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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水归沧海意皆深(上)
 时光荏冉中,天气一比一寒冷,沈珍珠腹部逐渐凸起,年关将近。这段时间肃宗的病情尚自稳定,李豫夫妇每回拜谒张皇后,张皇后都是亲热快已极模样,嘘寒问暖,一派和睦气象。朝政上更是清肃平静,张皇后马不停蹄安亲信于朝中,李豫不理朝政,只以侍奉肃宗汤水为要务。同时,史朝义叛军连失永宁、渑池、福昌、长水诸县,节节败退,眼见平叛真真切切指可待。沈珍珠心知这正是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奏,和风细雨下惊涛暗潜,有时细细体察李豫神情,不急不燥,成竹在,她稍稍放心。

 她也是不急不燥的。她与李适相处,亲自教导他习字,陪他顽耍,看着他入睡。李适初时对她疏离,极为依恋素瓷,若是病痛摔倒,必首先赖在素瓷怀中撒娇。然而沈珍珠不着急,她耐心细致,一点一滴呵护,时一久,李适愈来愈依恋她,只是仍未唤过她一声“娘。”

 慕容林致隔三岔五的入宫一回,将煎制好的葯水由沈珍珠服用,奇怪的是数月以来,薛鸿现兀自没有现身长安。

 张涵若带数名滕妾每必来向沈珍珠问安,短短时,她容颜失甚多,然傲气不减,沈珍珠每与她倾谈,她总是匆匆作别,早失了当年的亲热。沈珍珠只能暗暗叹息。

 十二月十九,再逢沈珍珠生辰。肃宗长期卧病,宫中鸣丝竹,李豫心存避讳,恐此时大加庆寿招忌对沈珍珠不利,兼之沈珍珠一力阻止,便将那些繁文缛节全免,只预备下小小一桌寿宴,待他晚间由大明宫回来后与沈珍珠共进。

 到了巳时,素瓷依例带着李适来到宜宫,她是记得今天日子的,便要李适朝沈珍珠叩头,李适身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依。沈珍珠笑着制止道:“哪里有这样多的规矩。”见素瓷神色甚是疲惫,眼眶泛黑,明显睡眠不足,她与素瓷随便惯了的,劝道:“你还是回院歇息吧,从前你为救我受过重伤,现在这般长期操劳,可不是顽的。”

 素瓷听着她的话,眼睫轻轻闪动着,默默点头,道:“奴婢手头正有一点事要办,只是小世子在这里…?”沈珍珠知道她不放心李适,笑道:“不妨事,不是有嬷嬷给我帮手么!”素瓷方揖礼退下。沈珍珠看着素瓷的背影,心头多有唏嘘,素瓷变化甚大,每里心事重重,难得真正开怀一笑,她有时努力想令素瓷开怀,素瓷多是强颜欢笑。这东宫中,仿佛人人苦闷,鲜见真正的欢乐。

 李适情极是顽劣,五岁的孩儿,精力极为充沛,一时与宫女嬉戏打闹,一时钻至几案、桌椅和榻下,一时吵着要沈珍珠陪他捉藏,沈珍珠每服用葯水,至现在怀孕六个月有余,精神依然尚好,未出病重之相,今见李适玩得这样高兴,不由也陪着他玩捉藏的游戏。一圈玩下来,觉得调息不稳,疲力尽,忙坐下歇息。

 李适也玩累了,窜至沈珍珠身侧,见几案上红的绿的瓜果琳琅满目,更有方进贡来的青木瓜,煞是抢眼可爱,随手拿了个就往嘴里啃。早有宫女笑着阻止道:“小世子,待奴婢帮你,木瓜要剖皮。”

 “我要你来剖!”李适又犯了倔强的脾气,双手合抱住木瓜,不肯递给那宫女,却转身到沈珍珠手中。

 沈珍珠莞尔,拿起几案上的精致小刀。孰料那果刀极为锋利,木瓜入手滑,她手下一滑,那刀便划到左手手背,伤口不深,鲜血却刹时冒了出来。身旁的宫女大骇,忙出手巾紧紧按在伤口处,大声呼喝旁人拿葯。其实本无甚大碍,但李适乍见鲜血吓得不轻,一头栽进沈珍珠怀中“哇哇”大声哭喊道:“娘、娘!”

 沈珍珠一怔,继而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在心底泛开来。这一生,她所需求的幸福不过如此浅淡。

 夕阳西下的时候,李适玩累了,随意在宫中角落一歪便睡着过去。沈珍珠将他抱至榻上,仔细为他拭去鼻尖那层薄薄的细汗,他的睡相憨态可掬,睡沉了,有极细微的鼻息,长长的眼睫酷肖她,弯弯垂落下来,在眼帘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情不自的笑着,李适的面容百看不厌。

 听到身后传来稳健而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李豫回来了。沈珍珠站起转身,微笑他。堪堪转身,身躯一紧,他张臂将她合抱怀中。只是这般突然的,紧紧的抱着她,不说话。

 过了许久,她听见他说道:“此生,我辜负你的,实在太多。”他声音低沉,可每个字每个字柔密绵长,如由深心中倾倒出来,又仿佛每个字都负荷着无法言传的痛楚。

 沈珍珠一阵惊惶,从没见过李豫这种神情神态对她说话,莫非他已知悉她的病情,心如麻,不时如何是好。

 李豫扶她坐至榻上,凝目依依看她,目光缱绻如稠,说道:“我今天方知道,从前我所做的许多事大错特错。我曲解你,不明白你的心意,执意锢你。不过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必会努力补救。”‮摩抚‬着榻上李适红扑扑的小脸“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拢,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沈珍珠不懂其意,但细细察颜观,他又仿佛是豁然的,甚至有着痛楚全然释放后的快意,应当不知道她的真实病情,便笑道:“今我的生辰,怎的突然想起跟我说这一通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死…”说到“死”字时声音有点发颤“那张九龄大人一句偈语,你和我不是都心领神颌了么?”

 他的触着她的鬓,发间萤萤清香充臆脯,许多年来,他沉浸于深重的压抑中,从来没有享受过这般的舒畅快意“总之从此以后,我必会顾及你的心意,不再自以为是。”

 他说:“好在为此不晚。我们,还有这后头数十年,上百年,长长的一生。”

 长长的一生。

 她委实幸运,天地何其之大,人生邈远辽阔,她却能与默延啜对视,能与李豫十指紧扣。

 哪怕欢乐乍绽忽收,哪怕穿行于爱与忧伤之间,哪怕要承受生别离的苦痛。

 哪怕,她终要归于那幽冥之境。

 这样的一生,她该是无撼罢。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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