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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没有人。

 谤本没有人。

 是鸣祥在七香亭等太久,所以走了吗?可是,她还早到了啊,足足等到快天亮,她才死心地走回客栈。

 是不是…鸣祥不要她了才走?

 这个念头让她皱起眉头。

 “鸣祥不会的…奇怪,附近有人死了吗?”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雨中,她停下脚步,闻着这股不知从何方飘来的血味。

 雨中的气味较难分辨,也易冲淡…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双脚不受控制地快步走向客栈。

 愈近客栈,雨中的血腥味愈重,当她走到离客栈十步远的距离,已有一具尸身躺在地上。

 扑通一声,她的心脏无故吊得老高,瞪着那具尸身好久,分不出他是谁来。

 她蹲下地,努力在浓烈的血腥味里分辨此人身上具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吐一口气。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为谁紧张?为自己吗?面临大敌时,她不曾为自己紧张过,那,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走进客栈,看见客栈满地尸身。她的脸,微微发麻,一股轻颤从背脊打上来,想起这些人曾经跟他聊过天,而且笑得似乎很开心。

 她是杀过人,但从未跟被杀者说过话或者接触过,如今看着这些人死,她心里微有异样,却不及细想,先奔上二楼。

 二楼的客房全遭打开,里头空无一人,连慕容迟的房间也是空汤汤的!“弱,死…应该…”她不停地重复应该。是慕容迟太弱了,他死,是应该。

 可是,她要保护他的…她说过要保护他的!

 她有点失神地慢慢走下楼。客栈的大门是大开的,风吹淡了血腥味,也吹淡了人体该有的味道,她茫茫然地扫过每一具尸身,努力地辨认。

 “义爹,你说脸可变、声可改,唯有人的气味永远不变,可是,我看不见他的脸、也闻不出他的味道来,这样子的我,真的比别人强吗?”

 客栈的大门起了騒动,她慢慢地转过身,认不出那人的脸来。

 “寿姑娘?”大师兄匆匆跑进来,后面像跟着一连串的粽子师弟。他迅速环视客栈一圈,讶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跟我师弟在外头发现了尸体…”

 他们师兄弟死皮赖脸跟着慕容大夫身后,他不理,他们硬跟,跟到客栈来,客栈却差不多满了,无法全住进来,于是师兄弟决定一视同仁,全野宿外头,但外头雨愈下愈大,只好求掌柜让他们拼拼桌将就睡,哪知一靠近客栈就觉得不对劲了。

 “可恶,死了这么多人,咱们竟然没有发现他们的惨叫!”外头下了大雨,掩去了人声。大师兄视线落回司徒寿的脸,忽觉她的神色好像有点不对劲。

 “啊!慕容大夫呢?”他急道。

 “我看不见他。”她慢慢地说道。

 “看不见?”

 “每个都长得很像…”

 “像?怎会?慕容大夫一看就能认出啊!”长得这么美丽的人竟被说得跟那个肥横生的掌柜很像?慕容大夫听了会痛哭失声吧?等等,都这紧要当口了,他在想什么啊?

 “快去看看有没有慕容大夫的…”原要说尸身,后及时拍自己脸颊一掌,改口道:“去看看慕容大夫有没有在里头?”他的命令一发,身后的粽子有的奔上二楼,有的就地察看尸身。

 大师兄紧张兮兮地直冒汗,祈求老天可别这么没良心,可别要他带着尸体回师门啊。看着司徒寿不自然的睑,彷像是一具没有表情的木偶,他心里暗叫不妙,说道:“我笨,她必定是受惊吓了,这么多的人突死…寿姑娘,你不要紧吧?我…你不介意的话,先去咱们夜宿的地方,那儿是简陋了点…”

 司徒寿闻言,抬起脸看着他,一字一语慢慢地、有些恍惚地问:“你不会怕我吗?”

 “怕?怕什么?”

 “怕我在杀了他们之后,连你们也一并杀了啊。”

 她说话的方式好奇特,好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在开口,字句冰冰凉凉的;美丽的眼眸虽在望着他,却好像在看遥远的地方人生空的…

 她虽没有移动,他却觉一阵冷风吹过。

 “寿姑娘,我怎会以为你杀人?”大师兄失笑,又打了个哆嗦道:“你是慕容大夫的朋友,又是一个姑娘家,与这些人素无怨仇,没有必要杀他们吧?”

