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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第八节

 深夜,一支流亡的人类军队在远东大公路上从西往东前进。骑兵们神情沮丧,一个个无打采的,连马蹄声也显得那么有气无力的。在一个路口,队伍前面的女军官挥手示意大家停步。队伍慢慢的停止了下来。

 “后面还有没有人追来?”白川问罗杰。

 罗杰停住了马步,跳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侧头倾听。过了一阵子他抬起头来:“没有。他们已经回去了。”

 白川环顾左右,看到那夜幕中黑黝黝的一片丘陵和林木,喃喃说:“对,这里已经进入魔族的地盘了。军法处的人不敢追过来的。”

 明羽从队伍的后面赶上来,哭丧着脸:“这下怎么办好!这下怎么办好!我们被当成叛徒了,有家也回不了!”

 危险已经过去了,大家又想起了现在的处境,顿时觉得人心惶惶。队列动起来,士兵们也跟着吵吵嚷嚷:“就是,我们怎么办好?”

 “都是那个该死的紫川秀害我们的!”

 “闭上你的鸟嘴!”白川一声大喝,明羽吓了一跳,赶紧收声。白川沉重地了口气,吩咐传令兵说:“各部队到路边的树林里休息,做早饭。保持警戒,安排双倍哨岗,预警范围扩大一倍。通知,大队长以上级别的军官到我这里来集中。”

 看到白川镇定自若地发布命令,周围六神无主的一群人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也镇定下来。士兵服从地纷纷下马,炊事兵在林子里架起了锅炉准备做饭,其他的士兵忙着开始选地盘扎帐篷、找柴火、铺睡袋,给马匹喂粮草和水,准备吃早饭和休息。

 白川也跳下了马,只觉得一身酸痛。漆黑的天边已经泛起了红晕,她才发现,不知不觉的,原来已经黎明了。她随便找了个树墩子坐下盘算着,从距离来看,这里应该离瓦伦要超过了五十多里路,已经超出了紫川军的守备范围,却还没进入魔族西南大营的防区。这个地区正是两军势力范围之间的一个空白地带。白川苦笑:这就像自己和秀字营如今的处境一样,既不属于紫川家,也不属于魔族王国,却被两方同时视为敌人。

 究竟该怎么办好?白川迷茫。刚才她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很有主见的样子,事实上,她心里也很彷徨的。只是她知道,草草成军的秀字营部队本就是乌合之众,士兵们根本没什么纪律和忠诚观念的,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一个有威望的人出来主持,秀字营将冰消瓦解。只是可恨队伍里其他的两个将领明羽和罗杰实在不争气,一到关键时刻就六神无主,不得已,自己只能以女之身挑起了这副担子。

 然而自己何必挑这副重担呢?“秀字营”散了不是更好嘛?毕竟这支部队已经被家族总长视为叛军,现在已经以背叛的恶名而臭名昭著了。何不让这个番号就此从世间消失,大家散伙自谋出路不更好吗?

 白川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这样做。她只能解释为有点舍不得,舍不得抛弃这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朋友们,罗杰、明羽,还有秀字营那些年轻的士兵和军官,那些家伙虽然有点坏、有点下、有点无、有点卑鄙、有点小气、有点眯眯的,但还是…

 还是…

 白川的思维堵住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他们的任何优点。

 不,白川轻轻地对自己说,应该说是舍不得自己的这一番心血。秀字营虽然说名义上是由紫川秀创建的,但实际上成立的所有过程,从招兵买马到筹备、制订纪律、购买马匹武器防具、管理、行军、作战…有哪一件事情不是自己的心血?眼看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眼看自己亲手组建的这第一支军队已经初见规模,这其中的过程,不知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和期待。

 在这面旗帜下,身为弱质女子的自己毫不退缩,和同伴们一起浴血奋战,奋力抵挡着水般汹涌而来的魔族大军;为了捍卫这面旗帜下,无数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旗帜上飘带;就是这面光荣的旗帜,曾经光荣地与中央军的黑鹰旗帜一起同样飘扬在帕伊城头,在铺天盖地的魔族军队猛攻滥打下,旗帜屹立不倒。草草成军的“秀字营”曾与伟大的中央军团并列,同样地被整个世界所瞩目。在那一刻,为自己是秀字营的一员,白川感到无上的光荣与骄傲。

 现在,这个光荣的名字已经被玷污了,而且是被它的命名者所亵渎的,自己的梦想和心血也都被毁掉了。想到这里,白川忽然真的很恨、很恨,她始终难以接受紫川秀已经叛变的事实。无论怎么想,那个有着坏坏笑容、无忧无虑的朗上司都没有理由投诚魔族的。

 达达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向她走过来。她抬起头,是罗杰和明羽,后面还有秀字营的其他中层军官。大家一个个神情忧郁。白川站起来拍拍手掌,问:“都来齐了吗?”

