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魂与花魂
一
小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圃,舂花已经次第开了,已经可以戴在鬓旁,采⼊瓶中。
丁宁穿一⾝青⾐,级着的是带着唐时古风的⾼齿木展,脚上甚至还套着双丫头袜。
在初夏午后温暖的
光下,他的脸看来虽然还是苍⽩得毫无⾎⾊,可是他的神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悠闲和雅适。
这种神态,使得他苍⽩的脸在鲜
的群花中显得更突出,更⾼贵。
唯一和他这种优雅的态度有一点不相配的,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可是这把刀也是非常优雅的,一种非常古朴的优雅,不相称的是,这把刀上的杀气。
花园里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树荫下有一张几,一个蒲团。
几上有一个仿造宋汝洲哥窑“雨过天青”的花瓶,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和尚,是丁宁。
一一蒲团上坐着的人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坐在蒲团上。
丁宁正在修整他刚从花圃里摘下的鲜花,用他手里一柄形状古朴而优雅的银⾊的短刀。
一柄如此闲适的刀,一把削整花枝的银刀,刀上怎么会有杀气?
二
午后的
光还是金⻩⾊的,还没有到达那种黑夜来临前夕
的辉煌灿烂的鲜红。
姜断弦远远的站在一丛红花旁,静静的看着丁宁削整花枝,仿佛已看得痴了。
他的脸⾊永远是那么冷酷和淡漠,可是他的眼却像是火一般的夕
般燃烧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猛兽,看到了另一只⾜以威胁到它生命的猛兽。
可是丁宁只不过在削整几枝已经被摘落下的鲜花而已。
这种悠闲的事,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敌视。
光的金⻩已渐渐淡了,火样的鲜红还没有染上夕
。
三
如石像般静立不动的姜断弦,忽然慢慢的向丁宁走了过来。
丁宁却仿佛
本没有发觉自己面前已经有了这么样一个人。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与存在的人。
他仍然用他的那把银刀,修剪着那一束花枝,他的出手很慢,很小心。
他用的刀是一把很钝的纯银的刀。
他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常常都会做这一类的事。
可是姜断弦却在全心全意的看着他,就好像一个醉于雕琢的人,在看着一位他最崇拜的大师雕琢一件至美至善至真的精品。更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看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奇怪游戏。
在姜断弦脸上居然会流露出这种神情,才真正是件怪事。
可是真正了解姜断弦的人,就会知道他用这种眼⾊看丁宁,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只有他才能看:得见。
他看到了什么?
鲜花被摘下,就好像鱼已被网出⽔一样。
花被摘下,看起来依然同样鲜
,鱼在网中,也依然同样在动。甚至动得更生猛。
可是在姜断弦这种人眼中看来,就不一样了。
⽔中鱼的动,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动,网中鱼的动,就变成了一种为生存而奋斗的挣扎。
花在
上,那种鲜
是自然的,活泼的,被摘下之后,就难免显得有些憔悴了。纵然被修剪过,被供养在最精品的花瓶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年华已将去,已经要用很浓的脂粉来掩饰脸上皱纹的女人了,怎么能比得上连蛾眉都不去淡扫的村姑?
奇怪的是,被丁宁摘落,修剪后放⼊花瓶中的鲜花,居然还是同样鲜
,没有人能看得出一点分别,甚至连姜断弦都不能。
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摘落这些花枝的?
丁宁不抬眼、不开口。
姜断弦用两
手指,轻轻快快的拈起一段花枝,凝视着花枝上的切口。
他的眼⾊立刻变得更奇怪了。
那种眼⾊就像是一只猫看到了一只老鼠,却又像一只老鼠忽然看到了一只猫。
——刑部的总执事,有史以来最⾼明的刽子手姜断弦。
——忽然间夜一就在江湖中成名的刀客彭十二⾖。从来不服的彭十三⾖。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在看到一些花枝的切口时就会变得如此奇怪?
直等到最后一枝花揷⼊瓶里,丁宁才发现姜断弦站在他面前。
姜断弦却还在凝视着手里那
花枝的切口,又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以钗刀切木,却如快刀切腐,刀势之奇变,现于刀锋切口外。”姜断弦直视丁宁!“以这样的刀法,当做能有几人?”
丁宁的态度很平静,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说:“姜先生,这句话你不该问的。”
“为什么?”