 “可是,连鸣祥也认为我杀了那只兔子。”她摇头的姿态很怪,怪到好像是一具木偶在摇头。“她没有明说,可是我知道,她一直认为我杀了它。每个人都认为我只会杀人,哪儿来的死尸找不着凶手,就怀疑到我头上来,我没有。我不敢说我看穿鸣祥在想什么,我怕她不要我。”

 大师兄微微张嘴,却不知如何接话。

 “大师兄,没有慕容大夫的尸身!”

 从客房奔出的师弟也喊道:“没瞧见大夫,连他的兄弟也不见了!”

 大师兄大喜。“他们没死?寿姑娘,慕容迟没死,他必定还活着!咱们快分头去找!小师弟,你留下来照顾寿姑娘…”

 “慕容迟?”她喃喃重复着,从混乱的记忆里慢慢地丝出来。“就是那个像鸣祥的男人?他…叫慕容迟…慕容迟没有死…慕容迟没有死…”

 已经不是隐约的感觉了,而是真的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了!大师兄正要暗示靠近她的小师弟点她昏,怕她刺过深,哪知他的眼睛一眨,眼前已不见司徒寿的人影。

 师兄弟同时错愕。

 “还…还不快分头去找?要让一个女人先找着人,咱们师父的面子不是丢大了吗,快去找人啊!”雷声有些大。

 不知道是不是靠近山边的关系,仿佛闪电与雷都近在眼前。她凭着本能入林找人,半夜里的林子像是黑海,没有半点的光照路。

 一般人用眼用耳,她却用鼻。无数的利枝划过她的身体,她没有任何感觉,专注地闻着属于林子的味道。

 雨声不见了,雷声也远去,周身的林木就像隐形般,她只“看得见”那种淡淡的、快要天亮时树林释放出来的味道。

 她的记忆其实已经一团了,她知道自己杀过人,却不记得杀人的感觉;不记得曾经杀过谁、曾经身在血海的感觉…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的身边有人时时刻刻地提醒她,她杀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残忍至极。

 余沧元告诉她,她喜爱杀人。

 鸣祥告诉她,她是迫不得已,因为被义爹教养的关系。

 可是,在他们眼里,她还是杀人鬼,不是吗?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她有义爹,只记得她有鸣祥,只记得义爹教她强与弱之差,只记得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里,她被义爹带回庄、鸣祥抱着她睡的那个温暖的晚上…

 义爹死了…她的记忆又开始混乱模糊了。她开始忘了义爹的长相、开始忘了义爹要她做过什么,一点一滴地忘了每天义爹与她相处的时光;她只记得鸣祥,记得鸣祥待她的好、记得鸣祥与她相处的时光。

 余爷爷…就连余爷爷她也忘了。她一点也记不起这个人来,甚至自己有没有动手杀他,她也忘了。

 就算有余沧元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根本还是记不起来,只是“知道”而已。

 她身上,算是有病吧?

 每天忘一点,到最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从没有跟鸣祥提过,其实她好怕鸣祥一死,她会连鸣祥也忘了。

 连鸣祥都忘了,她还剩下什么?她什么也不敢说,怕鸣祥认为她有心推罪,怕鸣祥认为她身上真的有病。

 有时候,她连自己上一刻在做什么都忘个一干二净。也许,客栈的人都是她杀的,只是她不记得了;也许,兔子也是她杀的,鸣祥心想的都是事实。

 连她自己都觉得客栈里的人好弱,弱到她一弹指就会死的地步;也许,慕容迟是她下的手,现在不知道埋在哪个地方了,只是她忘了,什么都忘光了。

 也许,鸣祥早就死了,她也忘了,还在执着鸣祥仍活着的假象?余沧元也死了,只是自己当他活着?他的武功绝对抵不过自己,她又不喜爱他,怎能忍受他一直活在自己的面前?

 还是,连慕容迟也早死了,现在她只是在追一个永远追不着的“凶手?”

 她心里隐约感觉自己现在有些奇怪,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胡思想。

 林子极大,她奔了一阵,像永无止境,又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地熟悉与安心。

 忽然间“炰L苤苤v,巨大的闪电不知击中哪里,从雨中传来焦味…

 白光再度一闪,她的双目看见了远处的动静。

 是人。

 她慢慢地走近,双脚竟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当她走到树后时,清楚地听见有人微弱喊叫:“二哥!”

