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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
 (一)

 空气中动着微微的凉。

 这是夜的余韵,人在其中,仿佛还没有彻底走出黑夜,身子绻缩着,像部分睡眠一样,不能完全放开。我也在这种感觉里,抱着胳膊从家里出发,步行着上班。我每天都是这样,提前的很早,很悠然地如散步一般往单位走,把一天从从容容地打开。

 走到立桥下,也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标志建筑吧,我就能听到阵阵的鼓声,从草坪东北角越过这个巨大的广场向我这边传来。

 这是每个早晨我都能遇到的情景。鼓,在声音里开出花来,极大地惑着我,我的视线远远地被牵扯过去。打鼓的是一群年龄已经不小的女子,应该是退休之后的吧。她们一律红衫绿,头上扎着一深颜色的丝带,间系着白丝条。在她们的前方一米多处,站着一个女子,一手拿着一对付镲钹,她两手一合“喳”的一下,对面几排的鼓就跟着扭着蹦起来,鼓槌敲击在鼓上“咚咚”几下。

 早晨在广场上锻炼身体的上很多,除了她们,能弄出声响的还有一帮跳谊舞的。这些人聚集在一个角落,往地上放一个手提的录音机,往下一摁放音键,音乐出来,他们就可以“澎嚓嚓”跳上了。再有就是右手边一帮老头子,可能是已经完成了锻炼的课目,有的手里还捏着一个收音机,似听不听里面并不新鲜的新闻。他们正在围绕一个话题烈地议论着,他们大都很认真,有的时候争论得脖子歪着面红耳赤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这些杂声我都能够忽略掉,我只是把鼓声抽象出来。鼓声并不是很响,低沉,厚重,稳健,执拗,在这个早晨为我鼓舞。

 鼓声像一条坚韧的线在我的意识里绕着,它的节奏在我的脚底下延伸,或者是在我的血管里跳动。这是我身体里的节律。在这个节律里,我感受到了身体深处的反应,一种隐秘情在鼓着,引导了我的意念向着一个方向走。我不能平静下来,在一个接着一个的鼓点中走向一个危险的高处,我的心情也提了上来,悬着,着,紧张地欢呼。

 (二)

 鼓声由来已久。

 冬天的夜晚早早地降临。一个看上去十分疲倦的身子扛着一张糙的脸,在暮晚时分模糊地向村子里晃动。他的背上是一面鼓。最先是狗发现了他“汪汪”几声之后,孩子们飞奔过去,很快对他形成包围之势。他没有停下来,他带动着这个小圈子继续行进。他是说鼓书的。冬天,农田已经冬闲了下来,农民们可以稍稍上一口气。说鼓书的人这时候就背起一面小鼓,提着一串竹快板,走街串巷,入乡进户。进了村子,找一户合适的人家或者到一个开阔地,他把鼓放下来,用几一样的东西一支,鼓往上面一架,用筷子一样的鼓槌敲上几下。鼓声一起,村子里的宁静和空旷就填充进生动的内容。村民们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说书的人弯搬过一个方凳子坐下,一手敲一手打,嘴里是一时唱一时说。他的酬劳也很简单,东家一碗米,西家一瓢面,实在不行,给几把山芋干子也成。反正就在这说唱了。如果是在集市上,往往是说唱一段后,说书人将故事进行到关键情节停下,捧起一顶破草帽,翻转过来,转着圈子向大家收钱。听书的人一般很自觉,一分两分地从口袋里摸出来扔进去。要是口袋里没有钱也不要紧,说书人或者收钱的人不会让破草帽在你面前停下多长时间,而是继续向前转,不让人看到一丝痕迹,你还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听下去。

 这只是一个小舞台,他和他的鼓在人们的目光集中之处,让人们侧目倾听,遥远的故事和故事里的道理在一个个鼓点敲击下向人们滚滚而来。他也陷入了故事之中,他被故事拆解为众多的人物,他要形象起来,他必须在说唱中加以动作,让这简单的表演表现力丰富起来。生活就这样戏剧化了。他当然不能放松警惕,他不断地敲击手下面的鼓,他要提醒,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是生活的参照,我们必须认真对待。

 弹的鼓面把人生的道理推到面前。听书的人很投入,起伏的情节在心里演绎,是非功过在心里划定,如果是我,我将会如何如何。

 这是进入我心里的第一面鼓。我感觉到了鼓的神奇,柔软的皮质下面,空的空间里包藏别样的气氛,巨大、厚重、穿透的声音在敲击中沉沉而出,在一个节目中推波助澜,兴风作。它是一个神话,虚无缥缈的,却实实在在地存在,揭示和指示现实的生活。