“一刀之功,既不⾜显刀法,更不⾜决胜负,”丁宁说:“决战时之天时,决战地之地利,决战人之心情体力,都可以影响,刀法的強弱。”
“但是刀法的本⾝,却是不会变的。”姜断弦说:“刀也不会变。”
“人呢。”丁宁说:“人是会变的?”
“是。”
“既然人会变,绝世无双的刀法名家,也可以会在夜一之间变得不堪一。”丁宁说:“这种事既非永恒,能用这样刀法的人,昨⽇可能只有三五人,今⽇就可能变为八九人,明⽇又可能变得只剩下一个。”
姜断弦无语。
⽇⾊渐落,沉默良久,然后姜断弦才说:“不错,人会变,人事亦无常,你所经历的变化,实非我所能想象。”他说:“连我认为你已蛮了,已非我的敌手。”
姜断弦叹息:“可是我错了,以你今⽇的体力,还能施展这样的刀法,等到你我决战时,只怕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丁宁居然笑了笑,淡淡的说:“我明⽩你的意思,你一定奇怪,我在那种暗无天⽇的鬼狱中,过那种非人所能忍受的生活,刀法怎么会还有进境?”
“是的。”姜断弦说:“我正想问你这句话。”
“其实你若仔细想一想,你也会明⽩的。”
“哦?”
“刀法到了某一种境界后,不用⾝体也可以练的。”丁宁说。
“不用⾝体练,用什么练?”
“用思想,在思想中寻找刀法中的变化和破绽,寻找出一种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丁宁说:“而一个人在⾁体受到极痛苦的磨折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
姜断弦的态度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而且充満尊敬,甚至用一种弟子对师长的态度对丁宁说:“谨受教,”
被摘落的十一校鲜花,已经有九枝在瓶中,只有一技还在姜断弦手里。
丁宁慢慢的站起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看花瓶。
“姜先生是不是想把这枝花带回去?”他问姜断弦。
“不想。”
“那么,姜先生,请君揷花⼊瓶。”
这本来也是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话,被滴下的花,本来就应该揷⼊花瓶里。
奇怪的是,最近世事看得越来越平淡的丁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却带着种很明显的挑战之意,就好像要一个人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
更奇怪的事,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一向严肃沉静的姜断弦忽然也变得很奋兴,就好像人已在场战,面对着一柄杀人刀。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四
花枝在瓶中,带着极疏落而萧然的韵致,剩下的余隙还有很多,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揷进去,甚至连十枝花都可以随随便便揷得下去。
可是姜断弦手里拿着一技花,却好像一个要写一篇文章的生学,手里虽有笔墨,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的刀一般的眼神,已在瓶中花枝的空隙间选了很多个地方。
可是他手里的花枝却没有揷下去。
他的神⾊更凝重,不但额角上有青筋露出,甚至连刀背上都有,这段轻如羽⽑的花枝,竟似已变得重逾千斤。
一一这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很久之后,丁宁才轻轻叹了口气:“姜先生,果然⾼明。”
姜断弦苦笑。
“连这枝花我都不知应该揷在何处,⾼明两字,如何说起。”
“三尺童子,也会揷花,”丁宁说:“姜先生这枝花为何不知如何揷?”
“这就像是着棋,丁兄这瓶花,已如一局棋,成了定局,”姜断弦说:“我这一子落下去,若是破坏了这一局棋,那就非仅无趣,而且该死了。”
丁宁微笑。
“就凭姜先生这番话,就已⾜见⾼明。”
忽然间,満天彩霞已现,夕
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揷⼊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満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瓢都再也飘不进去。
甚至连一只蚊蝻都再也飞不进去。
丁宁的神⾊忽然也变得和姜断弦刚才一样严肃和恭谨。也同样行弟子礼。
“谨受教。”丁宁说。
武林中有一种很离奇的传说,有的人在三五丈之外,以飞花落叶都可以伤人,用一粒米都可以伤人。
这种人的武功,当然已达到了一种让人很难想象,甚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可是,⾼山大泽荒漠云海之间,蔵龙卧虎,奇人辈出,谁也不能否定这一种的存在。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在三五丈外就可以用飞花落叶伤人,三五丈外的叶落花飞,也瞒不过他们的动静。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人的武功能达到这一步境界,那么丁宁和姜断弦无疑都是这一类的人。在他们专注于刀上的精魂与瓶中的花魂时,花圃的竹篱外,也有两个人在注视着他们。
两个女人。
五
花圃的竹篱外,只一个小山坡。坡上有⻩花,花上有蝴蝶,蝶有眼。
蝴蝶的眼睛,好像也和人的眼瘠一样,喜
看好看的异
。
这丛⻩花上的蝴蝶,无疑是只雄蝶,因为它看着的是两个非常好看的女人。
花景因梦和伴伴站在山坡上,看着花圃里银杏树下的丁宁和姜断弦。
“他们好像在揷花。”伴伴说。
“好像是的。”
“我真不慌,两个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花这样感趣兴?”