 明羽代替大家回答:“十六个大队长,再加上我和罗杰,都在这了。”

 “好,大家坐下吧。让我们讨论一下,究竟该怎么办吧。”

 军官们围着一个篝火堆团坐下来,一群人坐得密密麻麻。白川首先开口说:“情况大家可能还不怎么清楚,我详细说说吧。”

 她从头开始叙述,将从进入瓦伦要和林冰副统领的谈话的过程,一一讲述给部下的军官们,最后以一句话结尾:“各位,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军官们大哗。他们异口同声地痛骂:“紫川秀那个混蛋!这下害死我们了!”

 许多士兵围拢在周围旁听的,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叫嚷:“找到他,大家痛扁他一顿!”

 等到七八糟的叫骂声告一段落,明羽拍拍巴掌:“好了好了,骂也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想想我们的去向和出路。大家有什么想法的,可以自由提出来。”

 没有人出声。明羽又把话说了一遍:“随便讲,不要紧的。”

 气氛凝重,军官们少有的神情肃然,一个个脸色苍白,但还是没有人出声回答明羽的话。明羽皱皱眉,指着他部下的一个大队长:“尤格,你来说说吧。都有些什么想法呢?”

 尤格大队长站起来,挠挠脑袋,有点困窘:“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当然了,我最想的是回家,可是,这个,这个,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该怎么办,由大人你们下命令吧,我尤格是做小弟的,一定听老大的话。”

 白川记起来了,在参军以前,这个人是地方上的氓,专门收保护费的。

 众位军官纷纷赞同:“对对,该怎么办,由白老大、罗老大、明老大你们三位拿主意就是了。现在阿秀龙头不在了,我们就跟你们了。”

 看到这情形,白川不回想起了秀字营的第一次军务会议--参加会议的几乎是同样的人,当时也是陷入了困境,队伍快没粮草了,但队伍里却充满了欢乐和笑声,绝不像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就因为少了一个人。那个咪咪的、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没有一点尊严的紫川秀,他在的时候,没有人把他看眼里,他可以被称为“史上最不被部下所尊重的上司”了,大家都说:“哪怕路上随便拣一条狗来当指挥都比他强得多。”

 直到现在,白川才明白过来:其实那个看似无能的紫川秀,才是秀字营的真正灵魂和支柱。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领导这么一支流氓军团的为难。执行命令是一回事,但作为领袖,为部下八千多人的命运负责,那种精神上的重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她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引得大家的目光都向她看来。她若无其事地说:“废话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们有三条出路。第一,大家回瓦伦要去,放下武器向军法处投降,接受审查;第二,前方就是魔族的西南大营,大家向魔族那边投降;第三,我们就地解散,大家各谋出路,愿意去哪里的,我们都不勉强。你们喜爱哪一条?”

 没有人出声,三条出路看起来都不像是什么美好的选择。白川点点头:“那我们就来表决吧:愿意回瓦伦向军法处投降的,请举手。”

 军官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举手,大家都在犹豫着。有一个军官问:“我们回去,军法处会怎么样对待我们吗?会不会杀了我们呢?”对于秀字营的官兵来说“军事法庭”、“军法审判”这些字眼--虽然他们并不怎么明白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却是吓人的。

 白川沉默。她思量:如果是向林冰投降的话,自己这群人起码会得到正式的军事法庭审判,有机会当庭陈述辩解,自己也可以向总长进行书面报告,而且在正式法庭开始之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军法审查不在林冰的权限以内,而瓦伦城的军法官卢真简直就是所有军法官最恶劣品质的典型化身,他心狭隘、自大狂妄又残酷无情,为了向帝都方面邀功,他很有可能根本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直接割了脑袋就去领赏的--对,林冰肯定就是看到了这一点,不然,她应该会留自己下来接受军法审判的。

 好半天她才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但总长确实是已经对我们下了格杀令。这是林副统领当面跟我们说的,她劝我们快走。”

 军官们哗然。大家纷纷摇头:“我们不回去。”

 明羽环视一下四周,没有人举手赞同。他犹豫地说:“那我们表决第二条出路:愿意向魔族方面投降的,请举手。”说到“投降”几个字时,他的嗓子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声音含含糊糊的。

 “不用表决了!”白川一声低喝:“如果选择这样,我更宁愿回瓦伦去受死。”

 “白川,你不要意气用事,这关系到大家的性命…”

 白川霍地站起:“谁想叛国的,说!我现在就杀了他!”

