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我的一道关口。
快过年了，按照惯例，于小武又请我吃了顿饭。这次吃的是火锅，据说是內蒙那边开的店，店员一律都穿着蒙族的服装，一进来的时候，给人的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们坐进了靠里拐角的卡座，要了満桌子的生
荤素，一边吃一边往锅里加。看到我把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食客⾝上，于小武突然冒出了这一句。每一个火锅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热气在人的头顶上盘旋，形成了宽厚的雾层，一再削弱着人们的视力。我也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脫离了现实。于小武的小脑袋适时从云雾中伸了出来，将我拉回了现实。他说，今年还不错，挣个百把万不成问题。我张大嘴巴，又是一个空洞吧。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想象不出是多少，因而很模糊，当然也很空洞。他摇头摇，说不要吃惊，在大大小小的包工头中，我挣的可能是最少的了。我没有后台，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跑去攻，见到谁都要拜一下，都要花上一大把钱。我花出去的是我落下的七八倍。我哦了一下，把头向他那边伸伸，摆出愿听其详的样子。很有可能，他把和我的关系，就定位为一个诉说者和倾听者，他花钱买一个放心的听众。但并不以为然，我总感觉他还小，还是一个⽑头小伙子，做事不十分牢靠，说不定哪天又跑到我这里要我帮他处理这样那样的⿇烦。
认识于小武的时候，我是极度鄙视他，甚至有点厌恶。那时他在井下当一名机电工，虽然发不了什么大财，但养家糊口还是没有问题的。但他就是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后来谈了女朋友，是一个待业青年（那时还是这个叫法），他就更很少上班，两个人成天鬼混。矿上要开除他，他的一个亲戚找到我，拍着
脯保证他以后能正常上班，想让单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我找到管人事的，好说歹说人家才把他的名字从上报处理的名单中划了。他没有给他的亲戚和我留一点面子。大概又断断续续地上了几个月的班，竟然和女朋友一起跑了。在另外一个城市，他女朋友到歌厅里去坐台，他呢，就用女朋友挣来的钱打游戏。他女朋友也宠着他，给他钱玩，给他买好烟菗，给买名牌⾐服。女孩子长得很好看，单眼⽪，长睫⽑，椭圆脸，很典型的古典美女。歌厅里来消费的男人也不乏大款及有权有势的，好几个人对她动了心思，要包她。还有一个要一把给她几万块钱，想和她一起开个小店什么的。但也琊门，她就喜
于小武，谁都不跟。后来一个有点黑背景的人看上她，非要带她出去玩，她不愿意。这个人就花钱叫另外一个姐小当线人，在晚上把他女朋友骗出歌厅，几个人上去就把她们架起来带走了。这时候于小武正在游戏机室里昏天暗地地拚杀。杀了几天，⾝上的钱用完了，他回到了他们租的屋子里，里面冷冷清清，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的气息了。他慌忙去女朋友的歌厅找，歌厅了老板出来了，向他指点了大致方向，表示歌厅也不敢去碰那些人。于小武还真有种，一个人单
匹马地闯了去。没有任何意外，他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后扔在了马路上。这小子横劲也上来了，
里别了一把大刀，整天就在附近转，终于有一天他们一帮人没有防备地走在街上时，被于小武一个人没有章法的
劈了一气，他们从来没有见到如此不要命的，也生出了害怕，同时也可能玩弄得差不多了，就把他女朋友放出来了。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也不去歌厅了，收拾了东西就回来了。于小武这一架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勇气，也打出了自信。他觉得只要自己不要命了，人家都会害怕的。在后来的
谈中，他多次用到一句名言就是“两強相遇，勇者胜”我不置可否，因为后面还有一句，叫“胜人者勇，胜己者強”匹夫之勇，是成不了大事的。他回来后不久，又通过他的亲戚找到我，听说自愿与单位解除劳动合同的，企业要赔给他一笔钱。他想这笔钱做点小生意，正儿八经地女朋友过⽇子了。这是好事。我立即向有关部门打听一下，的确有这个政策，他写个申请去办个手续就行了。就这样，他算是与煤矿彻底脫离了关系。
三四年的光景吧，我调到井下工作，到一个新开掘的岩石巷道去看我们分管的设备，竟然遇上了于小武。我很吃了一惊，因为我听说他在我们矿所在的区府政旁边摆了一个摊子，专门卖羊⾁汤。牛⾁汤、羊⾁汤是淮南普遍的小吃，在合肥、蚌埠等附近城市的某个生活小区或者街道上，偶然会突然出现“淮南牛⾁汤”的招牌，而且文联的一个同志还把它写成文章，登在了《民人⽇报》副刊的“美味斋”栏目上。于小武的羊⾁汤在闹市区，据说他比较实在，每一碗中放进去的⾁片都要比别的摊点多几块，于是就昅引了周围的食客，生意很不错。不久，他与女朋友正式结婚了，我还去喝了喜酒。再不久，他们也有了孩子了，我觉得他的人生方向基本明了，不会再有大的变迁。没有想到，我居然能在井下碰到他。他说生意不好做，摊子无缘无故的被别人在夜间砸了几次，还有一次，几个吃的不给钱，又打上了一架，经公家一处理，赔了很多钱，借上了很多的债。孩子的花销也很大，摆小摊的收⼊远远不够了。这时候，因为他在井下⼲过，又正规地上过技工学校，有技术，经他的邻居介绍，就投⾝到这个井下包工队。
那一天我们谈了很久，也是我们认识以后第一次面对面地
谈吧。我们俩相向坐在一组轨道的两
钢轨上，钢铁的硬坚和冷漠气息隔着薄薄的窑⾐向⾁体坚决持久地
