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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婕起初还未察觉有异,直至还有三天就到偿还债务给卡尔集团的最后限期,财务部的主管杜经纬跑来向尤婕告急说:“尤总,我们筹措不到印尼盾与美金的借贷差额共二十亿元,就得向有关部门宣布破产,由第一债权人卡尔集团申办有关偿还债务手续了。”

 “你说什么?二十亿?我们所欠的差额应与我们的资产相若,抵销了变得一无所有,极其量只欠一两亿,我去想办法筹款,不致于需要立即宣布破产吧。你是怎么算法的?”

 “尤总,这阵子,我们变卖集团持有的港股共套现近八亿现金,可是…”杜经纬迟疑着,不知如何把话说下去。

 “老杜,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就有话直说,有照放吧,还吐吐干什么呢?”尤婕的脾气无疑是暴躁的,濒临绝境的气氛着实把她迫得不过气来。

 杜经纬无可奈何,只好据实回报:

 “程先生并没有把套现的八亿元入公司的账。”

 尤婕一听,像登时给人赏了重重的两记耳光,眼前金星冒。

 她暴跳如雷,咆哮道:

 “你胡扯什么?程羽一来,你叫他来见我。”

 杜经纬点点头,向尤婕投下同情的一个眼光,转身就要走出尤婕的办公室。

 “老杜!”尤婕叫住了他。“告诉我,不把程羽套现的八亿计算在内,百乐的其余资产还有多少?”

 “略的统计,最多还有五亿。”

 “你说五亿?剩下来的只值五亿元?”

 “对。这些天来所有人的资产都在作难以置信的贬值。”

 “这就是说,如果不把程先生拿走的八亿元计算在内,百乐无可避免地清盘之后,还起码欠负卡尔集团整整七亿元,是吗?”尤婕问这句话时,浑身哆嗦。

 “可以这么说。”杜经纬回答。

 “谢谢你。”

 雨还是倾盆而下。

 摆雷暴警告已经挂上。

 整个中环都处于混乱而至瘫痪状态。

 恰懊给所有人,包括尤婕在内,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藉口,大家都一古脑儿认为中环人心之所以如此慌失失、糟糟、不知所谓、无所适从,完全是因为这场如假包换的暴风雨所引致。

 暴风雨过去了,人人都在盼望着雨过天青。

 可惜,事与愿违。

 滂沱的大雨直下了三天,三天是若翰伟诺一再宽容的最后限期了。

 尤婕完完全全的束手无策。

 她一直伫立窗前,盼望有程羽的消息。

 无可否认,只有程羽回来,百乐集团才有一线生机。

 最低限度,程羽如果捧回八亿现金,总能再跟卡尔集团讨价还价,把还款期再延下去。尤婕相信,若翰伟诺硬要杀了百乐这只会生蛋的是不会有很大好处的。

 而且尤婕分明跟程羽说好了分头进行筹款偿还债务的。

 这使尤婕不仍抱有一线的希望,她认为程羽只不过把套现了的八亿现金,拿去再作筹款的本钱罢了。

 说不定程羽现正在利用其他财经衍生工具,在别的金融市场上再搏杀。

 程羽静悄悄的提了八亿元在身边,而不通知尤婕,怕只是为了不让她担惊受怕。

 尤婕再想深一层,就算程羽并不怎样深爱她,也不会置她于不顾。

 说到底,百乐集团之所以有今,之所以能在短时期之内发扬光大,多少靠了尤婕加盟后进注的力量。

 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不可能占尽女人的便宜。

 一个心怀大志的男人,也不可能要女人为他承担过分的责任。

 甚至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都不可能对一个女人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程羽是知道尤婕的出身和背景的,程羽也是目睹过尤婕如何在尤氏企业倒闭之后,被一总爱富嫌贫的人,包括她的丈夫高勇在内,极尽鄙夷与轻视的。

 是尤婕忍着痛,决定打下门牙和血,也要奋发图强,重新站在人前去的。

 尤婕在这最后关头告诉自己,千万别灰心。

 如此苦心经营、不言倦、不言悔、不怕辛苦、不怕艰难的一个女人,就算程羽不多加怜惜,也不至于会在危难重临之际,一脚踢开她,自行远走高飞。

 而且程羽就算舍得离开尤婕,都不会舍得离开香港,他要在本城财经界生存,必须面对债务、必须与尤婕并肩作战,共赴时艰。

 百乐集团大厦的玻璃幕墙被狂风暴雨猛烈的袭击着,呆站在窗前已不知多久的尤婕仍有信心,黎明之前就会雨过天青,因为在她必须向证监会和易所提出她可以应付巨额欠债的证据之前,程羽就会出现。

 尤婕相信程羽会像个执戟的战士,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乘风而来,翩然而至,一伸手就揽住了她的,让她骑在马背上,两个人冲出黑暗,拥抱黎明去。

 不错,尤婕听到办公室外有着人声,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在于这个已下班的时份,除了程羽,谁还能自由进出这层主席办公室呢?

