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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设在哈尔滨南岗的满俱乐部,是日本人支使大汉张景惠出面发起成立的,专门收上层汉及所谓社会名参加的以游乐为名的汉组织。有些“名”就是通过这个组织和日本人勾搭到一块,彻底卖身投靠的。

 满俱乐部的会长就是张景惠。张到“新京”当了军政部大臣以后,仍在这里挂着空名。实际他就是不走,也是挂名不管事“会务”完全在日本人手里。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这个俱乐部就更兴旺起来,他非常看重这块阵地,自任副会长,在原有的游乐场地台球场、围棋室、麻雀室(打麻将牌的屋子)、将(相)棋室、跳舞厅及玩酒场之外,又新增加了读书室和谈话室。最后这个室是玉旨雄一经常光顾的地方。昨天,他才从医院养好伤出来就来到这里,和专务主事山口在“谈话室”里谈了一场话,随后就发出两封邀请信:一是邀请北方剧团在满俱乐部周年纪念时为全体会员献演满洲话剧;二是增聘社会名卢运启为俱乐部委员,聘书即于当发出。不料聘书及邀请剧团演出的信件都于第二天退回来了。退聘书的理由仍是“年老昏聩,百病身”因此不能参加“俱乐”活动。至于剧团不能演出的理由则更简单,就是已答应去齐齐哈尔市演出,不便更改。玉旨雄一听到这情况后,深为恼火。本来他对聘请卢运启当俱乐部委员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放出一个试探的“气球”而已。但是对让北方剧团来演话剧却认为是一个实际可行的步骤,他企图通过控制剧团来进一步控制卢运启。谁料想如意算盘都没打成,这怎能不让他心头火起。他当即把何占鳌及葛明礼找来,训斥他俩对卢运启争取工作无力,旷持久,不见成效。指令他俩要加速进行争取工作。邀请北方剧团为俱乐部演出一事,一定要如期实现,否则将要采取严厉手段,予以打击。

 最后,他又第二次向葛明礼询问卢运启家小姐的情况。他甚至已经知道这位小姐名叫卢淑娟。他不厌其烦地问淑娟小姐的容貌、性格、爱好,以及教养等等。最后,玉旨雄一又提到要看卢淑娟的绘画,这件事葛明礼本已记在心上,他正寻找机会,想在不惊动卢家的情况下,偷偷地把画弄到手。机会还没找到,玉旨雄一又提出来了。一他诚惶诚恐地表示一定照办。

 从玉旨雄一那里退出来以后,何占鳌马上问他儿子——北方剧团反派演员何一萍:剧团到齐齐哈尔演出之说是真是假?何一萍不但告诉他爸爸这是假话,而且还说剧团已经知道满俱乐部邀请演出一事,有的人正为可能得到的高厚酬劳所引动。主要是卢运启不同意,才一口回绝了。

 何占鳌和葛明礼掌握这些情况后,就于当夜求见卢运启,假说玉旨雄一已经知道北方剧团根本没有去外地演出的计划,剧团方面所以编造这个理由,完全是拒绝满提携之表现,再加上卢运启本人也回绝了当俱乐部委员的聘请,玉旨雄一就大发雷霆,要封闭剧团,追查背后策划人。他俩听见后,极替卢运启担心,这才连夜赶来报信。在他俩恐吓与劝说下,卢运启才勉强答应剧团可以去演出,但演出的节目要由剧团自己选定,他初步的意见是演上萧的新作《茫茫夜》。这戏很现成,也很好。葛明礼没看过《茫茫夜》,不知是怎么回事,怕里面有触犯日本人的地方,不敢贸然表示态度。何占鳌不但看过,还很欣赏,因为他儿子在里面演重要反派。他知道里边的内容和日本人的现行政策没有抵触,也知道玉旨雄一请剧团演话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不是反满抗,演什么大概都没有间题,所以立即表示赞成,并且言明要向玉旨雄一和俱乐部推荐这出戏。

