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祭典在七
后的入夜时分正式展开。
时才黄昏,火把就一一点燃,焰光映出一张张村民的脸。
兴奋、紧张、期待──仿佛急于宣
些什么。
每年新
的祭典仅是种模拟游戏,真正的“好戏”二十年方上演一回,莫怪村民们会期待了,因为自个儿的一生中也只有三、四次目睹的机会呢。
““芙蓉姬”!”四名长老穿着华丽且正式的礼服,伸长枯瘦、布满青筋的臂朝向天际,满是皱纹的老脸绽出不寻常的狂热。
其实不只是他们,所有的人都一样。
“您的献品在此,您的第六百零一代传人──魔美,
红齿白、乖巧温顺,请接受我们的供奉,并保佑芙蓉村平安顺泰、风调雨顺!”
“不──”被下药的人儿正努力保持着意识上的清醒。
哭无泪啊,老天,这是什么情况?她不敢相信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伯伯叔叔、婶婶阿姨,上至长老、下至孩童,全都一脸置她于死地而后快的神情,狞笑戚森。
她明白了。年年均以她为中心所举行仪式的祭典如今要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的要拿她“献祭”
“这是传统,你的母亲也是如此为村庄牺牲的。”似乎看出她的
惑愤恨,盛妆
接她的纱织
着脸、冷着双眸,不带感情声明。
“只是你的母亲美智子竟不了解这种荣幸,打算带着你和你的父亲叛逃我们,所以身受处裁。”说这些话的并非纱织,而是在旁叫嚣的村妇。“真是芙蓉村中的羞辱。”
“够了,去帮我准备一点吃的。”纱织声
不动地打发所有人退下。
魔美被那番话震得神思恍惚。
“我的爸爸妈妈…你们杀死了我的妈妈!?”
也因此江中铭在逃出芙蓉村后,一去不返吗?
她气愤的对纱织大吼:“你不是人,你们都不是人!”
“无所谓,我从来没有被当成“人”看待过。你这么说还真是对我过奖了。”
纱织嘴角牵动了一下,皮笑
不笑的,却比哭样更令人难过。
“什么意思?”她不解的拧眉。
“魔美啊魔美,你认识我多久了?难道不曾想过任凭年华怎样岁岁渡过,为何我却总是这副孩童模样,始终都长不大吗?”真笨,可见魔美的日子真的是过得太幸福了。
没有,她连怀疑也不曾有过一丝。
过往,她将太多事情认为理所当然!
“杀死你母亲的神官千织,是我的双胞姐姐。”
这不啻又是枚轰天雷!“但、但是千织
…”在十年前谢世时已经六十九高寿了啊!
眼前这名玲珑剔透的娇俏
娃却绝无超过十岁啊!
“不可能…”除非她不是人!否则只要是生命,都会经历生老病死,都会老朽垂矣!“你不是人…”
“我说过,我从未被当作“人”看待过。”纱织小小的身子
得笔直,脸上
出妖鬼般诡异神情。
从有记忆开始,小小纱织总和孤独为伍。
“真是古怪…”
“是啊…”“那孩子是不祥之物哪…”
“是啊,她果真是个妖鬼…”
因为下肢天生的萎曲蜷缩,她自幼就只能欣羡的看着其他孩子的活蹦
跳,尤是双胞姐姐千织,她有说不出的妒嫉。
“把纱织小姐请到房内静养,阿京,以后你就负责照顾纱织小姐吧。”当任长老一声令下,从此便注定她被软
近五十年的岁月。
在不见天
的环境中,她几乎不曾见过其它的人。
那种寂寥,太可怕了,连一
针、一滴水的回响都能听得清晰分明,
人发狂。
于是在好长好长的一段年岁中,她真的疯了。时而颠狂、时而清醒──反正村内没有人在乎她,自己又何必在乎自己活得怎么样?