 尤婕兴奋的冲出自己办公室去,正好在程羽的办公室门外碰上了程羽的秘书贺天娜。

 对方正抱着一个首饰箱,慌慌张张地准备离去。

 柏天娜一看到尤婕,脸色煞白,双手把首饰箱紧紧的抱在前,作势要冲出大门。

 “站着!天娜。”尤婕喝道:“你回来干什么?”

 柏天娜没有回答。

 “为什么拿了我的首饰箱?”尤婕虱。

 “首饰箱是放在程先生办公室的保险箱之内的。”贺天娜这样回答。

 “放在程羽办公室内的东西并不等于就是属于他的。”

 柏天娜又抿着嘴,拒绝回应。

 “是程先生嘱你回来拿这首饰箱的吗?”

 柏天娜回转身来,面对面正视着尤婕,倒一口气道:

 “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发觉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很好,你尽管问吧,我回答完了,得赶着走。”

 柏天娜摆了一副大不了豁出去的表情,这令尤婕先就打了个寒噤。

 也许贺天娜说得对,她正在明知故问。

 “程羽在哪里?”

 “台北。”

 “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之前。”

 “你没有跟他一起走?”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跟他同行,然后我折回来,因为有些事还未办妥。”贺天娜答。

 “包括我这个首饰箱在内,也不放过。”尤婕不屑地苦笑:“天娜,你知道吗?首饰箱内没有什么非常值钱的珠宝。”

 “我知道。那里头只不过放了你三两套配衬衣服用的小首饰,以防你晚上有应酬,赶不及回家去换装时用的,是吧?反正今之后,你或者不再有用了,不拿白不拿,弃置着也是怪可惜的。”

 尤婕微微听到自己心脏正在碎裂的声音。

 不是为了惋惜那些微不足道的首饰,不是为了舍不得程羽的离去,而是为了可怜自己,要跟这么一个没有学历、没有涵养、没有家资、没有父荫,且没有样貌的平庸女人作等级的较量。

 尤婕正想挥一挥手,叫贺天娜离去,就听到手提电话的响声。

 柏天娜说:

 “这一定是程羽摇来的电话,你要跟他说些什么吗?”

 柏天娜把自己的手提电话递给了尤婕,果然,是程羽的声音:

 “天娜吗?一切妥当吧?我的保险箱号码你记得吗?喂!听见吗?办妥了事,今天赶尾班机回台北来,我在机场等你。台湾将是我俩的新天地,天娜,听见吗?怎么不回答我…”

 尤婕挂断了线,把手提电话还给贺天娜。

 “我可以走了吧?”

 柏天娜说完就开脚步,是尤婕叫住了她的:

 “天娜,是几时开始的事?”

 “什么?”

 “你和程羽,是几时开始的事?”

 柏天娜想了想,回答:

 “这有关系吗?”

 必答得对。

 大门在贺天娜身后关上,尤婕仍然守在这层百乐集团主席和副主席的办公室内,直至凌晨天亮。

 百乐集团的财政总监杜经纬在早上八时就回公司去,准备在开市之前应付有关部门的提问。

 即使真的不能避免破产的厄运,要宣布这个坏消息还需要一连串的准备功夫。

 果然,百乐集团大厦未到九点,便已被传媒记者包围得水不通,他们都急于要采访报道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摄影记者和电视台的镜头首先抢着对准自尤婕办公室抬出来的伤者杜经纬,他的颈部血管被咬破了,血不止,需要送院急救。

 苞着,出动了警察和医院的防暴人员,才能成功地给歇斯底里的尤婕穿上了精神病奔者的衣服,缚束着她,送上救护车去。

 “没有人详细地知道为什么尤婕会忽然发狠地咬伤了杜经纬。杜先生如今仍在极度惶恐之中,未曾完全恢复常态。”尤枫的上司宋翎把她所知的关于尤婕的意外,一五一十地给尤枫复述。

 尤枫听呆了,静默了几分钟,才忽尔呱的一声嚎哭起来。

 宋翎紧握着尤枫的手,道:

 “哭出来反而舒服多了,是吗?”

