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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安可仰从书架最角落搜出已经积满灰尘的六法全书。他吹口气,一层灰色的薄雾腾起。

 真烦人,大好的星期一,摸鱼跷班的好日子,他凌晨四点才入睡,竟然下午就被人挖起

 安公子咕哝两声,望一眼杵在他客厅的人形立像,算了,还是不要捋虎须好了。他搔搔一头长及肩膀的乌发,打个呵欠,夹着六法全书来到客厅,瘫进沙发里。

 “好,让我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他翻开法典。“你们两个人确实举行过婚礼了?有公开仪式,和两个以上的证人?”

 “整个村庄的人看着我们结婚。”郎云转身面对主人,全身仍然充满冰冷的怒火。

 “好,根据民法第九百八十二条,结婚的形式要件,结婚应有公开仪式及二人以上之证人。所以这一点我们很难反驳,你们确实处在已婚状态。”安可仰抚着下巴深思。

 “我并不想反驳。”他过度温和有礼地提醒。

 安可仰恍若未闻。“不过还有个争议点,当时你并未使用真名,所以和她结婚的男人是一个叫『张国强』的家伙。如果你以这个化名签下结婚证书,就涉及伪造文书,你没有吧?”

 “我们没有签下任何证书,只是在村人面前换誓言。”他走回死的对面坐定,长腿跨在另一腿上。

 无论他表现得多平稳,安可仰总觉得自己像猎豹眼下的小绵羊。

 “嗯,让我想想看,既然我是一个这么厉害的家伙,或许我们可以找到方法钻法律漏,诉请这桩婚姻无效。”

 这家伙完全没有搞懂他的目的!

 “你的律师执照还管用吧?”郎云怀疑起死的能力。

 “这又不是捷运悠游卡,用完了还得重新加值才能生效。”安可仰深受侮辱。“找上我算买一送一耶!台湾美国执照随你选,我都没加你钱了,你还敢挑三捡四的?”

 看他一副颓废感的子形象,郎云不太确定这种人能胜任他的“私人律师”但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

 “听好,我要你这么做…”

 叶以心瞪着她这辈子所见过最土的男人。

 事实上,她不只“瞪着”而已,她震惊极了。

 两个又圆又大又又黑的镜框遮住他半张脸,让她甚至看不出他的长相,只勉强记住瘦削的下颚线条。他的头发绑成可笑的麻花辫,身上穿着只有港剧法庭戏里才看得到的黑色律师袍。然而,这些身外之事再无法兴起更多的震惊。

 她茫然坐在原地,看着土律师的不断动。从他结结巴巴的话中,她终于整理出一点意义,然后,瞪圆的眼便一直无法回复到正常大小。

 “…大、大大、大概就是这样。”土律师咽了口唾,顶高可笑的大眼镜。

 叶以心的脑中一片空白。

 “你说,你是郎云的律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是∏是∏的!”土律师拿起水杯,一只手颤抖得如此之强烈,水都溅了出来。

 “你说,他叫你…”她必须深呼吸一下才有办法说完。“他叫你来做什么?”

 “我我、我刚才、才花了二十分钟时间,讲讲讲、讲完了,还、还要重讲一次吗?”那可能会花上许多时间。

 “不要再结巴了!”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要尖叫。

 “我、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土律师的眼角含着泪光。

 叶以心强迫自己按下焦躁感。“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说。你刚才说,郎云请你来…”

 “来、来来和您商量一些法、法、法律上的问题。”土律师试着将结巴的状况降到最低。

 “关于我和他的,”她顿了顿,咬牙吐出“婚姻?”

 “是是是∏的。”土律师再喝一口水,终于显得镇定一点。“是这样的,因为,因为两位交往了两年才结婚…是两年没错吧?”

 他低头翻找随身带来的公事包,紧张过度,公事包砰地落在地板上,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整理好!”惶恐的律师手忙脚开始收拾。

 叶以心瞪着趴在地板上的男人,无法置信。“郎亿集团”的财务困窘吗?以郎云的财力,他只能请到这种律师?

 她绝非对任何口齿障碍的人表示不敬,只是天杀的不敢相信,郎云竟敢丢给她这种炸弹,还派一个连法条都要看小抄才讲得完整的三脚猫!

 她觉得深深被侮辱了。这就是她在郎云心里的地位?随便派个阿猫阿狗过来,就能搞定?