不管时光飞逝了多少,她的脸及身子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生长、成
、老化,彻底违反了自然成长法则,仿佛人人所怕所惧的生老病死,她无法体验,只能拖着如此妖异、残败不堪的身子,一刻便是一刻、一
便是一
,过了今朝也不奢求明夕,她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哦,是啦,那些村民鄙夷恐惧、明明想掐死她又不敢动手的模样是满
采的,可惜过几年后就无聊到没看头了。
她会不会死?
为什么还不快点死?
原先侍在她左右的阿京也早结婚生子,换人来替代了。人人在变、事事在变,万物全都在变,为什么只有她的生命是活得像一汪死水,连“变”也是个奢侈的梦想呢?
“纱织小姐。”纸门再度敞开,年轻人端了盛满饭菜的托盘出现了,淡漠的眉宇间有抹唯她能读解的怜爱,纱织轻赧了耳垂,凉凉的心湖拂过一股暖
,甜甜蜜
的暖
──
“辛苦了。”纱织示意他将碗筷盘碟摆放在桌案上。
“待会儿有人会替你松绑,好让你吃东西,好好休息吧。”纱织看看魔美,对她呆愣的模样
出诡异的笑。
“等月亮东升至天际中央,咱们就正式开始。”
大口啖食、饮酒,大声欢笑、畅谈,似乎是人类在庆祝仪式中惯有的特色,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始终没有变更过。
寒风朔朔,新的柴薪不停地被添入旺盛的火焰中,熊熊的热与光稳定提供着温暖,映着每个人的颊愈来愈红,半是暖意半是酒气。
““芙蓉姬”!”
““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
也不知道是谁在领头叫嚣,如今已是全村的齐声嘶吼,而且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群变态!黑暗中,有着这么一句咬牙切齿的诅咒。
魔美的手足上被套着绳索,绳的另一端被一名块头颇为壮硕的村民牵引着,后面还有人不时伸手
鲁地推着她,催着她步往神社。
“哎呀!”在嚣叫声中,没有人听见魔美扭到脚踝的痛呼。可是他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那道在黑暗中静待的影子险些儿沈不住气,拳头握得青筋浮现。
忍耐,时机未到啊。
坛上,四名长老精神抖擞列座在纱织两旁,等着观赏这一幕。
““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
看着魔美被迫跪在祭坛上,
般喧闹忽然静了下来。“坐过来一点。”纱织以不容反对的口吻命令。
魔美本来是想反抗这句命令的,但是纱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有股不可抗拒的
力…没有意识的,她的脚步挪前一步又一步,在离纱织仅有眼对着眼的距离之后才停下。
“松绑。”纱织盯着她,口中却对那名村民下令。
村民吃了一惊,征求似地望向长老们,他们亦是不解的面面相觑。
“烦死了,赶快松绑啊,否则仪式要拖到什么时候?”纱织索
凶给他们看。
长老们又互换一眼。“松绑。”
总算是“解
”了。魔美惊疑
加看看纱织,又看看自己红肿瘀痕的肌肤,好痛。
她开始觉得有些事情怪怪的,可是哪儿怪,却又说不上来。
““芙蓉姬”啊!”纱织举起事先预备的药酒,它的毒
强烈,会令人痛苦致命。“我,第五百代神官──纱织,即将奉上献品,望您笑纳,保佑我们全村。”
纱织将手垂下,将杯子交给魔美。“喝下它。”
“我──”不听使唤,手不听使唤哪!心中明明呐喊着不要不要,但是魔美却发现肢体好像受了莫名力量的指使,依听照办。
她颤巍巍的接过杯子,迟疑着。
“现在!”
杯缘触及
了──
“喝下去!”
人口的
体很醇很甜,但整杯还没喝完,她便发出剧烈的呕吐声,伏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全部的村民都屏息着,静待发展的后续。
“哇!哇!哇…”胖婶儿抱着哭闹不休的小女婴高傲的上坛,将下一任的小小“芙蓉姬”
予纱织后退下。
这是仪式最后的步骤。
“看呐,”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纱织不理睬小女婴的哭闹不休,迳自以稚
的小手臂勉强高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芙蓉姬”──诞生于此!”