 宋翎一直陪着尤枫,看着她嚎哭,再而咽,最后慢慢地平伏下来。

 殷家宝接到尤枫与尤婕分别住院疗养的消息,赶到病房去时,尤枫其实已在收拾,准备出院了。

 “尤枫,”殷家宝一个箭步抢前,抱住了尤枫。“你没事吧?”

 尤枫轻轻地挣脱了殷家宝。

 “怎么呢?”殷家宝问。

 “这儿是医院,公众场所。”

 “尤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来,全香港的人都在问这句话,没有人能提供答案。”

 “你知道这最近实实在在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惨事祸事就好,我无法暇照顾你,只为宝隆仍未度过危险时期,李善舫危在旦夕。”殷家宝说话的语气是浮躁焦虑担忧愤慨的。

 “很好,那你就回去干你的活吧!”尤枫说。

 “你在怪责我?”

 “凭什么?”

 “尤枫,请体谅一下我们的境况,别选择在这个时候发这么大的小姐脾气。”

 尤枫听了,把小小的布袋搁在肩上,闷声不响的掉头就走。

 “尤枫,尤枫。”

 殷家宝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尤枫走过医院长廊。

 “殷家宝,你别跟着我。我们各管各的事,你趁这大好时机,表现你的才华,救亡于水深火热之中,将来总有你的好处。我管我那可怜的姐姐,尤婕是我们尤家的又一个牺牲品,知道吗?都是你们这起在金融界内追名逐利,兴波作的人害的。”

 殷家宝还来不及回应,他的手提电话就响起来。

 “喂!是,我是殷家宝。什么?你说什么?卡碧她一家出事了…”

 尤枫一听到卡碧这个名字,她不一怔,停住了脚步,反倒是殷家宝没把电话听完,就扔下了尤枫不管,掉转头箭也似的冲向医院的大门去。

 别说是尤枫,就是殷家宝目下最关注的李善舫和宝隆集团的一切,他都无法不抛下不管了。

 他的一颗心全放在傅卡碧一家的安危之上。

 从医院直奔机场,冲上第一班飞行至曼谷的飞机,直至飞抵泰国,其实是半天之内的事,在殷家宝的感觉上,是整整的十年。

 这十年自他与小杨在美国一起求学,成为挚友开始,直至他们在嘉富道成为好同事,再而惨被利用,小杨无辜遇害,他要逃亡回港…

 一幕幕惊心动魄、肝肠寸断、无可奈何的生活画面在脑海里翻腾着,折磨得殷家宝幻觉丛生,他一闭上眼睛就似见满身鲜血的小杨,跑到他跟前来对他说:

 “家宝,请照顾小宝和卡碧,让他们平安地活下去,卡碧是我的挚爱,小宝是我的骨,求求你,求求你,世界上也只有你才可以救我们全家了。”

 小杨拼命的摇俺着殷家宝的手,吓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先生,你怎么了?”

 殷家宝睁开眼睛,看到一脸关心而又焦虑的航空小姐,他才晓得略定一定神,道:

 “我没事,我没事。还有多久我们才抵曼谷呢?”

 “还有十分钟左右吧!”航空小姐回答。

 殷家宝掏出纸巾来,擦掉了一额的冷汗。

 他是太担心傅卡碧母子的安危了,刚才接到了宝隆集团在曼谷分公司的秘书姚学武电话,向他报告傅卡碧的家工厂失火的消息,说卡碧一家都受了严重的烧伤,请殷家宝快拿主意。

 在没有看到卡碧一家之前,殷家宝真的不知该如何拿主意?惟一的办法就是抛开香港一切,直飞曼谷来。

 下了飞机之后,姚学武早已在机场等候殷家宝,他一直受殷家宝所托,代为照顾傅卡碧一家,就是最近卡碧的母亲伍碧玉决意开设家工厂,所有的贷款和开业申请都是姚学武帮忙着给她办妥的。

 “情况怎么样?”殷家宝急切地追问姚学武。

 姚学武难过得一时间不知如何开腔作答。

 “学武,我早晚要知道情况的,对不对?让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吧!”