 当谈到俱乐部聘卢运启为委员一事的时候,卢运启回绝的态度十分坚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留,何、葛二人只好作罢了。

 在他们谈话中间,葛明礼曾以看他妹妹为名,到三姨太太屋里坐了一会儿,在这里他看见了卢淑娟。卢淑娟向他这位舅舅打听深夜前来的目的,他倒是实实惠惠地讲了一遍,接着又非常关心地询问外甥女的各方面情况,有意地把话题引到淑娟画画上,随着就提出他想要她一张亲笔画,请高手装婊以后,挂在家里客厅中供人欣赏。他尽量把话说得随便,自然,以免使这母女二人多心。他只盼话一出口,卢淑娟就能点头。哪知正在笑的卢淑娟,一听要她的画,竟把笑脸一收,眉头一皱,以画得不好为理由,一口回绝了。那态度的坚决劲儿,真和她爸爸拒绝当俱乐部委员一样。父女二人,一个秉。葛明礼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无可奈何,又不敢得罪这位如此高傲的小姐,所以只好厚着脸皮,嘻嘻笑着走开了。

 关于聘请卢运启当满俱乐部委员,以及强行“邀请”北方剧团演出的情况,王一民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这是冬梅奉卢淑娟之命,连夜告诉他的。

 第二天,王一民立即把卢家发生的新情况向李汉超做了汇报。经讨论后,他俩共同认为:玉旨雄一可能正从几个方面向卢运启进行迂回包抄,因此我们的工作也必须跟上去。王一民应该尽快地把卢淑娟争取到反抗寇的战斗行列里来,也包括冬梅这样的好姑娘,以便在王一民撤出卢家以后(王一民应该时刻有这样的准备,一旦发现有被敌人注意的可能后,即需立即迁出),工作不致断线。而且在影响卢运启上,卢淑娟能起到王一民起不到的作用。

 在目前,北方剧团可能要变成斗争的焦点,我们应该争取这个颇受群众的剧团站到抗战线上来,现在柳絮影已经接受我们的领导了,通过她可以团结剧团中的一些进步力量。上萧也可以在我们的影响下起些作用。但是这还不够,应该有共产员参加进去,直接进行工作。李汉超听上萧说剧团正想雇佣一名总务员,管理剧团的一应事务,演戏时兼提词,排戏时兼场记,台上台下,_里里外外都能接触到。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个理想的位置,机会难得,李汉超决定立即请示省委,派人进去。

 第二天,李汉超通知王一民,省委同意他们的意见,决定对剧团的争取工作由反会负责领导,派进去的同志直接和王一民联系。

 省委决定派谁到剧团去呢?当李汉超向王一民说出这个人名字的时候,使王一民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已经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北市场飞行集会以后失踪的前团省委书记刘。现在化名为田忠。

 在刘回来之前,团省委的工作已经由李汉超兼管。他回来之后,省委对他进行了一番审查,感到在他出走的问题上,还有些疑点,不宜于再回到团省委的领导岗位上去,就决定先让他到基层组织工作一个时期,以便进一步了解和考查。

 刘工作一变,名字也跟着变了,他自己提出要改用田忠的化名。在地下工作环境中,改换名字是常事,所以领导马上就同意了。伪满初期,社会正处在大动当中,各地人口极不安定。尤其像哈尔滨这样城市,人来人往,容易糊弄过去。再通过我们的内线关系,户口很快就重新报上了。

 刘是怎样回来的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呢。

 当刘急匆匆如丧家之犬般地从哈尔滨逃到齐齐哈尔的时候,他的后爸爸张宗扬刚刚从团长提升为旅长。官升劲头足,新的职位给他带来更大的野心。这时的寇正筹划在满洲境内建立军事管制区,张宗扬极想在黑龙江省捞个军管区司令当当,当不上正的也得闹个副的。