“万岁!”人群蓦地爆出轰天震地的欢呼,直冲云霄,声量中包含了多么强烈的残忍及快意啊。
本
。人的本
是兽,见血心喜哪!
“我在此将第六百零二代“芙蓉姬”命名“朱实”!”
“好──”群众间又是一阵踊跃欢呼。变态变态变态!
他就快按捺不住了,拳头已经格格作响,幸好被外头过于吵闹的声响盖了过去。
紧接着是一片
欣鼓舞的声响,他可以想像外头一副歌舞升平的景面。
纱织不是告诉他,她会令人将魔美抬放到神社后面来,怎么都还未听到任何动静呢?
“快快,快一点。”说人人到,说鬼鬼来。四、五道匆促的脚步声果然应他的要求纷
沓至,仿佛还扛着一件十分吃重的东西。
对了,是棺材。“卸任”后的芙蓉姬,其尸首棺材会先放到这儿来,待狂
结束后方入土葬尸。
“好了好了,就先搁这儿吧。”
“真是的,纱织小姐做事也不让人先
口气歇歇,赶什么赶哪,死人又不会跑了。”
“嘘,别说纱织小姐的坏话,当心她听得见哪。”
进话的声音颇有几分忌惮。
“哼,他
的…”狠话照放,可音量却
低了。
“恐怕她比你
还老咧,嘻…”“哼,我就不信那个长不大的鬼丫头能奈我何…”
人终于全走了。
确定没有人后,一块地板突然被掀了起来。
一名高大颀瘦的结实男子倏然从地窖中跃出。
任惊鸿迅速挪开棺材的木盖,将软绵绵的人儿抱起来,一条带刺鼻香气的绢帕覆上她的鼻
上,轻轻拍打她的脸颊。
“魔美醒醒!”
一只眼儿半睁,过了一秒又合了起来。
“不,没有时间睡了,醒醒!”他的力道不得不加重。
“嗯…”她终于清醒了。“鸿!?”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她无暇思考其它,本能的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真的是你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他们说,他不是已经…已经…
“来,快站起来。”他极小声催促着。“我们要离开这儿。”
他俐落地替她套上保暖的大衣后,任惊鸿再一次确认两人的行头是否都妥当。
他已经换穿回自己最原先来到芙蓉村的装扮,脚上也套着厚重的雪靴。
“你没死!”等真正清醒回神,稍微恢复力气的魔美,激动的捧住他的脸孔尖叫。
“嘘──”他要她安静。
“对了,他们──”清亮的眼浮出忆起的恐惧。“他们要杀我!”
“不,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任惊鸿才替她打点好衣着,便有只手拍拍他的肩头,让他吓了老大一跳!
喝!我的妈呀,是他戒备力降低了,还是来人太神鬼不觉?
“啊,你──”魔美吃惊的看着年轻人──还有他怀中的小女婴,她的神色马上激动起来。
“来吧。”年轻人丢下这么一句,将小女婴
到任惊鸿的臂弯中,调头就走。
“走!”任惊鸿立即携
带女,展开他们的绝地大逃亡。
他们轻踮脚尖,跟着年轻人往“芙蓉林”疾行而去。
胖婶儿匆匆拿着一碗汤粥,赶着跑入内室。
哎哟喂呀,真是该死,她怎么忘了朱实小姐喂食的时间呢?唉,千怪万怪,都是外头庆典的热闹太吸引人了,让她忘了重责大任。
三步并作两步,胖婶儿拉开了内室纸门──
杀猪也似的惊惶尖叫响彻整栋屋舍。
“这里。”年轻人引领着他们来到一株树下。
树下一块石座,其上雕塑一尊小小的僧弥。
年轻人动手推搬着石像,并示意任惊鸿一块儿帮忙。
费了九牛二虎的功夫,石像终于被搬离,其下竟
出一个一人大小、能通容入纳的
。
“走吧。”年轻人指示。“这是一条隧道。你们必需用爬的,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是根据祖先留传下来的记载,这条隧道应该是贯穿了整座山,通往外界。”
“你不一块儿走吗?”魔美抱着孩子,在即将进入
之际,想起什么似的询问。
如果被村内的人知道是年轻人放他们逃亡的…她真不敢想像后果。
“不可能。”年轻人以大而无谓的语气回应。“纱织小姐有话要我转告两位。”
他抬起深不见底的黑眼看着这对金玉壁人。是的,不可否认,他相当嫉妒他们。
“她要任先生承诺好好照顾“芙蓉姬”和朱实小姐,一辈子爱她们、保护她们。”
男人面对着男人,年轻人眼中的渴望──任惊鸿懂了,以一种男人对男人的了解。
“我承诺。”
年轻人转向魔美。“你就跟着他走吧,将故乡忘掉,展开新的生活。”
年轻人的话才说完,一阵遥远却清晰得绝对错不了的鼎沸喧闹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是发现真相的村民!
