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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没有云
 这个深夜的十二点多,我坐在一个巷道的尽头,关上矿灯,眼前是一团绝对的黑暗。我不知道盘古开天地之前的世界是不是这个样子,而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暂时的状态,风通过风筒过来,向我对面的煤壁冲击着,呼啦啦地响,震天动地的。我靠着的地方是如刺一般的坚硬,它们都是煤。无边无际的煤,怀抱着亿万年前积累下来的热和光芒。要不了多久,它们会被综掘机割下,落在刮板机上,再上皮带,最后经过放煤眼、煤车、卸煤坑、主井装载、大皮带机等进入煤仓,从那里再分送到电厂、锅炉等,变成新的热和光。这些画面如黑白电影一般快速闪过,我的思维就转到了这两个境界的极端,一个是黑而冷,一个是亮而热。紧接着,我就想到了我收藏的那幅字,想到了“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两句诗,想到了写这幅字的常隶华。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这座煤矿已经建设了十几年了,按照设计,它早就应该投产了。虽然我们的经济体制一改再改,在我从学校分配到这儿的时候,仍然是计划经济的方式,参与建设的各方都在想方设法变更设计想找国家多要一点投资,基本建设工作量一再变大,因而投产时间也一再身后延。看样子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主管部门就按照生产来准备了,大量的大中专学生、技工学校学生纷纷涌来。常隶华和我前后隔了半年也奔赴到了这里。他所就读的技工学校是矿务局自己办的,所以想让他们什么时候到矿上他们就得来。我们大中专生八九月份到来时,没有空置的宿舍了,矿上后勤管理人员就像掺沙子一样把我们分别进各个没有住满人的房间。那些住的好好的当然不希望多增加人,有的还故意在门上上两个鼻子,在了暗锁的同时再加上一把明锁,使后来者进不去屋。因为这些人大多是矿工的子弟,家也在附近的煤矿,与矿上的管理人员也有些相,所以即使反映上去也没有多大效果,有的被迫搬走,到周边的农村去租房子住。我被安排到常隶华的宿舍,宿舍中已经有了三人,他们几个相对厚道多了,我一放下行李,他们就跟着我下了楼,从后面的仓库里帮我抬了、柜子等用品,上了我们的四楼。我当时真的有点感动,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受别人的冷眼多,突然得到这些城里的孩子额外关照,自然心里热乎乎的。过了不几天,我要学校去办组织关系,还想顺便回老家一趟,告诉家里这边的落实情况。常隶华听说了,就一早起来送我到车站,并把手腕上表下来给我,说路上要掌握时间,反正他现在也没有具体活,戴着没有什么用。那时候手表还算比较贵重的物品,我心里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好客气话,也知道推辞也没有多大意思,也就揣上了。

 这样一个良好的开端使我们以后成为要好的朋友。我喜爱读书,也喜爱写点东西,还喜爱打篮球。常隶华喜爱书法,喜爱足球,还会弹吉他,嗓子也不错,丝毫不比我上学时遇到的那些体育系学生们差。我们俩很能谈到一起,他向我介绍煤矿的情况,也说他自己。他的父亲是另外一个矿的工会负责人,也是能写会画的,隶华大概受到了父亲的影响。他写字不临帖,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纸上涂抹,有的也有些味道,我觉得他在走弯路,劝说几回,他没有听,他说他写字只是自己高兴,不想要达到什么程度。我笑笑,不置可否。正式上班后,我很快从教育部门了上来,进了机关当上了矿长秘书,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因为年轻,因为靠近权力,也因为似乎可以基本明确了的光明前途,我在别人的眼里和自己的感觉都不再是原来那样卑微,相反却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这时候我和隶华的关系还是很热乎,我从单位带报纸、墨水给他练字,还买了一个录音机和很多磁带,我们一起听流行歌曲,有时候跟着唱,唱到动情处,也能把自己感动得小满面。不久,煤矿投入生产,隶华也像所有的工人一样要下井,一天要在井下呆上十来个小时,轮到休班时他还想回家看父母。我也得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从他们那儿搬了出来。我当时还要给隶华配一把钥匙,说我也很少在那住(因为是单身,我主动要求长值夜班,大多睡在办公室),隶华没有要,说是没有时间再练字了,要也没有多大用。我没有坚持,把房间简单布置了一下,用白灰刷了一层,就像新的一样。我又找来几张大白纸,让隶华写上字,一面墙上贴上一幅。隶华很爽快地答应了,内容都是我选的,其中就有我和隶华都喜爱的王维的名句“行至不穷处,坐看云起时”