 她听不出声音是谁,但有人会喊二哥,就是那个少年跛子了。她的身影与树同化,只显出一半的身子,却无人注意到她。

 她的视线落在那个半挣扎爬起来的跛子,此时他拐得更严重,像在拖着无数条的废腿在走路。

 是跛子。那,慕容迟呢?他在哪里?在哪里?

 “二哥!”

 他对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扑过去。那人应该是慕容迟的二弟吧?她感觉的出他还没死,却已离死不远了。

 她慢慢的扫了一圈,地下瞧不见其他躺着的人,好几抹黑影正近那个少年跛子。

 她的心底深处知道那是人,但她的眼睛却只能看见一团黑。

 “你们混蛋!”少年跛子对着他们喊道:“无怨无仇的,为什么要杀我们?”

 因为你们弱啊,她心里觉得奇怪,为何这跛子还不明白?因为他弱,所以别人能杀得了他;等他死了,那些杀他之人就是强者…若她要出手,强者会是她。

 世间不就是这样吗?没有用的人,死了对世间也没有影响。

 她一直坚持这样的想法,可是每个人都认为她错。

 “二哥!二哥…可恶!你们杀了他,我跟你们拼了!”

 她看见跛子如飞蛾扑火,身子处处都是致命的空隙扑向他们。这跛子真笨,找死而已。

 鸣祥就不会这么笨。鸣祥弱,可是鸣祥会想办法拖时间等待,等余沧元或者她去救命。

 一颗鲜血飞溅到她脸上时,她缓缓用指腹拭下,呆呆地看着指间上那颗血被雨水打淡。

 第二颗鲜血又飞到她脸上是,那个跛子像是被丢弃的垃圾一样,从另一端被人丢到她眼前,鲜血的味道不顾雨水得冲刷,迅速飘进她的鼻间。

 “可恶…我要为二哥报仇…”微弱的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的白光打进林间,短暂地照亮附近的林木,慕容实玉强撑着要爬起来,抬头的那瞬间对上树后的半个身影。

 他惊一声,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司徒寿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被掳来的?追来的?不可能…短暂的思考晃过,她怎么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被杀死吧?

 连二哥都对付不了的狠角色,她就算小有功夫又怎样?

 其实,骗她在大雨里去找凤鸣祥时,他就有点心虚内疚了。他跟她一点仇恨也没有,他心里明白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自卑在作怪,尤其她长得漂亮,与自己普通到有点丑的相貌大不相同,时刻都在提醒他大哥、二哥都是相貌极好的人,只有自己不同,只有自己站在他们身边时,像个没有关系的外人。

 身后传来的杀气,连他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发觉了。他不喜爱她,并不表示他要她死啊。

 “反正…大哥跟二哥…都死了…我也报不了仇了…”他要深一口气,口好痛,痛到他差点昏死过去。

 从他发现她的存在到现在,不过是短短一个白光的时间,心里转念纷,在身后的人影近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上前。

 司徒寿显然没有料到他最后的举动。她原是呆呆地看着他一身的鲜血,看着他死而已。他扑自己,为什么?他细瘦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身,她心一惊,被迫对上他的双眼。

 “快逃…”从他的嘴巴吐出来的话几乎无声。

 她没有听见,只看见他那一双瞪她瞪得好用力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平凡、好普通,跟鸣祥完全不一样,单眼皮,眼珠子凸瞪着她,眼神好像在说什么,好像…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老人家在被她杀死之后也是这样地看着她。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记忆淡化得更严重了。

 她的心脏一直在狂跳。那个老人家长什么样,她不记得了,只知道有这个印象…为什么用这个眼神瞪着她?到死了还这样瞪着她?

 是…是余爷爷吗?

 “逃…”

 她的双耳听不见雨声,却清楚听见了这个字。他用这种眼神是要告诉她逃命吗?那…那年余爷爷死了,用这样的眼神瞪着她,也是要她逃命吗?