“快走。”年轻人催促着他们尽速离去,看着他们没入不见。
他也立刻将雕像搬回原处,打算马上离开。
太晚了。
怒气汹涌的人
沸腾而至,壮丁们或举火炬或举锄耙,连猎
也上膛了,杀阵团团围住这一小方土地,阻去了年轻人的去路。
“竟然是你这个叛徒!”带头的村民怒喊,猝不及防一耙就砸下来,意图要他让开,好钻地
下去,搜寻隧道。
“不。”年轻人看穿众人的企图。他反击打歪一人的下巴,趁他满地找牙时又横扫一腿,踢向另外一个人。
他不能有违纱织小姐的命令!年轻人以寡敌众实在吃力得紧,近身
搏战之余,他不忘丢掷地上的石块,拼命三郎的模样大有殊死生决战斗之势,令人颇为忌惮。
“可恶!”年轻人的反击终于
躁了敌手的耐
。
砰!砰砰砰砰!一声接连一声的
声串响,死亡的火药味久久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他
的,没想到这个小子居然就是放走“芙蓉姬”的内
!呸,真个儿是外神易防,内鬼难察啊。”
窗外,杂沓的脚步声伴着大剌剌的交谈,幅
般扫入她的耳膜。
“哼,老子给他脑袋一
还算便宜他呢,他耗了我们半个多时辰哩,那种背叛者早该千割万剐下油锅了!”
“咦,你们怎么回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加入了,好奇旋即变成了诧异:“这不是随侍在纱织小姐旁边的──”
“对呀对呀,想不到吧?那个老板着一张臭脸孔的小子──”
“他…死了吗?”这句话问得有些惧意。那…那真的是一张死人的脸吗?竟然是笑的?
“废话,不死怎么抬得回来。”啐唾的声音,极不屑地。“他连死了都直堵着那条秘道出口不放。喏,你瞧瞧。”
“他的手不见了!”
“他呀,把自己堵在
口,手死命环着旁边的树干上,整具身躯是拉不动也切不开,只好用斧头──”
够了!
纱织从被褥上猛地坐起身,通体痉孪地一颤,暴睁的瞳孔如同脸色一样惨白。
“喵。”是袖珍。这只猫儿起初只静静蜷在墙角阴影内,此刻却来到了纱织身侧,垂头舐了舐她的小手儿,但纱织毫无所觉。
他…死了。
纱织眼前浮现年轻人那张严谨间带丝木讷的俊美脸孔,忽然觉得完全呼吸不过来。
他死了。
为什么觉得身子内部好轻?好似破了一个大大的坑
,一种什么东西也无法填补的空虚呢?
无闻于屋外愤怒、懊恼、得意有加的叫喊,她只是静静缩在
铺上,再次合上眼睛。
身为神官的继承者,纱织和姐姐千织均有相同的预知力及无法测量的能量。据她所知,千织是一次也没发挥过,她也没有,历代的神官也没有──她们光是尊崇的地位及稍微的预知力就够一辈子吃得开,根本无须其它。
因为没有人敢说在施展能量后,神官本身会有什么下场──也许能量耗尽了,就会导致死亡。
可是呵──
“现在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纱织轻轻的笑了,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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