 姚学武点头,道:

 “这阵子,市道大,完全是因为泰铢无止境似的滑落,银行无法不向一些借贷的客户迫仓。伍碧玉经营的家厂也实在惨,一方面承受银行的压力,另一方面,她借的是美元,但美国客户给她订货,注明以泰铢结算,一来一回让她亏损很重。”

 姚学武倒一口气,继续说:

 “伍碧玉可能一时情急,想出了个歪主意,为了要弥补经济上的损失,她故意的把家工厂纵火,企图以巨额的保险额抵偿负债。”

 “当天是星期,工厂应该没有人上班,伍碧玉并不知道傅卡碧十分勤奋,竟在当天携带了小儿子到工厂去照常办公。”

 “当消防员拼命的把傅卡碧救出了火场之后,她又乘各人不备,再纵身跳回火场去救小宝。

 “伍碧玉这才知道是自己一手害死了女儿和孙子,于是也奋不顾身地冲进去…谁也阻挡不了。”

 姚学武复述惨剧的声音还是不能自控地微带激动的。

 殷家宝干睁着眼,完全不晓得回应。

 到达了医院,主诊医生莫华聪接见了殷家宝,紧握着他的手道:

 “殷先生,听姚先生说,你是傅卡碧一家的好朋友。这场纵火案,夺走了他们母孙三人的性命,我们实在很难堪。”

 殷家宝急嚷:

 “不,他们不会死的,莫医生,求你,行行好,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抢救他们。”

 “我们已经用尽所有方法,小宝和他的外祖母伍碧玉根本被烧成炭,尸体早已送进殓房等待认领善后,至于傅卡碧…”

 “求你,莫医生,救救卡碧。”殷家宝的眼泪此时才晓得簌簌而下。

 “身体烧伤高达百分之七十,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傅卡碧的生存意志已相当顽强,曾经在昨天清醒过一阵子,给你留下了一句话。”

 殷家宝睁着模糊的泪眼,静待着这句挚友遗孀的遗言。

 莫医生轻叹一声,道:

 “她说:”为什么会有金融大风暴?‘“

 为什么会有金融大风暴?

 金融大风暴催毁了多少可爱的生命,催残了多少健康的家园,催灭了多少明亮的企业…最终催谷了多少埋没良心、弱强食的跨国财团。

 殷家宝坚持要去看傅卡碧一家三口的遗体。

 殓房的空气再冷,也冷不过殷家宝的心。

 当他揭开了掩盖着卡碧、小宝和伍碧玉尸体的白布时,家宝有种让人伸手进去体腔内,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空了的感觉,那个过程是初而剧痛,继而麻木,跟着整个人空的,有如一具行尸走

 这一家人曾从重劫之中勇敢地站起来,坚持奋斗下去,只不过是要求两餐一宿的平和生活,也要他们遭遇如此惨厉的结局。

 试问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奋斗还有什么保障?

 世界还怎么算是个有公平的世界?

 社会还怎么算是个有人情的社会?

 殷家宝对牢傅卡碧的遗体,心上默祷:

 “小杨,请原谅我没有把卡碧一家照顾好。卡碧问:为什么会有金融大风暴?你知我知,我们心知肚明那些人在设计一场游戏规则之内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等着瞧吧!小杨,我当着卡碧的遗体起誓,终有一天,血债必须血偿。”

 姚学武陪着殷家宝走出医院时,已是黄昏。

 “别难过,你尽早赶回香港去吧,老板需要你在他身边,我们会帮忙着办好傅卡碧一家的后事,她家里还有什么亲属要通知的没有?”

 姚学武这么一问,才叫殷家宝省起伍诚来。

 卡碧一家是四代同堂的,如今死难的是三代,还有伍诚这位老人呢?到哪儿去了?

 殷家宝慌了手脚,扯住了姚学武问:

 “火场中只有卡碧三人被救出来吗?”

 “对。当天是假,不然伍碧玉也不会在这天故意纵火,她原以为不会伤人呢。”

 “可是,伍碧玉的父亲,也就是卡碧的外祖父伍诚呢?”