 这个跛子的脸上都是血,但他出来的眼泪跟雨水糊了他的脸。好奇怪…她好像有点能分辨这跛子的脸了,他的脸有点稚气,双颊跟鼻梁上都有一点点的小雀斑。

 一阵撞击,让她退了一步,更多的鲜血到她的脸上,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

 “二哥?”慕容实玉原是紧闭着眼等死,却没有想到撞击之后没有预期的疼痛,反而一个沉重的包袱在他背上。他勉强地侧过身才发现慕容刚没死,慕容刚在他的背上,为他承受那一刀。

 “你这个蠢蛋…我没死,也会被你害死…”慕容刚无力地倒地,慕容实玉拼命地抱住他重得要命的身躯。“你…要为人挨刀,至少替二哥挨嘛…白费我这么疼你…”“二哥!”笨二哥!笨二哥!老是喜爱替他收拾善后,连死也是为他!可恶!可恶!慕容实玉费力地气,本要乖乖跟着二哥等死了,眼角却见司徒寿仍是动也动,她偏着头,以十分诡异的眼神跟角度望着自己。扑通一声,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脏竟然还会跳得这么大声。连死,都不让他好好地死吗?

 “为什么呢?鸣祥说,因为是父子、因为有血缘,所以余沧元才会恨我,才会想杀我,才会有爱他爹之心。你跟他不是亲兄弟,他为你死,你又为我挡刀…”她眼里充满惑。“义爹对我好,他疼我,鸣祥对我好,还有慕容迟,他要带我白吃白喝、要陪着我…只有他们不嫌弃我。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谁对你好了?我才没有对你好!大哥才是对你好的那个人!”慕容实玉不知她是发了什么疯,忽见她美丽的圆眸连眨也不眨地张得大大的,眼泪却从她的美目里下来。

 “慕容迟死了,你说他死了,他死了…我没有保护他,没有‘好几年’了…没有了…”

 仿佛是慢动作一样,慕容实玉看见她慢慢地摸了把脸上的血泪,然后放在着;他的头皮发麻,又见有人接近她,举刀下手…

 他想要出声警告,却亲眼看见原本像是表情空白的木偶变了神色,她伸出右手,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动作避开刀锋,下一刻,她的右手穿透了那人的膛…

 明明雨下得很大,雷声不停地响着,可是他却清楚地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

 他是快要死了,可是好想吐!他瞧见她抓出那人还在活跳跳的心脏然后捏碎,接下来的事,他已一阵恍惚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着她一个接着一个地捏碎人心与骨头,每一个人都是死于她穿透的手指间。她的动作好像练过千百回…或者,她曾经真的这样杀过人?

 忽见她奔过来,他的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她是来报仇的吧?报他一直故意欺负她,还骗她凤鸣祥来找她了!

 他像泥一样摊着无法动弹,只觉愈愈近的那双眸子很像是有一年二哥带他去猎野兽时的眼神,是啊,除了野兽外,会有人用爪子去撕开猎物吗?

 他闭起眼,等了好一会儿,答答的雨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的心脏被捏碎了没,他也不清楚,也有可能他是死了。

 他再悄悄张开一只眼时,看见阴影罩在自己的身上,她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用很诡异很怪的姿势着沾血的手指;而她的手掌上虽全是血,他却发现她从右腕到手掌之间垂得很不自然,但她完全不觉。

 他的心又跳着,瞧见身边地上突增的一具尸体…她不是来杀他,而是杀这个人吗?

 “别,脏!”他口叫,引来了她的注意。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转向他。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头,上头血模糊。她很脏吗?

 “寿儿!”

 她先是发觉还有幸存者接近,而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自己整个人被扛起来,她的反应很快,指尖穿过那人的衣衫,直透他的背部。

 “不要!”慕容实玉叫道:“那是大哥!是大哥啊!对你好的大哥啊!”大哥?谁?微弱的气味飘进她的鼻间,是那个像鸣祥的男人?不,是慕容迟!

 他没死?她的手指停住了动作,看着自己先沾上的鲜血,抱着她跑的男人像没有发觉他自已被弄伤了—痛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持刀接近的黑衣汉子,很想告诉抱着她的慕容迟,她一点也不怕那人,她可以用一眨眼的功夫就解决他的。

 忽地,慕容迟抱着她滚到地上,狼狈地避开刀锋护住她的身子。滚了几圈,他又抱起她,往树丛后逃去。

 一个踩空,他暗叫不妙,竟踩到悬崖旁。他及时收回脚步,但雨打打松了悬崖旁的泥石,他足下一滑,直觉要将她推回崖上,她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衫。

 “你找死吗?”他的声音哑。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美丽的脸庞,慢慢地口:“慕容家的兄弟都好像。”

 不过转瞬间的事,黑蒙蒙的夜里,雨仍下着,悬崖上的落石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有微弱的回音…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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