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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章:盛唐时代
 李世民沿着凌烟阁的台阶缓缓而上,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滚落下来,溅天蓝色的绸衫。长孙无忌跟在他身后,气吁吁。他的身体还不如李世民结实,每次爬这座小楼都要歇上好几歇。但君臣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默契,只要登凌烟阁,便从不带随从,也不让任何人搀扶。

 他们不想让凌烟阁里边的画像看到自己的老态。那里边的人像画得都是他们壮年时的模样,一个个神采飞扬,精神矍铄。看到他们,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便能想起自己年青时的岁月,那时他们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时二人心中也没有任何畏惧。哪怕是对着十倍于自己的敌军,也能笑得从容淡定。带着笑容将那些敌人一个个击败,一个个踩于脚下。

 如今,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对手了。甚至连敢于背地里给大唐添乱的家伙都找不到一个。这样的日子未免有些寂寞,就像一把习惯于砍杀敌人的宝剑,长期得不到鲜血的滋养,难免会慢慢生锈。所以,君臣二人来凌烟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逗留了时间也逐渐加长。

 胡公秦叔宝的画像排在第二十四位,手持一杆铁槊,身后背着他的成名兵器瓦面金装锏。他投入李世民麾下之时已经四十五岁,其后又每战与李世民一道冲杀在最前方。为了保护李世民而受了太多的伤,因此在十几年前就病故了。论对大唐的战功,秦叔宝远比不上名列凌烟阁中的其他勋臣。但论君臣情谊,他却在李世民心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其亡故了很久之后,李世民还习惯将其画像挂在寝宫外为自己值宿,一切仿佛二人争雄逐鹿的当年。

 英公李绩目前领军驻扎在营州,为大唐镇守辽东边境。长孙无忌多次劝说李世民将其调回身边来,以免其在苦寒之地久了坐下病儿,李世民却总是摇头不许。被催得太急了,便正道:“茂公是先皇亲口赞许的纯臣,绝不会有拥兵自重想法。你别拿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去揣度他。他和你等不一样,朕相信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长孙无忌说不过李世民,只好闭口不提。然而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营州都督府的防备之心。今天看到李世民又站在李绩的画像前徘徊,便凑上前笑着说道:“徐将军又有两年多没回京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见没见老。他这个人,身子骨不知道怎么生的,到现在比寻常小伙子还结实。舞起槊来,等闲人轻易靠近不了!”

 “朕需要这样的猛士守卫四方!”李世民回过头来,笑着横了长孙无忌一眼“无忌,既然先皇赐他姓李,你别老叫他徐将军。按年龄和辈分,朕和你都应叫他一声大哥!”

 “我跟他文武殊途,可不敢认他为兄!”长孙无忌很不给面子地说道“他那人长了八面玲珑的心思,谁能料到他将来会做什么?”

 “再玲珑,还能玲珑过你!”李世民笑着推了长孙无忌一把,不敢太用力,唯恐将对方推倒,摔伤。凌烟阁上的诸君中,至今还在世的已经不多了。所以明知道长孙无忌对徐茂公的评价有诋毁的成分,他也不甚在意。为君者兼听则明,是是非非要靠自己的判断。送往他桌案的军书中,徐茂公也从来没说过长孙无忌的好话。不是告对方克扣军饷,就是抱怨军粮运得时间太晚,导致麾下弟兄们怨声载道。

 这两个大唐栋梁之臣几乎是天生是死对头,翻翻滚滚从武德年间互相掐到现在。能都平安无事的确是个异数。李世民相信也就是自己能容忍他们,换了个偏听偏信的君主,光凭着一方的谗言,就可以将另一方抄家灭族了。

 两番进谗无效,长孙无忌心中偷乐,装出一幅悻悻作罢的模样,跟在李世民身后,挪步继续向前。凭心而论,他与徐茂公没有任何冲突。但臣子有臣子的立身之道。他们两个的资历和手中的权力毕竟太重了,重到稍有不慎便可能身败名裂的地步。这一点,他明白,徐茂公也明白。

 慢慢前行,君臣二人的目光从一干故旧的脸上扫过。涉嫌谋反而被杀的侯君集和张亮,因贪腐而受贬,死在谪居之地的长孙顺德。病故的勋公殷峤,谯公柴绍。还有闭门不出,谢绝任何人拜访的卫公李靖。当年的是非恩怨如今都过去了。留下的只有那些血与火织在一起的回忆。

 转到排在第二位的赵郡王李孝恭面前,李世民又停住了脚步。凝望了画像好半天,才低声问道:“赵郡王的子孙你安置好了么。朕听说最近河北收成不佳。孝恭病故前,将家产都挥霍空了。你平时替朕多照应一下,别让他的后裔受了冻饿之苦!”