 正在这时候,他的养子刘回来了。名为养子,实际他连一天也没养过。当刘的爸爸被张作霖毙之后,他就立即把这个老上级的遗孀“接收”过来。那时候,刘已经在学校里跟着共产干上了。依着张宗扬的子,真想在报纸上发表个声明,和这危险的养子断绝关系。可是他又怕社会舆论所不容。顶头上司尸骨未寒,他就占有了那孤苦的新寡,如果再声明遗弃那仅存的一点骨血,怎能为天理人情所容?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对恶人也起着无形的约束作用。

 刘的养父张宗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思虑再三,不但没敢和刘撕破脸,还从刘生父的抚恤金里拿出一笔钱给了刘。刘虽然也知道这钱是他应得的,但是对这通情达理的养父还是抱有好感的。

 不久,张作霖的北方政府垮台了。张宗扬也逃回了东北,从此,养父才完全摆开他所不喜爱的养子。

 现在,当张宗扬正在飞黄腾达往上升的时候,多年断了联系的刘突然回来了。他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早已人了共产的养子回来干什么,是要瓦解他的军队还是要挖他的祖坟?他真想立即下令把他抓起来。时过境迁,他现在根本用不着顾忌什么。可是老巨猾的汉没有立即动手,反而笑脸相,而且矢口不问刘这些年都干什么?这次回来意何为?他吩咐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摆一场家庭宴会,为新回来的长子接风洗尘。

 这些年,刘的妈妈已经接连不断地又生下了三男两女。但是对这个前夫留下的惟一的骨血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她对他的突然归来时而热泪横,时而喜笑颜开;她也为这个后任丈夫对刘的亲热而兴高采烈。在家宴桌上她让那三男两女轮番为新归来的大哥把盏敬酒。在生死搏斗的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刘,忽然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天伦之乐,面对着五光十的豪华酒宴,真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步踏人了人间天堂一样,几杯美酒下肚,又好像升上了云端,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了。有几次他甚至想说出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在这亲爱的后爹生母面前忏悔自己的过去,发誓永远在父母膝下克尽孝道。但他刚一张口,就被后爹张宗扬岔开了,他一边打岔还一边向他使眼色。刘看了看那几个弟弟妹妹,顿时领悟了后爹的好意,内心更加感激不已。

 当酒足饭,离席而起的时候,张宗扬将刘领进了他卧室外间的小会客厅。他关严了门,这才让刘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已经喝得神经异常兴奋的刘,立刻口若悬河地说上了,把他怎么参加青年团,成了共产,一直到当上满洲团省委书记,都毫无保留地向这位汉后爹坦白了。最后,他‮腿双‬一弯,跪倒在他后爹的面前,俯身在后爹的膝上,泪如雨下地发誓永远和共产断绝关系,一切都听后爹的安排,后爹让他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张宗扬不动声地听着。一直到刘跪着讲完了,他才把他搀起来,还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刘擦了擦眼泪。安慰他说:败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今后好好干,他一定想法提拔他,有他这个后台,几年后就可以挎上战刀,当上军官,捞个营长、团副不成问题。

 刘被说得心花怒放,天灵盖都要乐开了,他带着这满心喜悦,在一个丫环服侍下,躺在楼上一间小巧卧室的软上,带着笑意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他似乎才睡过去不久,便被人猛力推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妈妈,穿着一身绣花软缎睡衣,衣扣没系好,带子拖拉着,花白的头发披散在惨白的两腮旁,腮边还挂着点点泪珠。她的手正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抓得那么紧,好像要抠到里去。他惊愕地望着她。还没等他张口说话,他妈妈嘴哆嗦着,声音战栗地说:“快,快!快起来逃命吧!那老鬼已经叫人来抓你啦!”

 刘脑袋轰一声,酒劲都吓跑了,他腾一下从上跳起来,嘴也哆嗦上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抓我干什么?”

