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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五年后

 太湖边上的苗家大庄子“凤宝庄”以种桑养蚕、取丝制绸起家。

 今年立冬“凤宝庄”的太老太爷过百岁大寿,苗氏子弟遂齐聚一堂,第四代家主好大手面,为了替太老太爷贺寿,打算连着三天席开百桌,京城四大戏班、五大杂耍团亦费尽心思请将过来。

 但,这都不算什么孝心,最讨太老太爷欢喜的是,他老人家不知打哪儿听来一江南北两位花中状元的名号,非要儿孙替他把那两个玉人儿请来,说是与两姑娘说说话、斗斗酒,百岁也如活龙。

 太老太爷此愿一出口,苗家撒金砸银哪里能手软?怎么都得把江南、江北两花魁娘子来!

 提前几住进“凤宝庄”君霁华在这儿受到极好的款待。

 说穿了,她出身这般低下,该被人瞧不起的,却因琴棋书画无一不,兼之能歌善舞,在几番“厮杀”后夺了花魁之名,这花中美名一加身,她身价水涨船高,来到“凤宝庄”倒像主人家相请而来的娇客,而非为了拿钱献艺。

 “女儿啊,这‘凤宝庄’苗家绝对是头肥羊,肥得油,家底子厚实。真金实银的不说,那些苗家男人生得可体面了,娘这次跟着来,就是想帮你多看看。这几你也替自个儿多留意些,要是苗家的小爷、大爷、老爷们,你有瞧着顺眼的,咱回去就把你‘夺花会’的请帖送一份过来。”

 说话的中年妇人五官及得上秀美,双目尤甚精明,脸上的妆十分浓,却也难掩岁月刻下的风霜。

 君霁华赤身子坐在大浴桶内,原是静心浴洗着,连两名贴身小婢柳儿和叶儿也都遣出去守门,不需要跟在她这儿伺候,哪知一刻钟前牡丹红不请自来,款款摆摆走进青玉屏风内,对着她不住叨念。

 “不是我自夸,咱这火眼金睛的,相人奇准,自你七、八岁进‘天香院’,你那张小脸蛋、那小小身段,一瞧就知将来有大能耐。唉,你那年偷溜出去好几,教娘找得可苦了,还好最后是想开了,自个儿又乖乖回来,要不,能有今儿个这场盛待吗?我本还担心音翠从了良,嫁给人家当小姨太,咱们‘天香院’得四角大柱垮半边,你倒接替上了,还更显本事,两下轻易就夺了魁,那些个庸脂俗粉也想跟你较劲,她们也配?”

 君霁华也不话,由着她叨叨念念,扯来小婢适才为她备在一旁的长巾,有意无意地掩着微出水面的脯。

 这几年,牡丹红对她这个“女儿”算得上好了,就连那时她逃跑后又主动返回,牡丹红小罚她一顿后也没再多为难,后来又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习艺上苦下工夫,待她自然更好了。但,君霁华心里清楚的,这样的“好”其实是建构在利益之上。

 利字当头,她安静乖顺地当棵摇钱树,她的“娘”当然疼她入心。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近两年,她要对“天香院”里的一些事看不过眼,说的话多少有些分量,牡丹红迁就她,也就不敢把事做得太绝、太损。

 “霁华好女儿啊,你得替娘挣脸啊!江南的花中状元落在咱们‘天香院’,跟出身江北‘绮罗园’的花魁娘子齐名,这回你和那个朱拂晓,一江南北两朵名花同台献艺,你可不能让人家了气势!”绕着浴桶边走边说,越说越激动,见水里的人儿如白玉雕像不言不语,牡丹红不大叹。“唉唉,就我一个紧张兮兮,你倒好,左耳进、右耳出的,没心没魂似的,想任我念个痛快吗?”

 “没事的,娘。”君霁华眸光略扬,终于启,淡淡嗓声如丝。“咱们提前住进‘凤宝庄’,就为了与‘绮罗园’那位拂晓姐姐一同排舞,这几和她在一块儿,好的,也能聊得上话,没谁要谁气势。”

 “那可不好说!”牡丹红一手。“没准儿啊,她就在苗家太老太爷的寿宴上给你使绊子,教你出大糗!”

