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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摊开桌上的档案夹,没预期会出现在眼前的物品,教傅克韫一时之间怔愣得回不了神。

 最上头的,是一支橘子口味的加倍佳糖。

 下头的,是一式两份,女方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他记得,交往初期,她习惯在包包里放几橘子口味的糖,每次他心烦、情绪低时,就不着痕迹摸出那支糖,对他甜甜微笑。

 结婚以后,她的习惯仍是没有变,有时手气不好,买到一桶青苹果口味较多的,她会自己努力嗑光它,然后把橘子口味的留下来。

 她宠他的方式,很独特。

 他想,这世上他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会用这种方式对待他的女人了。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大小姐架子,婚后嘘寒问暖,娇十指甘心为他洗手作羹汤,学习她从不熟悉的厨房事务,只为了替他准备一顿宵夜,生疏、却很努力地在扮演他的贤慧小子。

 家中园丁几句碎嘴的耳语,谈论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二话不说辞退了那个人,一回、两回、三回…从此家中再也不曾出现任何中伤他的言论,她全心全意维护他,不容他人诋毁。

 这些他其实都知道,只是没说破。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爱情,会带给他那么强烈的震撼,即使是在察觉他娶她的伤人真相时,都不曾动摇分毫。

 打开上了锁的抽屉,里头的那支钢笔,多年来他珍藏着,舍不得用。

 受了伤仍紧握在掌中的执着,是她对他的心意。

 他真的未曾预料到,会对她产生那么多复杂的感情,选择她,只是冷静地分析了利弊得失之后的决定,早认清了现实环境的残酷,有能力不代表一定能成功,多少名家是死了之后才被承认满腹经纶,抑郁不得志了一辈子,有才情又如何?如果可以少奋斗三十年,有现成的机运,他为何不要?以他的终身来换,没什么不可以。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直到那一天,在病房里,出她紧握在手中的钢笔,意识到自己愧她的情有多深重,心会隐隐痛。

 直到她的笑容沈寂,无法再全心全意用那双信赖依恋的眼神望他,他会感到惊惶。

 直到她忧伤地问他:“你爱不爱我?”

 他的心比舌头更早冒出答案…爱,很爱,我爱你,宛仪。

 可是来得太晚,真正说出口时,她已无法相信。

 他只能放她走。自私了一辈子,第一次,他选择为她设想,放开手,让她去寻找她的快乐,同时,也将他的快乐带回来。

 这些年,无论婚姻陷入多绝望的境地,他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放弃,因为心还依恋着,依恋那个会用温柔的笑容望着他,毫不遮掩一腔情意的女孩、依恋她柔软嗓音说过的情话、依恋她温暖掌心牵着他,说要陪伴他一辈子的坚定。

 他只是不甘心,痛恨她用保留的眼神看他,痛恨她…随时可以不要他的态度。

 他低头,愤然队眼前的两项物品。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同时提醒他回忆里最甜蜜的片段,又丢来决绝的离婚协议书?!

 拳头不自觉紧握,他抓起了离婚协议书,起身直奔卧房。

 开了门,没防备一室的阒暗,整个人愣在原地。

 “杜宛仪,你搞什么鬼!”伸手不见五指,他情绪没来由地浮躁起来。

 以前,家里只要天色一暗,就会点上一盏小灯,不至于全然黑暗,她没事关什么灯?

 “别怕,我在这里。”细柔荑指滑进他掌间,握住,接着,熟悉的温香填怀。

 “谁、谁怕了?”

 “你呀。”她早就在怀疑了,大家都认为夜里开小灯是为了曾经被绑架过、害怕黑暗的她,其实,这个男人在黑暗的空间里,同样会情绪不稳。

 她的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过着那样的皮生涯,最初是受家庭因素而沈沦,到后来,是想离开都没有办法,她没受过太多的教育,一直以来只知道用这种方式生存。

 意外有了儿子,她发现时已经太晚,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生下他这个决定并没有太挣扎,她渴望有个亲人。

 为了养活儿子,她也没有办法离那样的环境。儿子渐渐会长大,从婴儿时期,到会张大眼睛来看事物。

 她不清楚孩子几岁开始长记,但是身为一名母亲,她不愿让儿子看见那样的场面,但这小小的套房就是他们母子生存的空间,她还能怎么办?

