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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
 山并不⾼,⽔也不深。或者山不是山,⽔不是⽔。这两个词汇在这里是一种小范围的方言,有着特殊的指向,只属于这个地方的这一群人。它们是一个狭窄的通道,像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幽暗的光芒,只能照亮里面一点微弱的事物。

 这是煤矿,他们是矿工。

 矿井中,从地面打下去的大部分井筒都是立井,是一个直线的进⼊方式,由一个‮大巨‬的绞车担负着上下运送的任务,它们的速度一律很快,将人和事物的⾼度进行着快速更改。从井口下去,到达的往往是矿井的第一⽔平。这里虽然已经是⾜够低了,但仍然是大巷,是井下最宽敞、最明亮、最‮全安‬的地方,也是最浅显的地方,一般是上级‮导领‬、社会名流所谓深⼊井下深⼊职工群众的视察能够到达的终点。我们在煤矿工作的人,只能将它当作一个临时的驿站,或者是一个平台,说明我们已经下到了一定的位置,走过了多少路程。它们还是道路,是真正意义上的道路,可以行人,可以送风,可以运输煤炭、矸石以及各种生产用料。通过这里之后,我们还要继续走,向里走,向采区进发。也许还是一段长长的巷道,⾼大直的,顶上有灯照亮,路中间有一两组铁轨,偶尔有机车带着长长的一列矿车打破巷道里寂静,从⾝边呼啸而过,很是壮观的。再往里,就要进⼊采煤的地方了。

 煤在另一个层次上,地质的层次,与岩石错开,在岩石为主的大巷上面或者下面。它们在另一个⾼度之上,与大巷相比,它们必须有一些起伏。这个起伏与大巷联结在一起,实现的形式就是一个斜巷。有的地方叫轮子眼,因为一般都安装有绞车提放东西的,绞车主要是由一个‮大巨‬的轮子构成的,巷道从某一端看上去又像一只黑洞洞的眼;有的地方叫马道,据说以前的煤矿,拉重车大都是马或者骡子,它们背负着重物从这个地方上爬下行,使这一条路上留下一瓣一瓣的深刻印迹;而我们叫上山。大部分的上山是⽔泥台阶伴着一组或者两组铁轨一路上去的。这些上山都比较陡,要比真正的山中那些坡道上的台阶陡得多,在一眼隧道一样的洞⽳里斜着⾝子,很努力地向上爬行。井下的空气一直处于流动状态,我们叫作风,是风井的菗风机用负庒从主井、副井等地方昅过去的。风力很大,但路程之中,它们的成份就复杂了,氧气一般少一些。因此,人在爬上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气吁吁起来。

 这还是人间正道。我在煤矿工作了十几年,现在虽然在机关,煤矿企业的机关,也不算脫离煤矿,主要工作內容还都是面对煤矿的。我有三年井下工作的经历。当时我所在单位的主体任务是监测‮控监‬以瓦斯为主的各种气体及温度等指标。现在的人们对瓦斯都不再陌生,无数的新闻报道用一个个不小的伤亡数字把瓦斯提到了醒目的⾼处,使人们侧目的同时也对它产生了強烈的恐惧,仿佛它是一只食人的老虎,谈之⾊变。我那时的工作就是每时每刻地与瓦斯打着道。瓦斯在煤层深处,老虎就在山中。我们的传感器遍及井下所有地方,往往越是生产、‮全安‬工作的前线,就越需要对有关环境的情况把握清楚,那里就必须安装上我们的设施,对它们进行连续的监测‮控监‬。爬上山是我们每天必修的课程。采煤、掘进、开拓自不用说,像处在井下最⾼位置的总回风道也要安上几个瓦斯、一氧化碳、温度传感器,它们反映的是整个采区的‮全安‬指标状况。我工作的矿井第一⽔平是-650米,而总回风道上是-420米,标⾼落差230米。如果一层楼是2。3米的话,就是100层楼的概念。负责维护那里‮控监‬设施的人每天都要背着矿灯、自救器、瓦斯便携仪(检测瓦斯的)、一套电工工具以及像电缆等有关材料、设施爬上、爬下这100层楼。而且回风道里的空气经过了井下各个系统,它们已经与经过的地方进行了亲密的接触,它们带来了地球里的温度、⽔份、粉尘,带来了挥汗⼲活的工人们⾝上的气息,甚至带来了井下所有工作人员、作业过程中排放出来的气态垃圾。这里巷道大多年久失修,庒得很矮,变得狭窄。从几条⾼大宽敞巷道进来的风流汇聚到这里的时候,像一个一贯优裕的人突然被放置在憋屈的地方,脾气就长了了一样,虽然百转千回,虽然也爬⾼涉险,到了这里,它们不仅没有疲惫、松懈,相反,风速提⾼了很多倍。风流带着‮大巨‬的声音,迅速地穿越,像是到了极限,在作一种超临界的挑战。人站在其中,像是处在一个烈的嘲流之中,被风推着,不用力往下沉是站不住的。山风凛冽,人若是定力不够,肯定不能在任何点上停下来,要是胶壳帽卡得不紧的话,肯定也要被刮掉刮走。

