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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活法
 父母在文革中属黑五类,特怵成份响当当者,如土狗子惊遇大狼狗。父母教书,填成份栏时,本该填地主,逢心软的官人,可默许填“职员。”但骨质里被人认为是黑帮堆人。

 遇事即使有理,亦不敢与人争执,当时,父母教书,儿子们自然也是吃供应粮,儿子之一上高中时,人提意见曰:这家伙吃公家粮,屎却拉在私家粪坑,自私自利,上什么高中?地富子女上高中,我们贫下中农子女倒靠边站了,想反攻倒算,哼、哼、哼!父母听了,相对默然,良久才说,谁让咱家是地主成份呢?

 白天里,低眉顺眼过日子,走路,自觉无颜于天地。唯夜间蚊虫咬得慌时,一边摇蒲扇,父母俩口儿一边闲话,偷偷觅些乐趣,父母是一藤之下的两个毒瓜,彼此不会嫌弃对方,实是因为彼此彼此呀!

 我从中听得闲话故事之一。记之有味,比如人家指名道姓说某某是地主份子时,这地主居然不含糊,当即反扔过去一句,我地主是过去剥削了人,反动。而你呢?游手好闲,成份是个“二子,”特懒,好吃,游手好闲也不光彩啊!故事之二,生产队开会点名让地主份子规矩点,别动时,地主分子之一一脸土色,獐头鼠目,其儿子却一身反骨,坐在位子上,听到点名时,便冷脸大叫“各位领导、地主份子何大拿的儿子已来报到,现在正坐在位子上,本本份份、规规矩矩接受大批判和革命教育,现在他们的表现是好好改造,好好胎换骨,请看这会儿坐得多么规矩,象庙里的罗汉儿。”这些怪气的故事,似有抵触味道,却让父母苦中作乐,多点精神上的慰藉,我当时听了,暗道,父母该不是反动吧!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坏人!瞧他们嘻嘻地乐呢!

 但在白天,绝无半点反动迹象,母亲待学生一如厚待自已的儿女,夜深了还在评改作文,如此,却被指斥为教学中大搞母爱教育,资产阶级假仁假义,文革中的脾气是这样的,比如关于母爱教育,无疑就是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那一套,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母亲只是摇头。而父亲呢?也只是摇头,一对清瘦的毒瓜在晃,形势是秋风扫落叶呵!怎敢有提了双拳,他娘的!那种李逵风范,好在父母干工作积极,领导没在大会上点名,父母于是认为还是相信群众相信组织,于是老黄牛一般地任从指使吧!

 因是坏成份,我平生最怕写《我的家史》这一类作文,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要天天写、年年写这类作文,这犯难不?不写?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出身红的写得多豪迈,我家世代赤贫,受地主老财剥削,吃的是猪菜和白蒜泥…这题目不好写,我心虚呢!让母亲设法,母亲说这么办,搞活动时,我们听过老农痛说革命史,儿子你就以第一称写法,写我如何如何地水深火热,我当然一点开窍,洋洋洒洒写了几张,全是苦文字,吃糠菜、衣不蔽体、遍体痕伤、北风呼啸,与开阶级诉苦会吻合,然语文老师看了,小眼珠定了几分钟,全是眼象煮鸡蛋清,黑眼球一下小成芥粒,视我为天外来客,好半天才说“写我的家史,你却去写人家的家史,亏你想得起,没看出你小子!”我觉出了份量与问题的严肃,一如无助的荒郊野儿,父亲听说后,说重写就重写吧,于是我就参考地主儿同学的写法,解放前,爷爷教书剥削受苦人子弟,剥削了穷人的腊和谷子,同时家有两头牛,过的是不劳而获的寄生生活…这篇挖揭底坦白文字,让我心惊跳,让我更加胆小,如鼠的孙子了。我是地主份子的子女,即使写了好作文也当不成范文,永远没我的份儿。而这篇愧说家史文,让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得摇头摆尾,抑扬顿挫,表情也花样繁多,逃不,我终于成了班上引人注目的人物啦!这时候,头只差点就要夹到裆里了,羞愧及畏惧噬着我,在心里骂一句“这杂种的娘”的勇气也消遁到爪哇国去了。

 后来,还是在三更半夜时,听父母闲聊时我知道了这么一件事。就是这个语文老师在蹲粪坑拉人屎时,忽然间,粪水冲天而起,令语文老师的猴子股及子布沾满黄沾糊状物及白动之物…不必说,这当然人的杰作,这不是我干的,我是地主子女,坏子女在当时如有这个勇气,如在今天肯定敢点着美国总统的鹰钩鼻子,骂他不是个东西,当国际警察,去炸稀拉克…

 文革中,选优生上大学标准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而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父亲教书艰难,镇不住,红小兵、红卫兵挽袖扎,斗志高昂哉!他们是时髦的草啊!父亲精心备的每一节课,结果进了教室只能对着天花板讲,看台下情况,会让人气得吐血的,好在父亲有眼光,文革中,不曾参加什么派之斗,只作了被人利用的工具,因为父亲会一手笔字,于是刷标语写标语,出革命大批判专栏,成了父亲比进教室还要紧的工作。人们戏称父亲为“整理师傅!”一个典型的“臭老九”在天天提浆糊桶!还川大毕业呢!

 当时,母亲在村校,父亲在中学教书,偶尔去看望一回母亲及我这个儿子,十次中如有一次误了刷标语的革命工作,比如迟到一分三十八秒,政教主任就一针见血,目光炯炯。“你得注意政治表现。”父亲满是愧然,连连点头认错,回头了,对母亲说:“这人耿直,这人值得信赖!”我发现这主任经常找父亲写大标语,一写半天,这时,他的表情会有一点点微笑,父亲感到温暖,写得很卖力,仿佛曙光在前,仿佛同志在招手!呵!我佝偻而抖着写字的父亲!鼻涕水滴在红纸上连忙抹去的父亲!手冻僵了,仍呵手不止继续写!呵,我的父亲!

 文革上大学或找工作。推荐是唯一出路,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别作指望,自救谋生存,图发展吧!于是,兄弟之甲当知青,兄弟之乙当砖匠,兄弟之丙走远点,巫溪远山下乡,兄弟之丁即我,还小,读书反正无用,我当然不喜爱读书,作文老忆苦,老批孔老二,连同批他的学而忧则仕几个字,意义都没有。母亲有些担心我的出息问题,父亲却满是不在乎,说:“担心什么,你看他半夜撒,提夜壶时如提纸盒,如此好劳动力,今后还没饭吃,现在谁靠知识吃饭?我一肚子唐诗宋词苦了我,值啥用呢!”于是母亲罩,就月光之下,看儿子提夜壶如单手执大铜锤,一手把握水龙头,听儿子哗哗夜,想象着正在成长的儿子,将是高大魁梧的工农兵中的一员,父母两口子不由兴奋了,因为儿子有气力就有出息,劳动吃香呢!凭蚕疤上大学已是堂而皇之的无可非议的事实。

 父母的几个儿子中,有爱读书的被家人一律命名为“书呆子,”父母从不爱读书而有气力的我身上看到了希望,落魄的父母也有高兴的事儿呢!比如异口同声认为我将有作为就是明证!

 历历旧事,现想来,真是如梦如烟兮!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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