 君霁华垂下玉颈,眉心有丝厌烦,再抬头时,那张脸容恢复淡漠。

 “娘,水都冷了。”

 牡丹红轻叫了声。“那、那还不快起来?再浸着水,肌肤皱了不说,要得风寒可就不好。咱唤柳儿、叶儿进来帮你!”

 君霁华点点头,待牡丹红走出青玉屏风,她便自个儿跨出浴桶,取来净布擦拭,柳儿和叶儿进来时,她已穿妥贴身衣物,正套着中衣。

 尽管收了两名小小丫鬟,她仍不习惯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姑娘,您头发都了,先包裹起来再穿衣啊!”“姑娘,坐在火盆子边烤烤火吧,暖了身子,发上的气也能快些除去。”

 君霁华只轻轻一应,穿好衣物后便任由婢子摆布。

 这时节的江南还算不上冷,但“凤宝庄”善待娇客,已在房中置上火盆,那盆子是用黄铜打造,盆身雕有花鸟图纹,相当讲究。

 坐在火盆边,火烤得温暖,君霁华从一旁磨亮的铜镜中觑见两小丫鬟脸蛋红扑扑,眼皮子千斤重般一直往下掉,她微牵角。

 “这儿没你们的事,去睡吧。”

 “啊?呃…喔,那、那姑娘要睡了吗?”

 “嗯。是该睡了。”她颔首,知道她若不歇息,她们俩不敢回房睡觉,怕牡丹红知道了要责打。所以尽管没什么睡意,她仍上榻躺好,让婢子吹熄灯火,放落帷。

 她躺了会儿,张着双眸,在昏暗的帷幕内徐徐呼吸。

 房中好静,静到…她能听到自个儿的心音鼓动。她一怔,忽而想笑,记起自己原来是有心的。这些年总觉房空淡,思绪空淡,摆不进什么东西,活着就是活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多想,日子便好过些。

 只是关于自己的那场“夺花会”她不得不想。

 倘若留下,那是认命了,一条道只能摸黑走到底,回不了头。

 若是…若是要逃,则必得想个万全之策,等待时机。

 牡丹红将她守得极严,进出都派人盯着,如此次应“凤宝庄”之邀前来,除“天香院”自个儿的护院打手外,更额外请了几位武馆女师傅随行,该怎么逃?她得想仔细些。

 然而教她挂意的是,倘若她真逃了,也顺利逃出,柳儿和叶儿不知会有何种下场?她们两个是她的贴身婢子,却把她看丢了,牡丹红真会活剐了她们…难道要拖着小丫头俩一块儿逃?她、她办得成吗?

 君霁华,你别逃…

 别再逃了…

 谁在对她说话?!

 沉静的脑海中骤然刷过一道冷锋,她想起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庞,想起那人极沉的目光和别具深意的语气,仿佛告诉她——

 等他。所以别逃。留下来,等他…

 指尖下意识抚上瓣,她抿抿,口中像似犹有锈味。她狠狠咬过他,他的血在她嘴里、上。

 好半晌,她一直以为那些声响来自于她的幻听。

 啪啪——砰砰——不断轻响着,有东西在窗外拍动?

 回过心神,她掀被下榻,在暗中循声望去,瞧见房内面向后院园子的格纹纸窗外,有个小影儿频频震动。

 套好鞋,她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拉开纸窗,略宽的窗台上竟停着一只…鸟?仔细再瞧,是只雪鸽!

 小东西像是受伤了,左边翅膀有些怪,它拼命展翅飞,偏偏伸不直,在月下发亮的银白羽沾着无数血点。

 君霁华伸手想将它抱进,白白小影儿突然振翅飞起,但眨眼工夫又坠地。

 揪紧心,她不由得掩嘴惊呼,连忙回身抓了件外衫套上,散着发,带也不系,想也未想便推门而出。

 这个院落是“凤宝庄”特意安排给她的,此时入夜,负责洒扫的苗家仆婢不会进来,君霁华遂大着胆子,从下榻的屋前轩廊一路绕到屋后去。

 后院园子造得小而巧,多奇石假山,这时节没有花,倒有好几株梅树沿着青石板道的两旁栽植,梅心将开未开,生机藏于枝桠,在清美月华中等待盛世。

 她踏入园内,擅舞的足尖放得更轻,找寻那只受伤的雪鸽。

 …不见了?怎会呢?