“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因梦说:“你
本就不懂他们这种男人。”
伴伴有一排虽然并不十分整齐,却非常有魅力的牙齿,甚至还有两颗虎牙。
一个在山野中长大,什么样的野生动物和植物都吃的女孩子,你怎么能希望她的牙齿洁⽩整齐。
可是洁⽩整齐的牙齿,并不一定有魅力。
一副非常不整齐的牙齿,长在一个非常好看甚至毫无暇疵的女人嘴里,那种魅力,却是异常的。
尤其是那两颗虎牙。
伴伴用左边一颗虎牙轻轻的咬着嘴
,那种神态,无异是在表示她的议抗,就好像一个已经懂得男女间事的小女孩,可是她的家长亲友兄姐长辈却都认为她不懂事那种神情一样。
这种神情花景因梦怎么会看不懂。
“我知道你很了解男人。”花景因梦说:“有很多很难了解的男人,你都和他们相处过。”
沉默。
在沉默中再次响起来的声音,依旧还是花景因梦的声音。
“你可以了解,你和这些男人接触之后,当然是在很亲密很亲密的情形之下接触之后,你当然会对他们有很深很亲密的了解。”
伴伴能说什么?
因梦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你能了解他们的什么呢?”因梦道:“你最多也只不过再了解他们的
望,嗜好,和他们⾁体上对某一种刺
的反应而已。”
她说:“其实你所了解的这些事,都是假的,”
“真的是什么呢?”
“绝对的真,几乎是没有的。”
“那么,你说的真,有多么真?”
“伴伴,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就想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
“我要你相信我说的话。”因梦说:”我也要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
少数的一些男人,他们的感觉和感受,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伴伴虽然已经明⽩她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她深刻了解,并且非常相信,这个奇妙而神秘的女人的回答,一定可以満⾜她隐蔵在她心底深处的某种虚荣心。
所以,伴伴又问:”那么,你是不是认为他们连一点男人的
望嗜好都没有?”
“他们有。”因梦回答:“男人的
望和感觉,男人对女人的了解和反应,他们都有。”
她说:“女人也很了解他们这种感觉。”
这句话的意思很不明显,所以花景因梦一定还要解释。
“他们这种男人的
望,远比大多数男人都強烈,”她说:“女人们都了解这一点,所以常常会自动献⾝给他们。”
一一一个女人如果知道有一个男人对她的
望极強烈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強烈的
惑。
伴伴了解这一点,因梦又问她:“刚才我说过,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她问伴伴:“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正在等你告诉我。”
“你错了,只因为你看不出他们的內心。”因梦说:“他们做的事,如果从表面去看,一定看不出他们实际是在做什么?”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正在揷花。”伴伴问因梦:“他汀实际是在⼲什么!”
“是在炫耀他们自己。”因梦说:”也是想在他们的决战之前,先给对方一点威胁,一个警告。”
“哦!”
“瓶中的花,就像是丁宁布下的一个战阵,只留下一处缺口。”
“缺口就是破隙?”
“是的。“
因梦说“丁宁留下这处缺口,只因为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攻得进去,那意思也就是说,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用手里的一技花把这个缺口补上。”
伴伴径视着瓶中的花伎,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看起来姜断弦好像已经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是的。”花景因梦说:”看起来姜断弦今⽇好像已经胜了一仗。”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伴伴:“如果你要跟我赌,赌他们最后那一场决战的胜负,如果你要赌丁宁胜,我愿意以三万两,赌你一万两。”
伴伴的脸忽然又露出舂花般的笑容,又露出了那双可爱的虎牙。
“我不跟你赌,”伴伴说:“随便你怎么说,我都不跟你赌。”
“你怕输?”
“我不怕输,”伴伴说:“反正
我的人都已经是你的了,还怕什么输?”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赌?”因梦问:“你怕什么?
“我怕赢。”
伴伴很愉快的说:“我不跟你赌,只因为这次我是赢定了。”
她说得很有把握,显得也很愉快,奇怪的是,花景因梦的笑容,看起来居然比她还要愉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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