 “起来!别再捡了!”她低喝。

 “是。”土律师倏然端正坐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安分得像条狗。

 她必须多深呼吸几下,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晕过去。

 “我想这其中必然有某种误会,我和『郎云』并没有结婚。”

 土律师咽口口水,那副可笑的大眼镜吊在他的鼻梁上。

 “这其中有许多争议,我的当事人指出,那个,呃,你们举行过公开仪式,以及,那个,呃,全村的民众都前来喝喜酒,所以这个,呃,它已经符合民法上的结婚要件。”

 叶以心忽视他偷瞄小抄的斜眼。“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告诉你,我的丈夫不叫『郎云』。”

 “这应该没有太大差别,因为整个村子里的人也能作证,郎云就是那天的新郎官。”他的脑袋突然灵光一下下。

 “我们何不省掉这些细节,直接切入主题。你的当事人究竟想要什么?”叶以心的指关节紧到发白。

 “因为,呃,您知道,婚姻包含很多层面,还有,呃,它的影响力很广泛。”土律师伸出一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咳,那个,您嫁给郎云的这个事实,会让两位的财务问题变得非常复杂。毕竟,您也知道,郎云不是普通的升斗小民,那个,他主持一个获利率颇高的,呃,庞大的企业体,所以…”

 “我们的婚姻和他的公司有什么关系?”叶以心打断他的唠唠叨叨。

 土律师把即将滑落的眼镜推上去。“两位婚前并没有签下婚前协议,因此婚后财产是以法定财产制为主,也就是,那个…”他飞快瞄一眼手中的小抄。“夫双方共同持有为法律原则,所以,如果您坚持中断婚姻关系,那个,呃,郎云在婚姻期间的一切收入便被视为两个人的共同…”

 她再度打断他的背书。

 “郎云以为我会要求分他的财产?”她纺她会飞到台北,杀了那个男人!

 “呃,不是,这个是我提醒他的,他觉得很有道理。”土律师咧出一个羞怯的笑。

 或许她应该先杀了眼前这个。

 “你们两个究竟想做什么?”她咬牙切齿地问。

 “郎先生的意思是说,您是他的子。”土律师用力点点头,一副讲到这里她就应该懂了的表情。

 “所以?”叶以心的秀容掠过一丝茫然。

 “这样比较方便一点。”土律师失望地看着她。她居然听不懂?

 “方便?”

 “财产的问题。”土律眼中的失落越来越浓了。

 “财产和方便与我是他的子有什么关联?”叶以心生平第一次兴起想说口的冲动。

 “离婚就要牵涉到财产分配的问题,所以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维持现状,于你于我的当事人都方便。”土律师只好为她解释,很得意自己想出一个霹雳无敌优的结论。

 “他的财产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怒喊。

 “好,那我们起码解决了一个问题。”土律师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再瞄一眼小抄。“那个,接下来,关于婚姻的这个部分,依照民法第、第、第一千零一条,『夫互负同居之义务,但有不能同居之正当理由者,不在此限』。既然两位都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所以,这个…咳,你知道的,就是同居嘛!”

 “同居?”叶以心呆呆听他背书。

 “是的,另外,根据第…”掌中的小抄快速翻一页。“第一千零二条,『以夫之住所为住所』,除非两位事前有其他约定,便从其约定,否则,这个,身为一位优良的好国民,您必须遵守民法亲属编的相关法规。”

 “民法?”她慢慢靠近身后的椅背,以免因为太过晕眩而全身发软。

 “当然您还是有拒绝履行的权利,并向法院诉请离开,不过依据民法第…”小抄再翻回前一页,找到了,土律师满意地点点头“第一千零五条,您必须先证明郎先生符合底下任何一点:一、重婚。二、与人通。三、夫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待…”

 “不要再背那些该死的条文了!”她握紧双拳尖叫。

 “这个是民法说的,不是我说的。”土律师快哭出来了,小抄当场散了一地。

 “郎云派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这些蠢话?”叶以心气到头晕眼花。

 土律师出受辱的表情,敢怒不敢言。

 “总而言之,那个,基于财产、名誉、法条及个人意愿种种因素,咳,我谨代表郎先生要求您那个,履行夫同居义务,否则我方将具状向法庭提出告诉,并强制执行。”

 叶以心感觉自己的体内分成“极冷”与“极热”两种成分“极冷”的那个部分从体内离出来,站在上方望着一切的发生。

 她看见车子后座的自己,一脸冷静地直视前方,不佩服赞叹。

 没有人看见那女人体内烧着多熊烈的火焰吗?整辆车没有烧起来真是奇迹。

 “他要告你!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要告你!”坐在驾驶座旁的清姨还处于震惊期。

 “我还不知道原来夫想不想一起睡觉也归法官管咧!台湾的法律真是厉害!”大汉从头到尾一副很乐又不敢笑出来的模样。

 “你闭嘴!如果你一开始就赶那小子走,一切根本不会发生。”清姨怒火滔天。

 大汉皱缩一下。每次都这样说,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在新闻看见那个“死阿国”不久就到台北弄了个分店,还故意弄在人家公司门口,更那个的是派心心去台北驻店,根本是司马昭之心嘛!