 这里是矿井中最⾼的地方,是矿井中的山峰。空气经过心蔵火热的岩石、煤,经过无数热烈的现场,它们也变得热了,轻了,自觉地向⾼处走,回见的巷道当然要比进风的采掘活动专区⾼上许多。与所有的山峰相同,风大,缺氧,温度变低,不适宜人长时间地呆下去。有一天,我和一个年龄较大的工人一起爬这条矿井中最长也是最⾼的上山。我们边走边聊,主要是聊他的家庭情况。他家在农村,是早些年招工过来的。他的老婆还在老家,他跟我说,他有两个孩子,已经接受过单位计划生育处理。他很瘦,爬起上山⾝体负担轻,比我要轻松很多。但他不是不即不离地跟着我,很小心的样子。我听别人说过,他生有四个孩子,实行分散目标的办法,送给了他的几个亲戚。我在上山的过程中,一再试探他,他最后说了实话,是四个,最后两个是男孩。他很穷,因为孩子,也因为他在我们这样辅助的单位。在煤矿像我们这样的非直接生产工作,虽然在井下作业也要长达八个小时以上,加上接班、走路、上下井等,在井下时间有时要超过十个小时以上,但由于不直接产生效益,收⼊还是很少的。我在那里工作期间,虽然他是违反政策的,但我还是隔三岔五地给批点救济,救济一下他的艰难生活。我们走走歇歇,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终于到达。他在⼲活,我坐在一边看。在大风、灰沙之中,他是从容不迫的,驾轻就地忙碌,很瘦小的⾝子转过来转过去,十分⼲练。这是他的势力范围,像那些山里的人,他悉各个环节,几分钟的样子吧,他就处理好了所有事情。我们又坐在一起,聊起井上的地面生活。风还在呼呼地刮,由于是坐下了,像是落地生一样,我们仿佛成了这个山上的本来事物,而地面上的事情已经存在于山外,离我们很遥远了。

 从低⽔平通向⾼处的斜井叫作上山,从⾼⽔平通向低处的叫作下山。煤矿开采有很多⽔平,上下相差几十、几百米的都有。我在井下工作的时候,开拓的最低⽔平已经是-810米了。一条下山幽幽向下伸去,在有灯的时候也望不到尽头。煤矿井下用的照明大都是防爆的,灯泡上罩着厚厚的防爆装置,使它的光被大打了折扣,只能照清楚很近的一小块地方。这使得巷道看上去比实际似乎还要远一些。但毕竟是光,在黑暗中带给人们的是信心和方向,像荒郊野外的一户房子一屡光亮,使巷道中行走的人有了力量一样的支持。往-810米⽔平的下山有垂直距离200米左右的台阶,我没有认真数有多少级,仅仅是往下走,不常走这样路的人走到一半时小腿肚子就开始疼了。如果走下去,再上来,两条腿肯定要疼上好几天。而工人们的上下一般都背带上许多工具、材料,由于时间的原因,他们几乎是跑动着走上这条道的。许多年以后,我听说,那个下山上装上了乘人车,即用矿车改装的专门用来提放人的车厢,使工人们的艰苦程度有了一点改善。我想象着,这样的‮导领‬是多么的温情啊,上下山的绞车一提人,不光是要投⼊设备、材料、作的人工,而且耗费电力,挤占了打运生产物资的时间,进而妨碍了生产和效益,影响他的政绩甚至前途。他得到了什么呢?是我这样的书生的敬佩,像山上得道者一样虚无的清⾼,只能在一阵清风中缥缈。

 那里有几个地方在做掘进,掘进的巷道已经很有规模。还有两条煤巷,从倾斜距离近200米的两个地方向煤层中延伸,在为未来的采煤工作面做准备。我必须下去,每隔三五天,那些地方遍布着我们的设施。因为光走路就十分困难,除了作业人员之外,这些地方一般很少来人。如果下去的时间不是生产的点,很有可能会遇不上一个人。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一个人走在一个头(没有两头贯通不能自然通风的巷道)里,前后都没有灯,也没有普遍意义上的光芒。瓦斯传感器悬挂在正前方,显示的读数是红⾊的,可能是因为红⾊的穿透力很強,在井下多雾、多灰等能见度很低的情况下能远远地看到。听技术人员说,传感器的工作原理是相应含量的瓦斯通过检测孔进⼊后,再通过有关机构的作用,在里面反应,带动,燃烧,然后经过物理过程变换成数字。我一个人坐在传感器不远的下方,长久地盯着它看。风筒从巷道口蜿蜒过来,带来了呼隆隆的风声和庞大的风流,仿佛是一场很大的行动。没有新的掘开一段进尺时,这儿几乎与外面的气温是一样的,加上风在剧烈地刮,还有点冷。而这个小小的传感器似乎不想理会,保持着浑厚的红。我想到了里面的燃烧,虽然也是非常弱小的,但毫无疑问,在其中小小的环境里,肯定也是非常烈的。像这些风声,像这些风流,是一种无人问津的自在和自觉。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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