 “他,他说你是共产大官,你,你…”她话还没说完,楼梯响起来。她一回身扑到门上,一边门一边回头向刘挥着手喊道:“老鬼来了!我在这抵挡他,你快!快上阳台,跳上去,后墙下有梯子,快…”

 刘头发都立起来了。他只穿着背心、衩,便一脚踢开通向阳台的雕花玻璃门,伏身在阳台上向下一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一阵发冷,不敢往下跳了,又奔回屋里…这时外面打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他那后爹正高声叫着他妈妈的名字,骂着,吼着,威吓着,说再不开门就要开了。他妈全身扑在门上,哭喊着,哀求着,嚎叫着…

 刘一伏身,从上抱起绵软的缎子被褥,返身跑回阳台,将被褥往下一扔,随着一咬牙,一闭眼睛,一纵身,便跳了下去。还算侥幸,他的双脚正踩在被褥上,没有摔着。他爬起就往院墙下跑,连滚带爬地摸到了梯子,竖上墙头,爬到顶端向墙外一看,下面也是黑的。他恨自己怎么没把缎子被褥抱过来。他一使劲,双脚登上了墙头,又一回手,把梯子推倒了。后退之路已经断绝,只有向外跳了。他又一闭眼,一纵身,只觉耳边“忽”一声风响“嗖”一下落地了。这次五脏六腑差点墩出来,眼睛也冒起金星,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往前爬了几步,爬得动;急往起一站,站起来了;迈开步往前走,右腿好使,左腿有些痛。不,不是腿疼,是脚脖子疼,他伸手摸了摸,发黏。他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还能走得动。于是他一咬牙,忍着疼痛,光着两只脚向前跑去。他跑出了市区,又在黑的乡间路上跑着。他不敢停步,他要跑得远些,不然天亮时被人家看见怎么办?哪有这样赶路的?运动员也得穿双鞋呀!

 远处村庄里叫上了,启明星在南天上向他眨着眼睛。他又奋力往前跑了一段路,东天边上放出了鱼肚白色,对面路上好像有人在吆喝牲口。他忙停下脚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大口了几口气,往路两旁看了看。左边是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经长得与人齐,站在垄沟里能没过头顶。他忙一头钻进去,猫着往里跑。那时北满种高粱垄宽株稀,人在里边跑起来松宽。他跑了一段路,约莫着离大路远了,才停了下来。哎呀,不好!脚脖子一阵剧烈疼痛。他一咧嘴,一股坐在垄沟里,伸手一摸脚脖子滚热,溜圆,肿得老。他心一酸,眼泪滚下来,又一蹬腿、一伸,直地躺在垄沟里。他伤心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睡过去了。蚊子飞过来咬他,连癫蛤螟也爬上了他的肚皮…灵一下子,他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忙坐起左顾右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高粱地里…

 这时天已大亮。刘瞅瞅自己全身上下被蚊虫咬出的许多大包,再低头看看那只伤脚,不光红肿,还淤着一片血,淤血当中隆起一条伤口,显然是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剐破的。脚掌子上也有划破的地方。他看着这条伤腿和带血的脚,几乎又要哭起来…怎么办好呢?身上一文不名,连件衣服也没有,肚子饿得又叫起来,天哪!这…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表!一夜狂奔,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现在一眼发现了,真像叫化子拾到狗头金一样高兴。这回不愁没有钱了,这块他亲爸爸留给他的瑞士“欧米茄”表,可以变成钱,变成衣服,变成食物,变成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得怎么变呢?自己就这样拿着出去卖,人家一定会以为他是偷来的,抢来的…

 但是不能坐以待毙呀!要想办法,要挣扎着活下去。他吃力地从垄沟里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横越垄沟,拖着红肿的伤腿,咬着牙向与大道平行的东方走去。