 只能暂时将他关在浴室里,即使儿子害怕地哭了、噎地一声声喊妈妈,她也得当没听见。

 生活更拮据的那段日子,她水电费也缴不出来,甚至只能勉强找出几蜡烛,点着微弱的光芒,不让他更害怕。

 这是克韫的母亲告诉她的。

 也因此,母子之间总有几分不自在的别扭,傅克韫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这样的母亲,而婆婆总以为,儿子心里或许更怨恨她生下他,明知没有能力妥善照料,何苦让他也来受罪,任人轻侮。

 他会害怕黑暗,她想,他长记忆的年龄恐怕比婆婆以为的还要更早。

 这样的男人,要她怎么去苛责他利用她,拿婚姻当筹码?

 若说他想摆的是被人轻视的辱蔑,她宁可相信,他想摆的是在黑暗中的无助孤单。

 另一手往下移,触着他紧握成拳的掌,以及捏在其间的物品。“咦?你怎么会是拿它!”估计错误。

 “真是个好问题!”傅克韫咬牙。他也正准备问她这个。

 “我以为你会拿糖…”她低哝。果然不该想得太美好。

 “什么意思?”他移动步伐,想按电源开关,当面把话问个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被握住,她阻止了他。

 “别开,我们试试不要开灯看看。总是逃避,不去面对也不是办法。”

 听出她话中带话,他停下动作,没说话。

 “来,这里,小心走喔。”握的指掌没放开,一同摸索到铺的方位,就像结婚头三年时那样,靠坐在头,肩并着肩依偎。

 懊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我好像不太怕耶。”

 他沉默,等着她接下来的重点。

 “我们都有自己心理的障碍,但是我发现,有你陪着,就不怕。”婚姻当中的障碍,她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跨越,因为他一直都在。

 “你呢?还怕吗?”她跨过来了,那他呢?

 “…还好。”

 “那我们以后睡觉就不开灯喽,响应政府,节能减碳。”

 “那么傅太太,这张纸是?”

 暗太太。

 他好久没这么喊她了,他一定不晓得,她爱极了听他用笑弄口吻这么喊她,心总是泛甜。

 “我同时也放了糖啊,傅先生。”

 “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要嘛接受你的讨好,要嘛离婚?”威胁他就是了?

 “才不是。”她替自己喊冤。“我没说要离婚,你不准签喔!”

 “嗯哼?”递上离婚协议书,却不准人家签,这是哪来的怪人?

 “你曾经说过,除非我主动开口,否则你不会离开我。其实…坦白说,我不信。我一直觉得你早晚会走,我甚至不敢怀孕,我怕给孩子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不快乐的童年,我会愧疚…”

 “我知道。”平静的回应听不出情绪。

 他知道她一直背着他偷偷吃避孕葯,她愈吃,他愈故意每夜烈求

 恶循环到后来,看穿她严密慎防的心墙,他也累了,不再试图挑惹她,冷了心,由她去。

 “可是,我现在敢把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给你了,不是要你签,而是相信你永远不会签,我不会再害怕失去你。”这应该比口头上说一句“我相信你”更具说服力吧?