 半空中的她暗暗对汉叔感到抱歉,又害他被骂了。后座的自己呢?那个叶以心仍然僵直地坐着,一点表情都没有。

 “你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创意啊。”大汉缩了一缩,嘀哝两声,专心回去开车。

 原来台湾法律这么好用,呼呼呼,那以后他也要学起来。如果他相好的又从山下回来,推说什么酸背痛,晚上不陪他这个这个又那个那个的话,那他也要用这一招…

 “你找死,好的不学敢学这个!”一只快手揪住他的耳朵。“同居义务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又没说一定要同,即使被他得逞了,心心也不必一定要陪他睡觉,对不对?心心。”

 “啊啊啊,痛…”原来他不小心把心声讲出来了!“住在一起当然就是要一起睡嘛,不然他抓心心陪他一起住吧嘛,对不对?心心。啊啊,你不要再捏了,会出车祸啦!”

 她继续盯住后座的自己。没有人看到这女人已经快爆炸了吗?她像一只压力锅,外表看起来炊烟不兴,头顶上其实已经冒出唧唧的讯号声,只要再施加一些力道,整锅便要爆炸了。

 为了同车人的生命安全,她只能祈祷汉叔快些将车子开到台北。

 目的地在两个钟头后抵达。

 她看着后座的自己下了车,坚定地婉拒长辈同行,要清姨去对面的花店等着,然后转身走进郎亿大楼。

 下午两点钟,办公大楼人气最旺的时候。她一路跟上去,很佩服她途中竟然还能跟几个认出她的花店顾客打招呼。电梯上达三十七楼。陈秘书讶然站起来,询问她有什么事,她视而不见,直接敲敲门,走入总经理办公室。

 半空中的叶以心迟疑了一下,决定跟进去看看。

 情境与她上回来这个办公空间有一些类似,郎霈也在场,正背对着她跟他大哥讨论一些公事。

 “出去。”她听见自己冷静地命令。

 郎霈倏然抬起头,那张郎家专有的英俊脸孔充满错愕。令人意外的是,这回他没有造次,轮看看她与大哥之后,默默起身走开,还礼貌周到地替他们把门拉上。

 她直直望着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

 冷静,理智,精明,干练,鹰般锐利的眼,一切与她初次在此见到的郎云一模一样。

 郎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英俊依然,冷淡依然,没有特殊表情。

 她站在半空中,准备瞧瞧这两人要怎么个吵法。

 猛不期然,一股巨力将她拉向门附近的那个女人。她大惊,努力想抗拒这股引力。那副躯壳内的情绪太过强烈了,她不能回去!她一进入之后,会被体内的力量所左右,失去所有理智…

 太迟了!她眼前一花,陡然感觉自己从空中坠落凡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攫取住她!

 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声音,记忆以倒转的方式重新播放一遍。从山上的情况,几个月前的重逢,四年来的压抑,回到他离开的那个清晨。

 你要走?她听见自己四年前的声音。

 “我从未听你提过以前的事,结果你第一次提起,就为了告诉我你要走?”

 “我已经离开太久,必须回去处理一些私事。”

 他要离开她了,当时的惊怒与恐慌重新回到她心中。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狂的火,熊熊燃烧。

 “你这个混蛋!”叶以心猛然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郎云毫不避让。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用全身的力量踢他,捶他,攻击他。只想将他伤得血迹斑斑,像四年前的自己一样。

 “什么样的私事?”

 “现在一时也说不清,等我回来之后,再源源本本的告诉你。”

 “你还会回来吗?”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她是如此的爱他,以他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整颗心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甚至连存放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而他竟然要离开她。

 “我求过你!我哭倒在地上,一直求你不要走,但是你说你非走不可!”她发疯一样,捶着那片坚硬的膛哭喊。

 郎云收紧双臂,被她又推又踹。她仿佛重新感觉到四年前的痛,一颗心在口内发冷。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我还未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我把台北的事安顿好之后,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多么熟悉的台词。城里来的年轻男子和村中的女孩相恋,临别前,信誓旦旦地丢下一句: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但是,保证终归只是保证,那些男人,都没有回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是那群心碎的女孩之一。

 “心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是如此的爱你!”她不断攻击他,手脚并用。

 猛不期然一个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脚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来。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说谎,你不会再回来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他们要你呢?我就应该放手?”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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