 “我们没有见过伍诚。”

 “赶紧找他去。”

 殷家宝不是不焦虑的,嘱汽车全速驶向伍诚的住处,他祷告着,千万别去迟一步,让悲剧继续延展下去。

 掉了生命、财产、家园、亲属的案例已经够多了,任何人在今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感情创伤以及经济损害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加多一点点的意外,整个人就会朋溃了。

 四代同堂的一家人,忽尔在一夜之间,死去三代,只余最老的一个,他的哀伤必定亿倍多于殷家宝,如果伍诚抵受不了沉痛所形成的巨大压力,以致自萌短见,实在是不难理解,相当顺理成章的一回事。

 殷家宝越想越恐惧越慌张越无助越凄惶,他几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而要半张着嘴,像一尾已经离了水面的鱼,有种很快就窒息的感觉。

 殷家宝一待汽车停定了,就冲向伍诚的屋子去叩门,大门原来是虚掩的,殷家宝一边走进去一边叫喊:

 “诚伯!诚伯!”

 屋子空得生了轻微的回响,凝造成一种浓浓的冷漠和淡淡的悲伤气氛,叫人不寒而栗。

 一切的摆设都是旧时模样,客厅角落的茶几上满放着一帧帧照片,殷家宝伸出战抖的手,拿起来看,是他和卡碧抱着小宝的合照,小宝那张胖嘟嘟的苹果脸笑起来,竟那么像从前喝多了啤酒的小杨模样。

 殷家宝把照片抱紧在前再忍不住饮泣起来,说:

 “小杨,我对不起你。”

 “别伤心,小杨会明白的。”

 把殷家宝轻轻的抱住,不断抚拍着他肩背的竟是伍诚。

 “诚伯!”

 殷家宝刚才紧张的精神在见着了伍诚之后,完完全全的松弛下来。紧紧的抱着对方,有如捡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殷家宝快若狂,干脆开怀痛哭起来。

 只有他自己明白,小宝母子的去世正正代表着小杨和他的委屈更深更重,更无沉冤昭雪之期。

 可以想像得出来,一场金融大风暴之中,像杨家的冤案,傅家的惨情,真是说多少就有多少。

 伤心绝的殷家宝,只有让心中的积郁与沉痛随着泪水迸出来,才算是稍稍纾缓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殷家宝与伍诚一直陪伴在卡碧、小宝和伍碧玉的遗像旁,谈以后的计算。

 “诚伯…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吗?”殷家宝问。

 伍诚点点头:

 “好好的回香港去,紧守你的岗位,怕这场风暴还没有过去呢,多一个人的力量,会得减一分的破坏。”

 “诚伯,我不放心你,不能让你独个儿留在曼谷。

 “别担心我。我绝不会轻生的。”伍诚拍拍殷家宝的手:“请相信我一定会好好的保重自己,活下去,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我的确需要长寿,好让我有机会看一些人的下场。”

 伍诚说这番话时,眼神是决绝坚定而真挚的,语气隐隐然有着难以潇洒的哀痛和仇恨。

 他相信伍诚的说话,也可以想像在以后可能漫长的岁月里,在泰国这个国度里,有一位完完全全孤寂的老人,在守着他女儿、孙女儿、外曾孙儿的坟墓,等待着掀起这场金融大风暴的罪魁祸首如何在疏而不漏的天理中被惩罚被整治。

 是不是真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回事?

 如果天不造美,谁能逆天而行,给这班恶贯满盈、惟利是图的民族与家族仇人以应得的报应?

 “诚伯,我们是要好好的活下去,且看最后的一笑属谁。”

 殷家宝和伍诚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互相许下了这个好好地活下去的承诺。

 虽然伍诚一再的催促,但殷家宝还是要坚持办妥了傅卡碧母子三人后事才回香港去。

 下葬的当是个天,殷家宝、伍诚、姚学武等三人领了傅卡碧、伍碧玉和小宝的骨灰回来之后,就带到曼谷郊区的一间庙宇的坟地上安葬。

 殷家宝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记簿,那是小杨在弥留之际交给家宝,希望有他会拿出这本记簿来,以里头记录的数据作为证供,指证那班嘉富道的大鳄,如何的利用套利基金控制金融市场游戏,导致了嘉富道集团的灭门之祸。

 殷家宝把记簿放在卡碧的骨灰盅旁,让一坯黄土把它从此埋葬。

 他心中默祷:

 “卡碧,相信不必我再为小杨解释,你也明白一切。记事簿是小杨的遗物,我归还给你了。

 “那班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金融风暴作俑者,聪明盖世,他们在游戏规则之内,在法律保障之下去搜掠抢夺亚洲企业、谋害无辜平民的财富与生命,终而坐拥巨资,安享其成,是天下至不公不平的事,我们是无法可以依靠一些纸上的数据向他们索偿和追讨报应的。

