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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往事
 引子

 生命中的许多过往,仿佛被定格在关于从前的梦里。暗夜时分,只要静心闭上双目,便可以搭乘岁月的返程列车,穿越一切的距离和时空,去到那个因沉淀了太多太多历史,而令人感到厚重和深刻的城市——南京。在凝着婉约和古朴的幽深小巷里,聆听温情的江南雨轻敲在鹅卵石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呼吸院墙内散发出的茉莉清香,跟随撑着尼龙布小花伞的江南女子,回到那熟悉的亲切的,属于南京的前尘往事中。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南京,街上到处都是“打到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这类令人振奋的标语,电影院里开始上演文革中批判的“毒草”电影,书店里也卖起了从前被读的世界名著,充满了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气息。但被无数场运动吓怕了的大人们,仍是胆小谨慎地回避着那些政治感的话题,吃饭时爸妈用近乎耳语般的语调在说着最近的形势,听起来含含糊糊,隐隐约约的。就这样,爸爸替我夹菜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孩子家出去别说啊。那是一段新旧生活衔接替的时光,感觉自己有点像在看万花筒,成长的岁月转啊转啊,将一块块各种形状的玻璃碎片不断重新组合成各种好看的图案,这图案就是社会所要营造的新生活。

 那时,我们家住在马台街。

 一、小巷古井老尼姑

 马台街是一条街道的名称,在这条街道上,分布着许许多多内容各异的小巷,南京的小巷,铺就的青石板路面,只要你细心点,就会发现,那些古老的砖块上,还刻着些字呢,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掉原有的清晰,留给人的只有对远去了的年代想象与神秘。小巷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隔段距离才可以看见一扇陈漆驳落的大木门,一推一开时,还会发出“吱——”的声音,悠长而深远,就像老门板历经沧桑后发出的沉重叹息。那些房子大都建于解放前,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被房管所统一分给这个城市的居民住着的,于是,原本独门独户的深宅老院也就变成了不同姓氏的集体组合,而老房子的主人家也住在里边,只不过他们也只能和大家一样按人头分配住一间间的房而非如从前那样拥有整院的屋子。

 我们家所在的那条巷子,位于马台街的中间段。巷口,有一间由旧庙改成的粮站,每月大家都拿着户口本和粮证去那领粮票,油票,还有各种副食品票。粮站的后边还有个古井,据说以前庙里的人便是吃这口井的水,那里边的水冬暖夏凉,夏天时会有很多小孩把西瓜用个网兜装着,用长绳系好了网兜,再放到井里去冰镇。粮站侧面的小屋子,又黑又旧又破,里边住着个老女人,人们都叫她“老尼姑”据说她从前就是属于这个庙里的人,庙里面怎么会有尼姑呢?这个问题我从前倒是未曾去想过,年少的日子里总是漫不经心的,轻飘飘地逝去后,方才发现自己尚有太多的不明白。到了如今,我只好把她想作是庙里的杂工了。或许“老尼姑”并不是个真正的出家人吧,因为她还有一头乌黑的短发。虽然从未见过她对谁大声说过话,但她那满是疤痕的脸,看起来还是有点可怕,通常家里的女人吓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说,再吵,再吵把你送给老尼姑。所以,小孩子一般都不敢上前主动和她说话。老尼姑常在古井旁洗衣,洗米,洗菜,城市早就装上了自来水,她却依然格守着从前的习惯,用一黑的橡胶绳系着个上了年岁的木桶,不厌其烦地从井里打水来用。夏夜,她甚至还挨着古井放把竹铺,睡觉。古井,老尼姑,似乎是南京古旧时光里遗落下来的一块背景昏暗的驳落的老式漆皮画。