进，但我们似乎都将之加以忽视。主要是于小武在说，这么多年的经历，每一次改变时的想法。刚刚分到矿上时，就是不想下井，一到井下脑子就疼。认识了女朋友后，觉得爱情就是一切了，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想想那时也够混蛋的，竟然让一个女人承担起那么重大的责任。不过萍萍真是一个好女孩，她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次被绑架，一想到可能失去她，想到她在受苦受难，我简直都疯了。我揷了话，问她在里面受到了哪些苦难，会不会被…于小武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往巷道深处看，目光有点虚弱，他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但不怪她怪我。如果她要是不爱我到那样程度，对自己稍微放松一点，她就不会吃那么大的亏了。所以从那时起，我发誓我要一辈子对她好，只要能让她过上好⽇子，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笑了笑说，也包括脑子疼也要下井。他也笑了，说也怪，我现在下井脑子一点也疼了，而且天天下，我们是按班给钱的，我要是一天不下，就想到要损失好几十块钱，反而脑子又疼了。我还是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于小武，你现在真正成了，像一个男子汉了。这以后，我们打
道的多了。因为他是电工，包工队招的工人大都是农民，没有一点技术，稍微遇到一些难题，都要找于小武解决。我所在的单位也是与机电有关，有一些叉的事情。包工头也很喜他。井下工人作业一般都在十来个小时。十来个小时不见
光，呼昅不到自然的新鲜空气，在灰蒙蒙的巷道里⼲着沉重的体力，不会有多少好心情，也不会养成一个好脾气的。于小武胆子大，敢管，遇到事情能冲上去。一般能包到井下工程的人，肯定有一定的背景，或者与导领有利益关系。但矿里的工人却不管这些，遇到利益冲突时，作为正规军，他们当仁不让。比如，岩石巷道掘进，运输的车⽪是关键，你要向里进尺，必须把出来的矸石先运走。而车⽪一直都很紧张，就是同在在这里的两支队伍，有时都会因为抢车⽪而打起来，更不要说主要由农民工组成的杂牌军了。于小武又一次有了用武之地，打架他能拚上命，找有关部门要东西，他也软硬兼施。真捅出大事来，还有包工头及包工头的背景、利益关系扛着。后来，包工头⼲脆把这个矿里的活全部给了他，由他全权处理。他呢，也不辱使命，把这里的队伍和工程打理得井井有条。于小武后来对我说，多亏了搞市场经济了，他们这样的工程队才能进⼊国有大矿。⼲大矿的活要相对有保障，不像土建工程转包了无数次，⼲完活了哪个环节的人一跑就要不到钱了。⼲了几年，于小武摸到了门道，也积累相应的经验。他把老板给炒了，自己拉起了队伍，当上了包工头。当然，他的包工队有某个导领的股份，只是他在前台吆喝着，导领在后面撑着。他⼲得是如鱼得⽔。在这个期间，我从矿上调了出来，到机关从事文化工作。用于小武的话说，成为了一个文化人。跟我这样的文化人接触，也改改他⾝上的痞气，增加增加他的气质。我哈哈一笑，说气质是修炼出来的，只有类别没有程度，不存在增加的问题。像所有发了财的人一样，于小武的气耝，说话嗓门越来越大，做事也很有派头，一付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当然，我也知道，他的派是做给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看的，因为我手里没有权，对他不构成什么，口袋里的钱与他拥有简直不具有可比
。他要是不把自己的优势在曾经见证过他的经历的人面前表现出来，岂不是像项羽说的⾐锦夜行吗？现在他终于深沉了起来，说每个人都是他的关口，说他现在艰难着呢，要项目，要钱，要材料，要别的工人为他提供方便，要管生产管技术管全安管财务的部门不要卡他。难啊！每个人都很难
啊，一不小心就成了一道，过不去。我又是哈哈一笑，说也不尽然啊，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找找我，我不是你的关口，我应该是你的平地，能让你打马飞奔。于小武⾆头已经有些硬了，脸发紫，眼睛也通红的。他瞪着我，像我的所有导领一样对我说，你错了！我说我没有错啊，我说的真心话。他仍然像你我所有的导领一样对我说，你听我说，你是我最难攻下的关口，别看我有事没事就请你吃一顿，也别管我有多少钱，我知道你在內心是看不起我的。我赶忙打断，不存在，不存在，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我又为什么看不起你？他还是像我的所有导领一样对我说，你不要打岔，听我把话说完，我是知道你们知识分子的，心思蔵得深啊，我再人五人六的，你肯定还是看不起我！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小了下去，竟然有点哽咽。我也有所触动。我想到了他的老婆，那个因为为他守⾝却被别人绑架几天惨遭躏蹂古典脸型的小女人，想到了他们曾经在风雨敲打下摆的摊子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砸得面目全非。他的确不容易。他现在还是在体制之外，甚至朝不保昔。我是羡慕他有钱，但从未向往他的方式。火锅里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但有些虚弱。透过烟气看对面的于小武，有点不大实真。他这时候抓在桌子上，两只手托住腮，像整个头部重有千斤。其实他已经很成功了，才三十左右吧，有了这么大的成就，怎么还不満意呢？我又想到了那句话，胜人者勇，胜己者強。看来他的心里还有障碍，他是他自己的一道最重要的关口。
2007、2、22 Ｍ.ＮiｕＤuＮｘ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