺口似邀请说:“谢谢你送我回来。要不要上来喝杯茶?”

 “不了,谢谢。”

 “沈老师就是这么客气。今天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改天换我请沈老师。”

 “不用了,施老师不必客气。”沈冬生心里一吓!一次就够了,还有“改天”!

 “那么,晚安。明天见。”

 “晚安。”

 沈冬生礼貌地等施玉卿进了公寓,才飞快离开。

 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九点多。此刻赶到咖啡店的话,约莫九点半,徐夏生还会在吗?她真的会等他吗?

 他加快车速,抢过一个黄灯,心中闪过一些七八糟的念头。学生的星座分析、唐荷莉的懊恼抱怨、蔡清和说他发热病…

 “算了!”他调转方向。徐夏生应该不会等他的,都这时候了。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的公共电话旁,打了电话给唐荷莉。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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