 他就要走出这片高粱地了。红色的阳光已经从逐渐稀疏的高粱秆棵间照进来。他轻移脚步,眯着眼睛,努力向外边窥视着。

 外边是一片矮棵植物。不对,比矮棵还矮,大的叶子铺在地下,把垄沟都盖住了,叶子一旁结着圆圆的东西,有小孩脑袋大,溜圆溜圆的…哎呀!西瓜!那是西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他又饿又渴的情况下,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片西瓜地!中医管西瓜叫“天然白虎汤”可以清心、利。解毒、润肺。他嘴里着口水,猫着向那既解渴又有营养价值的物体摸去。当他脑袋探出高粱地的时候,他又留神向四外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离他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用林秸搭的瓜窝棚,窝棚顶上伸出个小烟筒,一缕青烟正在袅袅上升,显然有人住在里面。他不敢粗心大意了,忙趴在地下,用眼睛向瓜地寻摸着。他瞄准一个大个的匍匐前进,待摸到它跟前,双手抱住,一揪,搞到手中。西瓜分量很重,青绿色的皮上还带着绒,没,是个生瓜。他有些失望地放下它,又去摸附近另一个大的。当他的两只手正抱住这个瓜要往下摘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像炸雷一样从空而降:“哪来的野贼!快住手!”

 刘浑身一哆嗦,猛一抬头,只见从一棵大柳树后边跑出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胡子老头,手持一条扎,正横越垄沟,朝他这边奔来。

 刘吓得叫了一声妈,扔下手中的大西瓜,从地下爬起来就往高粱地里跑。他腿瘸,跑不快,挣扎着跑了十来步,一下被垄台绊倒了,还没等他再爬起来,黑胡子老头已经赶到,一脚踏在他股上,磨得放光的扎头子对准他的脑袋。

 老头怒吼道:“你再动一下,我就给你扎个透眼!”

 这可把刘吓坏了。他早就听说黑龙江人子野,何况在这荒郊野外,杀了人有谁管?他那淡黄的饼子脸吓得完全扭歪变形了,圆圆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扎头,扯着尖嗓子嚎叫起来:“大爷…饶命啊!我,我不是小偷呀…”

 “你还敢犟嘴!”老头抖了抖手中扎吼道“我先扎你个透眼看你认账不认账!”老头手中的扎好像眼看就要扎下来了。

 刘忙举起一只手,对着扎头拼命摆动,一连声地喊着:“大爷!大爷!我认账啊!我,我…”

 “说!你是不是偷瓜贼?”扎头又往下降落半尺。

 “是,是。我是偷瓜贼。

 “还敢犟嘴不?”

 “不,不敢了。

 “那就起来,跟我走!”老头踏在刘股上的脚撤回去了,又横跨垄台,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扎头还对着刘

 刘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哭丧着饼子脸站着没动。

 老头又吼了一声:“走!”

 刘又一灵:“上哪去?”

 “村公所!”

 “哎呀!”刘忙又哭着哀求着“大爷,你老可别送我上村公所呀!那我就完了!我,我…”他忽然一伸左手,一边往下摘手表一边说“我这有块进口手表,瑞士国的,我孝敬给你老人家,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表从手腕子上摘下来了,用双手举向老头。

 老头浓眉一皱,指着表吼道:“你还是个偷表贼?”

 “不,不是。”刘忙又摆着手说“我不偷表。你老看看我这身打扮,能穿着背心衩去偷表吗?”

 老头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这一打量,他又得出了一个新结论,一持黑胡子说:“啊,我明白了!你原来是个鬼,上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炕,让人家捉的堵住了,这才…”

 “哎呀,你老又冤枉我了!我从来不干那肮脏事儿…”

 “那咋连布衫子都耍拉没了?”

 “我我…”

 “说呀!说出个子午卯西来我听听。

 “我,我…”刘圆眼珠子直劲儿晃。这时,他的心神稍稍稳了一点。他已看清老头那古铜色的圆脸上长着一副端正的五官,虽然满脸怒气却不凶恶,一身带补丁的布衣裳洗得还干净,看样子像个正经庄稼老头。刘便把心一横,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说道“我,我实话对你老说了吧,我昨天正在家里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日本人忽然来抓我,我顾不得穿衣服就跑出来了…”

 “日本人抓你?”老头又打量刘一眼“他们为啥抓你?”

 “因为…”刘眼珠子又一晃说“我说了实话你老不会去报告给日本人吧?”