 明明离窗子不远,正是她此时所在之处,怎会不见?

 她四下找了会儿,最后循着青石板道而去,竟愈走愈远,蜿蜒的小道似无尽头,不知通向何处,等她发觉不对劲,回眸一瞧,身后除了梅树枝桠的层层夜影,什么也没有。

 一股麻凉窜上背脊,暗处,像藏着一双眼睛,有谁正看着她。

 是她多想了吗?

 挲挲手臂,转身按原路走回时,她听到拍翅声,循声寻去,果真在不远处的梅树底下瞧见那团小白影儿。

 “不怕。”她靠近,蹲下。“不怕的…”软语安慰着,探出手,好小心地住胡乱拍动的翅膀。“不怕了…”她把雪鸽抱进怀里。

 鸽子温驯蜷着,她一笑,赞许低喃。“好乖。不怕了。”

 嘴里刚哄着“不怕了”下一瞬,她不害怕地往后倒退两步。

 离她仅几步之距的一株梅树下,有道高大黑影杵在那里!

 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弄不清楚对方是何时出现,她闯进别人的地盘吗?还是说…自她走入后院园内,便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之中?!

 抱着雪鸽,她表面自持镇定,心却快要跳出喉咙。

 她戒备地往后再退一步,正准备拔腿开跑,那人却出声道——

 “姑娘捡到我的信鸽了。”

 君霁华一怔,两脚定在原地。这人…这人的声音好耳

 “…信鸽?”她下意识嚅,双眸眨也未眨,直想将对方看个仔细,但那男子罩着一件宽大披风,大半的脸隐在兜帽里,而梅树挡住月光,他立在暗处,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他似乎在笑。“是信鸽没错。它飞啊飞、飞啊飞,哪知走了霉运,该是在半途遭猛禽攻击了,小小又纯真的一只,怎斗得过那些凶猛家伙?它弄折一翅,还被啄伤,但最终还是完成任务,把信送达我手。我把它脚上字条用的小竹环解下,想给它一个痛快,它却不领情地逃走了。”

 话中有话。

 懒洋洋的语气。

 吊儿郎当。

 君霁华呼吸略促,不后退了,反倒往前走近几步。

 “什么叫…给它一个痛快?”她问,两眼一直、一直瞪着男人。

 “它伤成这样,那只翅膀根本废了,一只不能飞的信鸽,我留它何用?”

 “它、它是为了替你送信才受伤的…”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要给它一个痛快,让它早死早超生。这世道,活着不见得好,死了也不如何可惜,你说是不?”

 带笑的嘲弄。

 愤世嫉俗的气味。

 恶意,又不绝对的恶。

 她抿紧,说不出话。

 这一刻,夜风凉冷侵肤,她中却有一团无形火球猛地炸开,一向的空淡被炸得粉碎,她左灼烫,火气升。

 她感觉到某部分的自己像是活过来了,感觉到热气在血中窜,她呼吸越来越急,脸越来越热,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懂得生气…她似是许久不曾发怒了,无所谓喜乐,无所谓哀怒,心绪一直是平淡的,只在偶尔记起那一年、那处小小三合院内的人与事时,才会徐徐漾开几抹涟漪。

 但是现下,她莫名地怒火中烧,脑中思狂涌,震得她都快没法儿气。

 那抹黑幽幽的身影终于动了。

 男子朝她走来,两人仅差半臂之距,他站定。

 这一靠近,他的身形似乎变得更加高大,身影整个将她噬,迫感十足。但君霁华动也未动,她敢赌,他根本是仗着自个儿人高马大,故意来个下马威,可惜了,她不吃这套,有本事…有本事的话,也来给她一个痛快!

 “怎不言语?”男子问,语调仍笑笑地带着嘲弄。

 “我…我要这只雪鸽。”

 “为什么?”

 “我要它活着。”喉儿发紧,她咽了咽。

 “活着有什么好?”

 “…能活着,至少有个盼头…”她、她这是在说什么呢?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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