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一个天不知地知的秘密。
盏食天不会因为失去一个荣小白而感觉悲恸,相反,新鲜血
使它的面貌焕然一新,落地窗上贴着一张张红纸,上面用
笔字写着各种菜肴的价格信息。荣小白鼓足勇气走进去,新来的服务生将他当成客人,一路小跑着过来接待,小白看着她身上皱巴巴的旗袍,不
皱起了眉头。当初老板坚持要服务生穿
感的旗袍,小白勉强接受,翻阅资料,集中讲解旗袍的规则礼仪,而如今新来的服务生大都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身宽体胖,臃肿壮硕,将旗袍穿得跟民国时期的男式长衫似的。
大侄子正在与一个服务生嗑着瓜子打情骂俏,抬头望见荣小白,不
愣了一下,强装笑脸
了上来。荣小白走后,饭店客
量逐渐减少,大侄子力挽狂澜,说服表姐夫与周围的饭店打价格战,客
量又一次回升。他环顾四周,向荣小白展示他的骄人业绩,嘴上却假惺惺道,你走了以后店里太忙了,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现在我姐夫的气也消了,要不要我去帮你说说情?
小白微微地笑,说,不用了,你帮我结算一下工资吧。
大侄子扬起脑袋长长地噢了一声,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说,我姐夫在呢,你去找他要,我也只能管管本店在职员工的事情。
这句
怪气的话没有伤得了荣小白一丝一毫,他踏进店门之前已经做好受辱准备,连掀桌子踢凳子的场景都想象到了,甚至回忆了一下厨房部摆放菜刀的位置。现在他几乎身无分文,落魄潦倒,遇到突仿件连报警电话都打不了,如果老板不肯付清工资,他决意以死相抵,不怕闹个
飞狗跳。万一落得下风被专政部门当作盲
遣送回家,刚好可以省下买车票的钱。他深呼两口气,抬手想敲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敲门是斯文人该做的事情,而他今天不是来玩斯文的,于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正在网上玩视频斗地主,抬头看见杀气腾腾地走进门的荣小白,莫名其妙地慌了一下,脑子里浮现一个复仇青年闯进他的
府,杀得人仰马翻直捣黄龙的恐怖场景。他张口想要呵斥,却没有喊出声,愣愣地盯着对方布满血丝的双眼。你,想干嘛?他站起身,惴惴不安地问道。
我来结算工资的。
多少?
两个月,第三个月虽然刚开始,但也应该付全额月薪,所以一共三个月的工资,七千五百块钱。
老板疑惑地盯着他,哼笑了一声,
出一支烟慢慢把玩,没有表态。荣小白猜想老板正在考虑如何从这七千五百块钱的工资中扣除一部分,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老板的这点心思
回娘胎里去,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声说,按照法定程序,员工离职时还会得到商业保密费,那样的话即使我不在这里做事了,我也不会把您店里的商业机密
出去。
我开一个饭店能有什么商业机密?
比如,地沟油?
老板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以往沉默寡言的小白居然会玩威胁的把戏,然而小白确实一招致命地扼住了他的致咽喉。上个月大侄子建议节约成本,采购那种从下水道里捞上来再加工的食用油,老板表面反对,暗地里却让大侄子执行,小白人微言轻,只得装聋作哑。如果荣小白当真因为拿不到工资,一怒之下揭短告发,盏食天必定关门大吉。他放下指间的香烟,慢慢地坐正,决定破财消灾,把这个瘟神打发走。他将会计喊了过来,吩咐支付荣小白三个月整的工资,荣小白旗开得胜,尽力保持谦卑的姿态,不住地道谢,跟随会计退了出去。
十分钟后他签下名字,顺利地拿到七千五百元现金,他终于有钱了,发自内心地感觉底气十足,一股当大爷的气概油然而生。他原本准备去向老板辞行,又觉得没有任何必要多此一举,他想得到的已经入手,今后不会再有什么来往。
大侄子仍然在大厅嗑瓜子,看见满面春风的荣小白,着实有些意外。他以为表姐夫可以轻松地推诿,但看这个架势,荣小白貌似得偿所愿了。小白对大侄子微微地点头,从左边口袋中取出那叠钞票,又放进右边口袋,似笑非笑地轻叹了一口气,扬长而去。
在大海面前,河
显得微不足道,在城市的石头森林中,一个人也会显得单薄渺小,荣小白走在街头,情绪越来越低落。七千多块钱能够支撑他一段时间的生存,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获得生存绝对不是目的。努努还有半年就要走得远远的,如果他还想拥有她,必须尽早获得与她父亲对话的资格。他站在人群中,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打劫,拿一把利刃随便劫持一个人,然后警察来谈条件,他就大声地喊,我只想要一份工作!