 我喜爱上了这个鼓,喜爱上鼓后面的事情,包括说鼓书的人和鼓书里面的故事。我觉得它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井,我已经深深陷落。说书人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父亲。我上了同学,同学就从家里偷偷带来了一本鼓词。我把它到课本底下,时不时地翻上一页。这是一个只有小范围人知道的小秘密,也是作为学生的我向老师和学校做出的一个小小挑战,它让我感到很兴奋,很刺。其实,里面的文字都是繁体字,语言是文言文,我一点也看不懂,我更觉得鼓的神奇。它竟能把我一点也看不懂的东西演绎得如此精彩。以至于让我如此痴

 (三)

 密集的鼓点像一串紧密有致的省略号,空地注解着我的人生密码,与我的所有事情都密切相关。我凝视倾听,只能感觉,却不能明了;只能臆测,却不能到达。

 夏夜,农忙时节,天一放黑,蛙声四起。这是人们称作“蛙鼓”的声音。像夜晚的黑一样,它们从看不见的前方向我包抄而来,却并不到达我的眼前,只是在稍远一点的在四面八方将这个地方覆盖。有劳动力的人都在田里,他们从事的事情对于我来说还不大清楚,但我在心里认为那些是神圣的事情。比如耕田、种地、收割庄稼。“蛙鼓”的声音就是从那些田野里过来的,我以为是从他们的脚下出发的。声音和那些事情一样神圣而神秘。我曾经试图接近,很枉然,到了跟前马上是一片静默。我确信,这些声音来自天上,我们只能倾听,不能对之作出任何努力,哪怕是朦朦胧胧的影子。

 但这些声音已经属于了我。我那时已经有了思考能力,但处在少不更事的年龄,对事物的认识没有多少确切的成份,相反,臆想往往是占了上风的。比如太阳早上从东方出来,傍晚又在云的一旁沉陷,原因是不是一个神仙在管着它,让它如此行进。或者干脆,它就是一个神的化身,以这种独特的形式行走在人类的天空上。这些想法也是只属于我的,我从来不敢向别人说起,更不要说向人家请教和讨论了。“蛙鼓”呢,也一样,在我越来越强烈的意识里敲击。我早已见过这些蛙,学校里的老师也向我解说过“蛙鼓”的发音原理。此时我的脑海里,浮动在上面的就是一面面小鼓,在一个个绿色的小身体上扛着,然后有一支爪子从背后转过来,刚好够着鼓“呱滋呱滋”地敲打着。我沉醉在这个意象之中,倚在门前向不远处的黑暗眺望着,想象那些鼓一样的事物,很多事情立即滚滚而来,仿佛前生和后世都突然集结到这一个时刻。

 是这样不确定的鼓声唤醒了我,唤醒了我沉睡的思维。我像是被一个器物捅开,豁然开朗,看到了明确的世界。

 (四)

 鼓声密集,我已经不能离开和放弃。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会作许多的努力。捕捉和聆听鼓声,成了我特别的偏好。我总是以为鼓声和我的生命有着某种必须联系,它们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揭示并加以指导。在基层当一个单位负责人的时候,我就支持并亲自安排了一大帮体格魁梧的小伙子参加煤矿的威风锣鼓队。那段时间,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任务多么紧张,只要他们说要去训练或者排练、演出,我都会给予一路开上绿灯。不仅如此,每次听说他们在什么地方演出,我肯定要放下手里的活,不管多远也要跑过去。看上去是我在支持他们,而我自己却认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锣鼓队是很威风的。他们的装束一律很简单,头上扎上红布条,身上穿的是无袖黄衫,下身也是黄的,相当于裙一类的。上场之后,他们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跳,闪,腾,挪,动作夸张,幅度很大。他们的鼓要比一般的鼓大得多,前面还有落在地上的大鼓引导着,加上强劲的舞步,非常震撼人。演出大多是在冬季节,天气寒冷,我站在一边穿着厚实的衣服仍然不起寒风徐来,而他们的打扮却没有改变。冷似乎并没有对他们发生作用,相反他们的脸上、身上不断地冒出缕缕热气,甚至时不时地滚出大颗的汗滴,折出冬日里少有的光芒。由于身份的限制,我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和他们一起打鼓,但站在观众队伍中的我,已经把自己突出来。我心里仍然非常激动,觉得我已经为之付出,应该是其中的一分子了。那些鼓声当然是我的心声,鼓动了我的整个身体,在一连串的节奏中颤抖不已。说实话,虽然每次我都是站在观众的位置,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位普通的观众,我比打鼓的人还要投入,我在心里跳着,敲着,模拟着,揣摸着如何能表现得更加准确,更加到位,更加张扬有力。我觉得他们和他们手上的鼓是我的化身,我已经在前面的场地之上了,我在跳动和击打中说出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心事,是深藏久远的心事。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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