 她真的很努力要信任他了,他可不可以,也做一点点努力,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

 他持续沉默,不发一语,连呼吸声都浅得难以捕捉。

 她等得心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自懊恼刚刚为何要连不透光的窗帘都拉上。

 “克韫?”她不安地想开头灯,这次换他抓住她手腕。

 “你今天吃错什么葯?”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低沈喑哑。

 什么吃错葯!她觉得她这辈子活到现在,难得一次说出这么多有智慧的话耶!至少递离婚协议书的举动酷、有新意的呀!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浪费了好多时间,我不年轻了,没有太多本钱可以虚掷。能够与你成为夫,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我却用了十年来让自己不快乐,这样不是很矛盾?我想要找回我的幸福”放开心,坦然去爱。

 在婚姻里,有时候计较愈多,愈不快乐。

 暗克韫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收紧的臂膀,落下的细吻,已经给了她回答。

 唯一比较不满的是…

 “我不喜爱青苹果。”他皱眉嫌弃。她嘴里有青苹果味道。

 她偷笑。“先告诉你,我这次手气不太好。”很多青苹果喔。“吃完大概会肥个两公斤吧,我想。”

 “我尽量不嫌弃。”

 “怎么不说你会帮我吃!”她不地捶他一记。摆什么大人大量的体贴口吻啊,他好意思!

 感觉倚靠的膛微微震动,而后是他低沈地轻笑。

 他…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那么无负担地笑出声来了。

 她心房一紧,悄悄移开他手中握的那张纸,改以另一项物品取代。

 “青苹果?”很小人的阴谋论口吻。

 “才不是。是你最爱的橘子口味。”

 他没有怀疑地拆掉包装放进嘴里。就像从前,她好像无时无刻、何处何地都能摸出一支糖来。

 “吃了我的糖,不许再翻旧帐了喔。”

 “我这么廉价?”一支橘子口味的糖就想收买他。

 “才不。我老公是无价的。”舒舒服服枕着他的肩,她足地叹息。

 上一次这么宁馨平和地依偎着,夫谈谈心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克韫,我现在想想,其实你不介意我在外头的成就如何,不在意我当不当职业妇女、不在意我飞多远,你只是要我一直把你摆在第一位,是不是这样?”

 “…嗯。”他几不可察地哼应一声。

 他承认了!

 杜宛仪眼眶发热,移近他耳畔轻声说:“你一直都是啊!我很爱你,从来没有变过,你相信吗?”

 “废话!”他说过,哪天她不爱了,一个眼神他就看得出来。

 他今天还会在这里,怎么也走不开,就是因为明白她始终爱着。

 一点也不温存的回应,她却笑了。

 这就是傅克韫啊!她只要知道,他了解她的心意、也愿意接受,这样就够了。

 靠着、聊着,身体愈滑愈低,眼皮愈来愈重,舒服地想睡了,但是脑袋里隐约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啊!

 “傅克韫,你还没刷牙!”伸手推推他,某人刚嗑完甜食。

 大爷也困了,懒得动,含糊应了声:“你还不是一样。”青苹果口味的,别忘了!

 “去刷啦,会蛀牙。”

 “你好啰嗦!”他翻身,不理人了。

 泵灭吗?十多年的老夫老,还要维持什么俊酷帅气的形象、娇美绝伦的气质?生活中琐碎的叨念,多过情话绵绵…但,这就是最平实的幸福。

 真闹牙疼了!

 再怎么刚强帅气的俊酷型男,闹起牙痛来,依然乖乖成为病猫一只。

 中午刚过,杜宛仪回到家中,直接往卧房里去。

 “你还好吗?”难得看到这个连小靶冒都很少染上一次的男人,大白天赖在上,她上前,看到搁在桌上的退烧葯包。

 “我不是说等我回来再陪你去吗?”

 “又不是三岁小阿,拔牙还要妈妈陪。”咬着葯用棉花,麻葯才刚退,让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她轻笑。“我不知道你以前没拔过智齿。”

 他也不知道拔智齿这么可怕,根据医生的说法,年轻时拔智齿复原能力比较好。即将步入中年才来拔智齿,简直像血崩,好烦,血怎么都不停。

 “真可怜。”杜宛仪同情道,摸摸他有些发烧的额头。她帅帅的老公,现在脸颊肿得像面一样。

 暗克韫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艺廊快倒了吗?”这么闲,有空回来嘲笑他。

 “我老公身体不舒服,还管什么工作。”她拿开他敷在颊边消肿的冰敷袋替换。“吃过午餐没?我去煮些质的食物,吃一点好不好?”