 在表面的一片风光里,我时常觉得很空虚,也有很多无奈,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属于自己的行动。我很少回宿舍,很少与人交往,很少能见到像隶华一样的年轻朋友。想到了他们,我就想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我借工作理由和他的区长、书记接触,告诉他们隶华和我是亲戚,要他们给予关照,比如安排轻巧一点的活,调换一个有技术的工种,最好能是前途的,像区里的材料员、办事员、宣传员等管理岗位,像隶华写写画画更适合搞搞宣传或者工会什么的。他的区领导都答应得很好,我也看到了希望,觉得隶华能用上自己的擅长,肯定会很高兴的。他高兴了我当然心情也好一些,也不枉我们好上一场。

 事出意料,在一个星期天,隶华没有下井,也没有回家,他到办公室来找我。我又利用上自己的小小方便,带他到食堂吃了顿招待餐。在我的值班室,我们俩看着电视,谈了很久,说到最后他说他现在的工作很好,他就想当一个工人。他散淡惯了,像云一样。干一班活挣一班钱,别的不要心,这些钱够自己用之外还能存上一点。他刚刚谈了女朋友,是以前的门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人也都很满意,当然,他自己也很满意。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很快结婚,然后就会有一个孩子,女方也有工作,一个双职工家庭养一个孩子也不会有经济上的困难。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风不起不兴的,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想换工作,也不想干管理,拒绝我为他做的一切努力。

 我感到很吃惊,也很愤怒。一个年轻人怎么能没有一点抱负,不求上进呢?他呢,仍然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反问我什么叫求上进,当官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说他的父亲在单位也是一个小官,成天忙个不停的,很少回家吃饭,晚上也经常值夜班,他们在家里基本上相互见不到。这样的状况又能如何呢?他自己和家里的老婆、孩子又能从中得到多少快乐?我说你这是摆不正小家和大家的关系,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哪有恋着老婆孩子的。因为我年龄比他大,也因为我经常跟着领导自己也有领导的感觉了,我觉得我站得高看得远,很有训斥的味道地对他说:你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让我失望!他还是一脸漠然,说你可能没有体会,也许你永远体会不到,反正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我当了分管文字的副主任,再后来我又下到了基层当领导,我都想过把隶华调到我的单位,他都坚决地拒绝了。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那么固执,与当初我们刚见面、他接纳我时的态度完全两样,那时候我们很能谈得来,经常观点惊人的一致。我认为我们的友谊还在,但方式出了问题,或者说是某一方心态出了毛病。毕竟我从一个农村的土孩子一翻身成领导身边的红人,现在又成了矿上的中层领导,我们俩的角色和地位都调换了过来。我不认为我们俩任何一个有什么不太正常的,我觉得很可惜,觉得我和隶华的交往可能告一段落了,我的要求他不会接受,他也不会找我做什么的,我们没有理由再接触。

 这个想法还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所在的单位主要是搞安全监控的。由于煤矿事故多发,国家和地方对煤矿的监管力度都像紧箍咒一样越来越紧,我们的管理和对违反者的处理也跟着越来越严厉。隶华是机电工,他的工作很认真,几乎没有出过差错,但他的同事经常有有意、无意碰坏我们设施和没按规定要求操作的。这样的行为只要发现上报到矿上就要离岗学习,学习期间只发生活费。严重的还要开除。于是隶华经常来找我说情,一次我当时就同意了,第二次我也同意了,但劝他少管这样的事,因为上面抓得紧。第三次他还是来了,我没有答应,我说我不好跟其他领导说了。他在我的办公室坐了很长时间,看没有希望了,很无可奈何地说算了。他说,现在的很多管理制度不是为了把安全搞好,而是为了处罚人。比如矿上给干部们下抓违章的指标,一周要最少抓到两个违章的。如果工人真的没有违章的怎么办,有的干部怕被矿上批评处理就制造条件让工人违章,到了现场不是想办法组织生产,帮助工人解决遇到的难题,而是挑毛病,挑到了就要让人家离岗。他说,没有多少干部真正站在工人角度思考问题制定政策。我不同意,我说为什么要求这么严还有人违章,说明工人素质就是差,就想偷懒取巧。违章是事故的源,必须严管。再说了,严管是为了安全无事故,安全也是为了工人。不然出了工伤,受罪的还不是工人自己。干部即使因此受到一些处理,但生活还是正常吧,可是工人就不一样了,很有可能是人亡家破啊!他“滋”了一下,我知道他又没有接受,我也不想说服他,只觉得他越来越落后,有点不可救药了。