 “陛下尽管放心。赵郡王的子孙名下还各五十顷良田,即便不靠朝廷给的俸禄,日子也过得去。况且博陵六郡民间殷实程度远非其他各地能比,即便遭了灾,凭着过去的家底,也都能得住!”长孙无忌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答应。

 赵郡王李孝恭在武德年间曾经奉命掌管整个江南,一直与隐太子李建成走得近。虽然李世民没有追究过这些事情,但既然其当年站错了队,就应该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按照秦王府旧臣的公议,凌烟阁上根本不该有李孝恭的画像才对,只是因为李世民的坚持,大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认可了此人的功绩。

 “哦!博陵六郡!”李世民没有继续纠对李孝恭遗属多加照顾的问题,心思被长孙无忌的话又带到他处。“博陵六郡啊!”他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博陵六郡还是那样富庶么?那里的百姓呢,也依旧念着李仲坚的好处?”

 “百姓们记哪有那么长久。他们只会记得现在是谁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长孙无忌赶紧出招补救。“况且李仲坚于先皇在世时就偷偷摸摸将博陵六郡百姓向北迁徙。从武德元年到武德四年,一直没间断过。当年追随他的那伙老人,几乎被他骗出外去了。留下的,都是各地后去的新人,跟本不会念他的旧情!”

 “那也是!”李世民笑着点点头,又仿佛看透了长孙无忌的虚伪般,笑着摇了摇脑袋。“你啊,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朕。早点让户部将赈灾的钱粮运送到位才是。否则,人家说起来,我这个大唐天子也太不着调,对待治下百姓居然还不如一个拥兵自重的权臣,岂不是个大笑话?”

 不待长孙无忌回应,他又笑着问道:“渤海国主最近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朕的百姓?他那里又玩了什么新花样?你用心打听过么?”(注1)

 长孙无忌脸色一凛,愤然道:“渤海国主去年将靺鞨诸部都收归帐下了,正忙着处理善后诸事,还没来得及对陛下您施展任何伎俩!依臣之见,您早就应该发兵灭了他。省得做事顾忌这,顾忌那!还要提防者他暗中生事!”

 “那地方太冷,路又太远!”李世民苦笑着摇头“上次打高句丽,咱们已经吃了天气的亏,同样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况且渤海国主素得军心,又身经百战,不会比高句丽君臣好对付。朕对上他,未必能完胜!”

 “陛下顾忌着当年的情分而已,姓张的不识抬举!”长孙无忌不屑地摇了摇头,低声唾骂。

 李世民却不肯吃这个变相的马,笑了笑,淡然道:“朕岂是会为私情耽误国事之人?朕不与他手,一是咱大唐兵马的确不适应渤海国那边的气候。二是朕念着那也是我中原衣冠所在,没必要相煎太急。第三么,呵呵,朕这些年来慢慢发现,人做事有些顾忌也好,有些顾忌,会少犯很多错!魏征是朕的镜子,而渤海国么,恰恰可做我大唐之镜!”

 “陛下英明!”长孙无忌恭恭敬敬地向李世民作揖,对主公的怀表示佩服。

 “去!少跟我做戏!”这一套东西,李世民早就了于心了,唾了对方一口,笑着骂道。

 “不是相让陛下开心些么?”把戏被人拆穿,长孙无忌也不觉得窘迫,嘿嘿笑了几声,继续说道:“不过渤海国并了靺鞨后,高句丽国就有了些麻烦,眼下渤海国疆界已经接到了马砦水上游,冬天时可以直接从冰面上进入高句丽!“

 “博陵将士还那么能打?”听说渤海国与高句丽之间起了冲突,李世民的兴趣立刻被提了起来。登基后,他也试图征讨高句丽,以血中原当年兵败之辱。但因为天气和地形等诸多原因,勉强只维持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僵局。渤海国主与高句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疆土与高句丽既然接了壤,一定不会让高句丽君臣睡上安稳觉。

 据咱们的探子说,光上一个季度,就有二十几股渤海马贼进入高句丽境内。遇到高句丽官员则一拥而上,刀剁翻。待高句丽士兵从营地杀出来救援,他们又呼啸而去。害得现在马砦水北侧,除了几个大城外,高句丽官员都不敢赴任。高句丽君臣有心发兵报复,又怕咱们营州守军趁虚而入!”

 “痛快!”李世民抚掌大笑,仿佛将高句丽君臣折腾得夜不能寐的人就是自己。一笑过后,他好像又年青了十几岁,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膀,笑着说道“无忌,你可知道,朕这凌烟阁上,本来想画二十八个人,以应光武的云台二十八将!可惜,他宁可远走他乡,也不肯替朕效力!”

 “他没有福气!”长孙无忌轻声回答。

 “你不懂,你不懂!”李世民继续笑着摇头“无忌,你是朕的肱骨,朕的良臣。张仲坚不是。他做不了朕的良臣,但他的心思,你永远不会懂!”

 “连自己姓氏都要改的人!嗤!”长孙无忌很不服气,鼻孔中连冷气。

 李世民笑着看着心腹臣子,继续摇头“无忌,你永远不会懂。说实话,即便是朕,当年都没弄懂仲坚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本来可以不走,他要是不走,这凌烟阁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李世民又笑着说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懂他。居然将朕当年和他、罗艺还有隐太子三人并肩杀敌那段故事不予记录。其实记录下来又如何呢?他既然已经出,难道还会再回来?”