 “唔。”

 其实拔智齿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她那么谨慎其事,温声软语的探问关怀,对他还是很受用。

 “男人喔,有时候真的像宠物一样,要偶尔摸摸他的头,就会乖得跟什么一样…不管他在外面多意气风发。”

 有一次经过起居室,不经意听见枕边人对小妹这么说,大方发表她“养宠物”的经验谈。

 如果没会错意,他似乎就是那只“宠物。”

 他该不的,起码也要抗议几句,但是摸着良心讲…好吧,诚实来说,他并不讨厌她“摸头”的方式,特别是在她每每表现出“天大地大都没有我老公重要”的态度时,真的…很没出息就吃她那套。

 但是,他不得不说,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针!

 前两个月可以为他拔智齿而抛下工作回家关心的女人,今天下午他也不过就咳了两声,晚上再不小心打了个嚏被她听到而已,竟然就被赶出房门!

 “这什么?”晚上就寝前,他瞪着递来的枕头。

 “你的枕头。”她答得理所当然。“你好像感冒了,去睡客房,剑俊报在桌上,明天自己去看医生,病没好以前离我远一点,不要跟我睡。”

 “傅太太,你好情深义重啊。”他一脸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没办法,本人千金‮体玉‬,千万别传染给我。”对他的嘲弄完全无动于衷。

 “稀氨!”傅克韫回瞪一眼,不想巴结她,闷闷地来枕头走人。

 杜宛仪暗自窃笑。

 惫说不是宠物,少摸两下头就闹脾气了。

 ,做完检查回来,证实心中的猜测,她在入睡前,到客房去看那个耍个性、赌气不进房的男人。

 “千金‮体玉‬的傅夫人,你进来干么?”面纸擦鼻水,好像真的感冒了。带点鼻音的嗤哼声,显示被逐出房门的男人还在为此而小小不

 她失笑。“当然是有事跟你说。”她主动靠过去,拉拉他的手。“有这么不高兴啊,傅老爷。我怀孕了,当然要谨慎一点,不然对宝宝不太好,这样也不能被谅解吗?”

 动的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几秒。

 由第一个字解读到最后一个字,再倒着读回来,他表情呆愣地望向她。“你说,你…什么了?”

 “怀孕。”她很坚定地点一下头,肯定他良好的听力。

 下一刻,他的反应是惊吼出声,表情不像是惊喜,反倒比较像惊吓。“你疯啦!都几岁人了!”她不是有在避孕吗?

 她哀怨地瞥他。“你嫌弃我老?”

 “我嫌弃你高龄产妇!”她以为三十五岁生小阿,和他三十七岁拔智齿是一样的吗?差远了好不好!

 “放心,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过了,一切安好,医生说谨慎一点,没有问题的,四十岁都有人在生小阿了,三十五岁其实还好。”她笑笑地安抚他。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要命的问题大了好不好!

 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会有小阿了,她一开始不都避孕避得滴水不漏,干么年纪一把了才突然想生小阿?考验他心脏的强韧度吗?

 他突然惊跳起来,退开数步,开口赶人。“出去,我感冒没好前不准靠近我,我不要跟你睡。”

 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瞧他。

 “干么?”千金贵体还不赶紧移动尊驾回房。

 “你还没告诉我,你开心吗?你要当爸爸了。”

 开心?见鬼了,他吓都吓死了好不好…“嗯。”这虚弱得要死的哼应声是谁发出来的?他明明不是要说这个…但是看见她因此而出那么灿烂的笑容,话不自觉就从嘴里冒出来。“自己留意些,下次产检记得说一声,我陪你去,有些事情要请教医生。”

 “好。”虽然领悟得有些晚,虚掷了数年光,但幸福只要开始了,永远不嫌晚,不是吗?

 婚姻当中,有太多的磨合,端看个人如何面对、抉择,她很庆幸从来不曾放弃过,坚持与他走到了今天。

 终于,等到了她的婚姻拨云见。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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