 老尼姑的黑屋子里还住着一个年轻的壮汉,据说是她乡下的侄子。这侄子白天挑着个担子走街窜巷地喊着“磨剪子来砍柴刀”讨生活。晚上回来,与老尼姑守着那盏昏灯就觉着日子难熬。也难怪,正值思年华的侄子,想的东西也比较特别些的。于是,就有别人就给他带来了一个年轻的乡下女人,虽说是乡下女人,可打扮的花红柳绿,看上也蛮喜庆的。这女人是自由市场帮人卖菜的,来城里时间不长,一心想找个可以嫁的男人,好在城里有个栖身之处。谁曾想到,这老尼姑的黑屋子又破又烂的,比她夜夜睡觉的洗澡堂子还不如,她失望极了,抬脚便想走人,直说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回哪儿去,自由市场那边当天是请了假的,去了也白去,没工钱,澡堂子要夜里没人洗澡了才可以回去睡。可就算是这样,她亦是要离开的了,这破屋子,看来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边厢,眼看着到锅里的鸭子又要飞,老尼姑侄子难过的眼泪水都快掉出来了。老尼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说是迟那时快,就在乡下女人准备迈脚之即,老尼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居然横下心来,从怀里掏出把结实的铁锁把房门从外边给反锁上了,然后,就独自离开了,任凭那乡下女人在里边又喊又叫又捶又打的。当晚,她住到了一个老姐妹的家里,只剩下那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次,她才不急不慌地买了三个人的早点,慢悠悠地打道回府。等她打开门时,那乡下女人竟红着脸叫了她一声:姑妈。

 没过多久,那屋子里就有了婴儿的啼哭声。而老尼姑则坐在小黑屋子的门坎上笑了…从此,古井旁的老尼姑的洗衣盆里,就多了好些色彩各异的似万国旗般的小孩布。这,或许是老尼姑一生中最为幸福最为温暖的时光了。直到有一天,屋子里传出那个乡下女人辱骂老尼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句子让好事的妇人听见,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老尼姑的侄子是老尼姑年轻时偷汉生的私生子。也许是为了躲避人们复杂的目光吧,那以后,老尼姑白天就很少出现在古井旁了,她总在夜里端个盆洗东西。月黑风清的某个夜晚,老尼姑就彻底地归了古井,这回,下去的不仅仅是她打水的古旧木桶了,还有她整个人的身子。此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古井打水了,那井也怪,竟然就渐渐地就枯了,不再有水,仿佛它的灵魂亦随那相伴的老尼姑去了。

 二、桑树老宅

 顺着小巷拐进来,就到了我们家所在的大院子。院子的整体格局排列的有点类似军队的营房,中间是宽敞的水泥地面过道,两边是红砖外墙的住房,大多为套间,内有客厅和房间,房管所按每家户口上的人头来分配,人多的家庭就住四房一厅或五房一厅,人少的家庭就住在三房一厅或一房一厅。房子都很高,有暗红色油漆的法式百页窗和木门,显得很是气派。

 大家住的房子从前都属于院子东头的家。家是是独门独院的老宅,面积很大,内有厢房若干间及宽畅明亮的厅堂。老宅门前,有棵不知什么年月种下的桑树。春天,我们喜爱去摘几片桑叶喂蚕;夏天,则会有贪吃的孩子爬上树去摘桑果,将自己吃得肚皮发舌头发紫。

 老宅子的主人是爷,解放前是国民水上警察局局长,只因他的长孙女小名是,所以被大家叫作爷。爷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过身材却仍然是高大的,背也得很直,爱穿浅灰色的绸缎面料的中式对襟唐衫。他每天都要在院子里慢慢地踱来来踱去,边走边用手抚摸着长长的白胡须,微笑地看着每一个疯跑的孩子,显得既安祥又平和。这么一个每天沐浴在阳光下的慈祥老人,与他们家中墙上挂着的相片上那个威风凛凛的拿的局长的形象相差太远了。这样的人物想必在文革中是没少挨斗的,然而所有的关于他的过去,就像本尘封了书,故事藏在里边,无缘开启便无从知晓。

 爷去的时候已是八十五岁的高龄了。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家人送葬回来后,就在门前的桑树下放了个烧着火的脸盆,而所有人都要跃过火盆回家。红红的火焰熏出来的烟竟然夹杂着桑树叶子的清香,就有人说,爷的魂是附在门前的桑树上的,他舍不得他的老宅,不肯离去呢。再后来,就有人看见,半夜里爷坐在家门口的那棵桑树上摸胡子,这样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是没亲眼看到过,只记得那会小孩大人一起传,越传版本越神奇,听起来令人骨子里都凉飕飕的。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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