 “放心,总有一天,有人会替天行道,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请保佑这一天早点来临。”

 殷家宝恭恭敬敬的向骨灰鞠了三个躬,他的一滴眼泪刚好碎落在小杨的那本小小记事簿上。

 山中方七,世上已千年。

 殷家宝到泰国去料理卡碧的丧事才不过是几天的功夫,在香港,不知多少误踏国际金融大鳄法兰罗斯的陷阱之中而不能自拔的财经企业,已处于风雨飘摇、临于生死边缘的绝境,瞬息之间,堂堂皇皇的一个企业王国就会化为乌有。

 宝隆集团只是其中一个例子。

 李善舫简直无法相信自己会如此失策。如果一个地方的货币贬值,他的集团还能应付得绰绰有余,就是因为宝隆的分公司与附属机构遍布全亚太地区,一直起着联保的稳定作用,就像连环船般,一只扣着一只,不容易把这支庞大队伍拖沉。没想到金融大风暴所掀起的是一场烽火,迅速蔓延而成一片火海,要解锚逃生,是太迟了。

 从上海回到香港的当开始,李善舫天天都接到形形致命的坏消息。

 “主席,日本银行已冻结所有借贷款项,把资金调回本国,以备他们本身不时之需。”

 “主席,城内的同业隔夜拆息高企至三百多。”

 “存放巨额现金于宝隆集团的多个大户,都宁愿放弃利息,即席提款救亡。”

 “如果我们坚持未到期不可以提款,消息传出去,恐怕会引起一般存户前来挤提,我们更难应付。”

 “海外分行纷纷告急,要借贷客户偿还美金,根本是异想天开的事。迫得他们走投无路,来个一拍两散,谁更划不来了?”

 “主席,抵挡不住金融风暴,在外汇、股票上严重受创者众,自杀与潜逃的个案天天发生,我们的确束手无策。”

 十个砂锅七个盖的情况在这些日子来已属万幸,烽火连天的今,李善舫每一分钟都要费劲地调动各地的现金抢救气息奄奄的不同地域分行,确实已到了筋疲力竭、心余力绌的时刻了。

 这天晚上,李善舫伏在偌大的办公桌上息,脑子里早已空白一片,完完全全不知道怎样去应付卡尔集团送来的最后通牒。

 欠债还钱。

 没有钱,就只有整个宝隆集团双手奉上。可是,宝隆是李善舫的命。

 “善舫。”有人叩他的门。

 李善舫挣扎着坐直了身子,重新的架起了他的眼镜。

 “谁?”

 “是我。”进来的是杨颖,李善舫的子。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你有好几天没有回家去了。”杨颖说,语调是平和的。

 “公司内有佣人照顾我起居饮食。太多紧急的公事要争分夺秒,把它办妥。我就住在公司一段日子吧!”

 “我知道。”杨颖说:“我是顺道来看望你的。”

 “嗯。”李善舫漫应着。

 “你不关心我要到哪儿去?”

 李善舫下意识地回应:

 “你要上哪儿去?”

 杨颖冷笑:

 “你们商家人总爱在应酬场跋说一些笑话,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个笑话?

 “有一个商人,终业务,每天都在凌晨过后才回家。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去,发现人去楼空,子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写道:

 “‘大前天,你是前天才回家;前天,你又是昨天才回家,到了昨天,你却是今天才回家,故此,明天你回家里来,发觉我已在昨天离家出走了。’

 “你说,好笑不好笑?”

 “杨颖,你这是什么意思?”

 “善舫,我买了赴澳洲的机票,今儿个晚上启程了,特来向你告别,不打算给你留什么字条了。”

 “杨颖,宝隆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我没空跟你玩这种把戏,你知道吗?”

 “就是因为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宝隆朝不保夕了,我才作这样的决定。”

 李善舫咆哮:

 “你是疯了不是?”

 “没有。善舫,我们夫一场,你应该明白我的个性。我从来都只是温室内的一盆花,经不起洒雨淋的。

 “真的,别说要在生活上熬苦,就是精神上要我抵挡风风雨雨,我也受不了。

 “城内不是没有过破产失败的个案。前一阵子金龙集团炒期指失败了,金龙的老板娘方昭琪穿一套今年的仙奴套装在中环文华饮下午茶,就有人走到她面前去,给她说:

 “‘哎哟,你怎么还公开穿这袭衣服呢,要穿也只好穿去年的款式呀,人家会怎么想呢,害股东的投资泡了汤,你大少却依然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的,成什么话了?’