 不知是被白川咄咄人的气势所倒,还是大家都对祖国怀有最坚定的忠诚(白川暗想,根据自己对这群家伙的了解来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人出声。白川了口气,慢慢地坐下: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事情。这支被祖国和希望所抛弃的军队走投无路之下,真的很有可能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明羽无可奈何地说:“那我们只剩最后一个选择了:秀字营就此解散,大家各谋出路去吧。你们回去跟士兵们说一声,我们散伙了,想去哪的就去哪吧。--散会了,大家自己好好保重吧。”

 虽然已经说了散会了,但好半天了,没有人起身离开。有人问:“不表决吗?我反对这个提议。”

 明羽苦笑:“这已经是最后的出路了,不用表决了。”

 军官们一个个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上司指挥下过团体生活,不用自己担心明天,无论死活,起码身边还有许多同样命运的伙伴,不会感到孤独。现在他们被祖国抛弃,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漂浮,将要一个人孤立无助地面对那前途难测的未来,他们实在感到十分的恐惧。

 还是刚才的那个大队长怯生生地问:“白川长官,那你以后都不管我们了吗?那以后,谁来给我们下命令呢?”

 军官们一窝蜂地吵起来了:“是啊!没人下命令,那我们怎么活啊?”

 “白川长官,让我们跟你走吧!你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们一定会听话的!”

 “你们不能这样就丢下我们不管啊!”白川低下头捂住了脸,她不敢面对那一张张熟悉而热诚的面孔,是自己把他们从故乡骗到万里之外的远东来的。以个人而言,他们有许多的缺点和恶习,但为了捍卫祖国,这些人确实是为国家过汗、过血的。他们曾经冒死跟随自己直捣魔族腹地,与强大的魔族军团殊死鏖战。

 现在在这种最困难的情况下,自己却想把他们抛下不管?

 白川抬起头来,跟罗杰和明羽说:“不能把他们抛下。如今的环境下,如果我们抛下他们,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投敌了。”

 罗杰也点头:“我看也是,确实不能这样做。”

 明羽却反对说:“远东已经是魔族占领区了。如果我们还保持着这么大一支部队,魔族是绝对容不下我们的。倒不如化整为零,目标小了,大家更好找出路活下去。不然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白川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法子我们可以慢慢想,但无论如何,队伍不能垮!”

 听得白川的话,军官们轰然喝起彩来:“白川老大,不愧是老大,豪气干云!”

 “等下就开香堂饮血酒,白老大,我们跟定你了!”

 “老大您一声吩咐,我王老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哪个敢不听白老大的话,我赵小七将他三刀六!”

 听着部下们纷纷表忠,颂声如,三个旗本面面相觑,罗杰苦笑,小声说:“天,我们带的都是一群什么兵?”

 大家商议了半天,却没得出什么有建设的方法。有人不叹息说:“如果阿秀长官在就好了,如果他在,随时都能想出十七、八个点子出来的。”话没说完,他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巴。

 大家都沉默下来了,想到那位已经失踪多时的前长官,大家都怀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这个玩世不恭的长官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尽管明知道他已经背叛了人类,还害得自己落到了这么凄惨的境地,但是说真的,大家都感觉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去恨他。没有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杀了他。”大家只是恨恨地骂:“再见到他时候,一定要痛扁他一顿!”

 秀字营军官们以前是地痞氓出身,干的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是常事,现在虽然出来当了军官,但是见识和学问都有限。如果要他们打架砍人的话,比吃饭还容易不过,但若要他们正正经经想个主意,比杀了他们还难了。

 有人大声感慨:“这样下去,还不如回去当强盗算了!”

 白川眼睛一亮:“当强盗?这倒是个好主意…”

 看到白川在很认真地思考的样子,明羽害怕起来,连连摇头:“白川,你该不会是真的想改行去做强盗吧?我们可是紫川家的正规军啊!”“我呸!”罗杰骂道:“紫川家早把我们给甩了,现在谁还承认我们是正规军啊?”

 出身黑道的部下们纷纷赞同:“对对对,占山为王,大盘称金,大块吃,大碗喝酒,工作轻松,节假长,喊一声‘留下买路钱’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差花差,比当兵快意多了。”

 “对啊!”白川仿佛一下拿定了主意,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专门打劫魔族的复仇游击队,是正义的!”

 (先哲早就告诉我们了:其实人人心里都怀有种种的恶念,只是苦于师出无名。一旦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就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了。)

 大队长们积极献策:“我们先要挑一个地势险要的山头做基地--比如我看杜拉森林就很好,丛林茂密,我们又熟悉地形。”

 “再起一个吓人的名字,比如说黑风寨、狼牙沟什么的…”

 “…推举寨主首领,找面骷髅旗子当标志…”

 “…定下帮规,立下刑堂,喝血酒歃血为盟…”

 “接着就出去干活了,找几头肥羊…”

 “还可以兼营副业:绑票、走私、收保护费…”

 部下们说得头头是道,显得非常熟悉又有经验的样子,三个出身正规军的军官听得简直骨悚然。明羽战战兢兢地问:“可不可以打扰一下,请问…你们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部下们非常憨厚地“嘿嘿”笑着,出了洁白的牙齿:“大人,这个您就甭问了。”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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