 他结婚时我也去了,到了他的家。他的子就是我们矿选煤厂的工人,他俩是双职工,也可能找了关系,他们分了一户两室一厅的房子,四十多个平方吧,几样家具一放,人就转不过来身子了。他也有点小才吧,该红的地方红,该蓝的地方蓝,该黄的地方黄,布置得很温馨。子长相一般,很富态,一看就像一个家庭妇女。我在心里暗想,这倒很适合隶华。可以看出来,隶华很得意,他的子也很足,这是完美的小天地,两个人幸福得好像看不到小家庭之外的一切,包括转来转去的我们这些前同居者。

 那天我也下井了,我正好附近的一个巷道巡检我们的设施。查完了一个地方,我就打电话向地面的调度汇报一下检查情况。这是工作制度,一方面地面要掌握井下现场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对我们跟班情况的监督,因为调度员从电话号码上可以看到汇报者到底在什么位置。也是例行公事,我问了一下矿有没有什么事,调度员就告诉我旁边的掘进巷道冒顶了。我哦了一下,没太在意。调度员接着又说,冒顶位置离头(正在掘进的地点)三十多米,已经埋实了,可能里面有人。我一惊,知道这是大事故了,再一想想,就想到了隶华就在那儿干活。我放下电话就往那儿跑。巷道门口都是人,安监人员已经设了警戒。我挤了上去,矿上的领导也集中了过来,包括矿长、总工程师等一大帮子。我赶紧找一个电话,打到我们的监控室,问里面的有没有断线,监控员说已经没有信号了。这说明我们的电缆也被砸断了,或者是传感器被砸坏了。我再回身找到这个区的区长,先劝慰了一会,再问里面有哪些人他知不知道,他说知道,已经查过考勤了,就两个人,但两个人就要撤职了。他想到的是矿上要对他的处理。我赶紧问哪两个。他说常隶华、…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了,只看到他的嘴巴还在张合。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疲惫,靠着巷道帮就委顿下来,一直落到底板,像一堆黑乎乎的煤。我听到一阵碎裂的声音,我看到了常隶华那张平和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脸,他那个四十多个平方的小屋子里那些不成体例的字画也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再就是那个略微有点胖的女子的缓慢的步子,突然很响了,在一个空的地方敲来敲去。紧接着,地面上的那一个完美的小天地就垮落了。

 我现在坐着的地方就是常隶华生前的单位在施工,这个掘进队的班次现在是按照“四六”制排的,每班六个小时,每天排四个作业班,这样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都减少了,工人作业时的精力也要充沛一些,安全也更有保障一些。现在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所以这里空无一人。像从一个繁华的街上刚刚回来,这里似乎很寂寞,适合思考,适合整理思想。我打开矿灯,巷道幽深,像是没完没了的,一直向外延伸。风声还是很强壮,对着煤壁得刮着,但煤壁却丝毫无损。头顶上的顶板也都是煤,黑乎乎的;我股底下的底板也是煤,同样黑乎乎的。它们是这里的天和地,下到了八百米的地方,仍然对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前途在进行决定,包括一直希望平行发展的隶华。我定定地看着,水管没有跟进来,算是到了水穷处了吧;抬头看看,上面非常平静,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云。我突然觉得,当年的那些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现在都变得虚弱和无足轻重。但斯人已去,一切都如过眼烟云,真的没有意义了。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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