 “我一辈子无法忘记方昭琪当时的狼狈。

 “善舫,在本城、在我的生活***内,破了产是要穿囚衣示众的,你明白吗?

 “请原谅我,我不是个有德行有能耐有本领可以吃得苦中苦的人。

 “我想过了,我对你最大的贡献,还是远离本城。在外国,没有相的朋友,我反而可以开创一个较为平淡的新天地。

 “何况,我们的一子一女都在澳洲,所以,善舫,别让我们担惊受怕,我们都受不了。”

 李善舫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他必须以一些动作去证明自己不是因为疲累之极,以致无端端的在做梦。

 “善舫,”杨颖说:“男人在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类型品种的女人,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李善舫没有回应。

 “譬方说,善舫,当年,你娶了我,是因为李氏豪门需要一个得体的女主人去为你助阵。到你拥有大把金钱和权势之时,你想到行使一下封建时代王侯贵胄的特权,享受着各式的美女,以体现你的财富和地位,这都算是顺应时势,合情合理的。或者,到了现阶段,你需要一位真正倾慕你的红颜知己。”

 李善舫咆哮道:

 “别说下去了。”

 “好的。”杨颖提起了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再见了。”

 “慢着!杨颖…”李善舫冲前去,紧紧的捏着子的双臂。“不要离开我,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善舫…”

 杨颖看到李善舫满眼是泪。

 “为什么?”杨颖问。

 “因为我怕。杨颖,知道吗?我怕,怕失败÷倾倒÷破产÷一无所一有。”李善舫摇俺着杨颖,咬牙切齿,声泪俱下的说这番话。

 “可是,我比你更怕。善舫,求你,放我走,我并不比你更有勇气面对千夫所指。”

 李善舫放开了杨颖,连连退了几步,问:

 “你,是不是结伴有人?告诉我…”

 “善舫,到了今时今,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个能影响我决定的因素。”

 “你走!”李善舫的声音由非常微弱而至再度咆哮:“你走!”

 杨颖把办公室的大门带上之前,她迟疑了一阵子,说:

 “善舫,我把我们共用户口的钱提了出来,孩子和我都需要一点积蓄傍身,况且,我想八位数字的资产对你今的困境也起不到起死回生的作用了。无论如何,谢谢你。”

 大门关上之后,李善舫双脚发软,颓然的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这以后的两天,送进李善舫办公室的早午晚三餐菜肴,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李善舫的秘书周太开始焦急了,电话摇到李家去,想找李太太商量,管家的麦姑娘回答:

 “李太太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周太跟了李善舫二十多年,无疑是对他忠心和关心的,她鼓起了勇气跑到李善舫的跟前去,苦苦相劝:

 “老板,吃一点点东西吧,稀粥比较容易入口,好吗?你总要吃一点,才有精力应付公司里里外外的许多情事。”

 “我没有胃口。你出去吧!”李善舫把椅子转向墙壁,这就是根本不打算跟周太再聊下去的表示。

 周太知道李善舫的脾气,他决定下来的事,很难劝服他,让他改变主意。

 正要步出房门去,李善舫问:

 “家宝回来了没有?”

 “刚从曼谷来过电话,说这一两天就办妥事回来了。”

 “家宝再有电话来的话,请他尽快回来。”

 “是的。”

 “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一接到任何海外传真,就给我送进来吧!”

 “好的。”

 周太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灵机一触,给樊浩梅摇了个电话。

 周太是等到樊浩梅赶来了,才打算下班的。

 临走前,周太殷切地握着樊浩梅的手,眼圈红红的说:

 “这段日子,老板的精神极度困扰,情绪相当低落,要稳住如此庞大的山河,不是容易的事。总是那句话啊,留得青山在是至重要的,所以,才麻烦你走这一趟。你跟老板是多年朋友了,你的话他总会听得进去吧,而且,老板对家宝相当器重呢!”

 “周太,有你这样忠诚的好伙计,真是李先生的福分。”

 “你言重了。”周太低下头去,免得樊浩梅看见她忍不住下眼泪。

 周太待樊浩梅叩了门,临走时,再给樊浩梅打了个招呼,表示把李善舫重托给她了,才放心离去。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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