 ‘你说啥话?“老头眼睛一瞪,黑胡子都掀起来了。他要接着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说吧,我老郭头从来没干过见不得祖宗三代的事儿。“

 刘从老头的感情变化和说话的语气中已经得出了进一步的判断,便打起精神说道:“因为我反对日本强盗的侵略,我热爱我们的祖国…”

 老头眼睛一亮,没等刘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反满抗的?”

 “正是。”

 老头“嗯”了一声,又捋着胡子想了想,突然一指刘,瞪着眼睛间道“那你咋那么胆小?”

 刘被这突然飞来的问题问住了,一时之间竟没回答上来。

 老头毫不放松地接着问道:“说呀!为啥那么胆小?谁都明白,能杆子反满抗的都是英雄好汉,哪有你这样的?”老头举了举手中的扎说“竟让这么个玩意儿吓得魂不附体,狼哭鬼嚎的,哪有个抗英雄的样儿?”

 刘的眼珠子又晃起来,老头话音一落,他马上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你老有所不知,抗击寇是分成一武一文两条战线的:武的在前冲锋陷阵,敢打敢冲,这就是你老所说的英雄好汉;文的专靠着一支笔杆子,写传单,写标语,写文章,写口号,用文字做武器打击敌人。”

 “这么说你是文的?”

 “专写传单和标语。”

 “那你写了敢出去贴?敢出去撒?”

 “我光管写,贴、撒另有专人。”

 “这么说你们有一帮人?”

 “说一帮人是不够的。”刘越说越来精神,这时竞把手一举,头一扬,像诗人朗诵一般地说“我们有千千万万的祖国儿女!我们有数不清的英雄战士,我们在抗的红旗指引下,一定要把寇赶出中国去!”

 老头的眼睛又亮起来,他忽然急速地向刘身前走了几步,几乎靠到刘身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战士!红旗!你,你是不是共产?”

 刘面对着老头那激动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明白,他连连点着头说:“你老算说对了,我正是一个共产员。”

 老头一把抓住刘的手,摇晃着说:“这么说你是个同志!”

 刘又连连点着头。

 “太好了!”老头的大手更加用力地抓着刘说“我的儿子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支武的,他现在跟着同志上了游击队。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领个老姑娘,种了这片西瓜…”说到这他忽然停住话头“哎哟”了一声说“别光顾说话了,你是不是水米没打牙,又饥又渴?”

 刘又连连点着头。

 “走吧!”老头搀着刘说“跟我到瓜窝棚里去,到这就像到家里一样,咱们是同志呀!”

 老头搀着刘向高粱地外面走去。就在他俩刚刚从高粱地里探出脑袋的时候,忽然从旁边飞过一只皮鞋脚来,一下把老头手中的扎踢飞了,接着又伸过一只长胳膊,一把抓住了老头的领口。

 老头和刘都吓得一抖。刘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伪警察,右手端着匣,左手扭着老头,一边狞笑着一边对老头说道:“好你个老郭头,老子早就断定你是共匪,这回…”

 警察正在得意地说着,没想到老郭头猛往前一蹿,一张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警察,连端的胳膊都被箍在他那有力的臂膀当中了。

 “啪”的一声,警察手中的走火了,子正巧打在一棵高粱秆上,高粱秆应声折断。

 刘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扔下老郭头,转身就往高粱地里跑。在声的强烈刺下,他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块高粱地,又钻进了另一块高粱地…

 刘没命地奔跑着,跑哇跑,不知跑了多么远,最后,他跑到一座山丘上,钻进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一头倒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长叹了一声,举起手,要看看几点钟了。糟糕!手表不见了!手表是在要给老头的时候摘下拿在手里的,一定是在方才奔跑的时候甩丢的。这回可真成了彻底的穷光蛋了,身上除了两块“遮羞布”之外,一无所有!这可怎么回哈尔滨哪?

 刘躺在树丛里,呜呜地哭起来。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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