从前有一个和荣小白一样潦倒的人去一家面包房劫持人质,目的是为了好好地吃一顿,于是警察说你吃吧,你吃完了出来投降,他很开心,一手持刀,一手去拿架子上的面包,不料刚要往嘴里送,砰地一声,他被爆头了。
荣小白想到这个凄惨的故事,忍不住在大街上笑了起来。他脚上的这双鞋子已经穿了一年,右边的那只局部出现即将
穿的迹象,脚底板呼之
出。他走路的时候尽量保持匀速,生怕造成过多摩擦力,加速鞋子的报废。很多学生模样的人与他擦肩而过,谈论看过的电影,喜爱的明星,吃过的美食,而他一年多之前也曾经拥有这样的生活,眉飞
舞,白衣飘飘,此时却一身邋遢,疲于奔命,对比下来,一阵悲凉直冲心口。他沿着地铁站的台阶往下走,一边默数台阶的级数一边胡思
想,走到一半忽然又忘记数到多少了,只得返身重新走一遍。他刚刚转过身,
面撞到从后面过来的一个女孩,她低声惊叫一声,差点栽倒,荣小白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对方。
女孩站稳后仍惊魂未定,整理了一下垂至
口的长发,抱怨道,你怎么说回头就回头,也不提醒一下?
荣小白觉得好笑,他回头难道还要打转向灯不成?但毕竟是他肇事在先,对方埋怨两句也无可厚非,他抱歉地挠了挠脑袋,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里一共二十八级台阶。
哦?小白愣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难道你刚才不是在数台阶?
荣小白尴尬地笑,他着实没有想到女孩刚才跟在他后面看出他的意图,这样孩子般幼稚的行为被人轻易看穿,算不上一件光荣的事情。他反问道,这么说来,你已经数过了?
她点了点头,说,数过,我每天都经过这里,经常一边下去一边数台阶玩,不过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数。
为什么?
因为不想和你一样挡住别人的路。女孩笑着说完,背着一只黑色的大包绕开他,往地铁检票口走去。她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荣小白一眼,点头致意,而后消失在拐角处。荣小白有些懵,几秒后察觉到这句陈述事实的话包含讥讽。他原本想追上去,但对方使用公
卡直接过了检票口,况且他也不知道追过去有什么目的,不得不憋着窝囊气跑去买票。
他坐在地铁座位上继续发呆,旁边是几个活跃的女大学生,她们衣着光鲜,靓丽动人,如果是在两年之前,荣小白必定
收腹,摆出自认为最玉树临风的姿态。然而如今他在这些光彩照人的美人儿面前自惭形秽,像是一个站在锦绣华盖下的乞丐,恨不得找一个邋遢的角落安分地蹲着。当初他乘车出行,见到忠厚胆怯的农民工,都会尽量以礼相待,并因此洋洋得意,以为彰显自己不寻常的品德与骄
,不料如今他也和那些尚未适应城市风土人情的农民工一样,唯唯诺诺,畏首畏尾。
他从鼓楼站提前下车,在原地等待下一班地铁。上车后他拣了一个角落低调地站着,然而总是觉得右脚的脚板底已经吻着冰凉的地面,非常难受。他将右脚稍稍踮起,藏在座椅下面,于是鞋底破
的这个秘密只有大地母亲与他自己才知道。
初夏的傍晚是很美好的,荣小白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背景是燃烧了小半片天空的晚霞。路上尽是洗过澡后头发仍然
漉漉的男女学生,空气中满是洗发水与烧烤
串的气味,这样的环境让小白感受一丝亲切,他不必那么拘谨,心情渐渐轻松下来。他远远地看见他与蒋汇东的那间小仓库,居然心生一阵暖
,就像幼年时期放学回家时的兴奋。他猜想大部分人在诸如潦倒,失势或暮年的低谷时期都会有这样的情绪,电影里穷凶极恶,权倾一时的反面角色在被殴打致疯后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呜呜,妈,我要回家。”
门口栽着几棵
壮笔直的雪松,冬天挡风,夏天遮
,白天晾衣服,晚上当栅栏,美中不足的是,它们使周围光线不足,而且夏天藏污纳垢,蚊虫鼠蚁各享天年。荣小白一边摸钥匙,一边向门口摸去,光线陡然转暗,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摸了半分钟终于找出那把烂钥匙,抬头却愣住了,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他定定地望着对方的面孔,原本想兴奋地惊叫一声,但张了张嘴,
口却猛地酸痛了一下,委屈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佳。荣小白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声音颤颤微微,那一刻,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整个南京城安静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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