 “臣是怕有人借他的名义惹事,倒不是怕他回来。”长孙无忌躬了下身,再次向李世民解释。关于这个问题,他都解释过很多次了,但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况且秋笔法,也是圣人早有的先例。当年上之事张仲坚虽然出力颇多,但那事毕竟涉及到隐太子和罗艺,不好单独将他一人记录入大唐史册。再者说,那一仗虽然打得狠了些,却没有威胁到中原安危,算不得什么必然要记录的大仗。与其牵扯不清,不如让它淡去。陛下如果觉得不妥,可以着急史官公议,大伙肯定也是这种态度。”

 “随你吧!”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放弃这个话题。他知道,即便自己召集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也和长孙无忌所言差不多。当年在太原起兵和攻克长安的功劳,大伙就是通过秋笔法硬到自己头上,也不管自己是否同意。其中具体缘由,李世民非常清楚。自己毕竟是夺了哥哥的位置,太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天下之口。

 只是,在后人眼里,恐怕要将干扰修史的罪名扣在自己的头上,这代价未免太大!想到这些,李世民心里有多少有些不情愿,叹了口气,喃喃地抱怨“朕其实根本不在乎,朕做过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朕名垂千古。何必强行修饰!”

 “陛下当年说过啊,历史要由我等来写!”长孙无忌笑了笑,低声回答。

 “朕说过这话?”李世民早已不记得了,皱着眉头追问“什么时候,朕什么时候如此狂妄过!”

 提起当年事情,长孙无忌眼里立刻充满了狂热与自豪“陛下当年,对我,刘弘基,还有叔叔说的。当年,我们一同去探望二小姐回来的路上。臣一直记得,陛下当年的风采,一直没有忘记!”

 “朕说过?”李世民茫然追问,目光透过凌烟阁的纱窗,遥遥看向北方。傍晚的天空上,有一股淡淡的云气在移动。几颗硕大的流星从云后擦过,将天空点成一片绛红。

 一个暗红色的球儿突然从半空中飞过,径直砸向纱窗。凭借多年征战养成的本能,李世民迅速向后一闪,然后伸出手掌,干净利落地抓住了球上的红色穗子。

 “谁在胡闹!给我拿下!”做完了这些,他累得直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准备给肇事者一个教训。

 楼下担任警戒的众武士早已冲了出去,将“刺客”抓住。李世民怒气冲冲走下凌烟阁,看见十五、六岁小姑娘俏生生地跪倒在台阶之下,口称“臣妾死罪!脸上却没有任何畏惧之!”

 凌烟阁本为皇家道观里边的一个小楼,附近冷清得很。平素很少有人会靠近,更不会有宫女敢偷着跑来玩耍。所以武士们防御懈怠,居然让一个小丫头惊了圣驾。李世民见面前的女孩眼,怕自己一怒之下杀错了人,强忍住火气质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野丫头?怎地如何大胆?难道朕的皇宫里没有王法么?”

 “臣妾是陛下的才人武氏啊。陛下难道已经把臣妾忘了么?”少女满脸委屈,撅着嘴巴反问。

 “武氏?”李世民楞了一下,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封过这样一个才人。他身体强健,所以身边女人也多,自从发长孙氏故去后,后宫疏于管理,所以一时叫不上侍妾们的名字来很正常。

 “可,可人家一直听,听说陛下过目不忘呢!”小姑娘十分委屈,低下头去,搭搭地哭泣起来。不为君威,只为自己被人忽视。

 李世民不欣赏这样的女子,他总觉得面前的女孩有些过于胆大。正准备给对方一个严重的惩罚时,长孙无忌却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此女是应国公的掌上明珠。陛下且宽待一二!”

 “应国公,哪个应国公?”李世民回过头去,冲着长孙无忌追问。国公是大唐对异姓臣子最高的封爵,他不记得自己封过这样一个国公。

 “是先皇陛下封的应国公,早已亡故的武士矱将军!”

 “哦!”李世民恍然大悟“就是当年辽东跟着张仲坚、刘弘基一道杀回来的那个武士矱,朕知道了!”

 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他和气地将武氏才人搀扶起身。“你啊,怎地这样胡闹!”口中的话依旧是责备,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关爱。

 武士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李世民知道自己这代人真的老了。握着掌中的柔荑,他心中慢慢涌起一种难言的渴望。那是对年青的留恋,对青春羡慕,还有一丝丝对过去的遗憾与负疚。

 武才人就这样让李世民挽着,不躲,也不害羞。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火焰。

 此女前途不可限量!长孙无忌心中猛然一凛。他很后悔自己刚才多嘴,不该救下这个妖般的女子。但武氏的手已经被李世民握在了掌心,他纵使想说话,也失去了合适的机会。

 他将永远为自己这次失误而付出代价。

 若干年后,武氏登基为帝,自名为曌。在群臣的支持下重新定义世族,彻底大破了豪门大姓把持国家的局面。

 盛唐时代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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