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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诺言 (三 下)
 为了给凯旋归来的大隋水军将士筹备接风宴,李旭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齐郡虽然有富庶之名,但由于地理位置远离国都,因此实与奢华无缘。这两年又由于战的缘故,南北商旅断绝,街市上很多能拿得出手的食材都有价无货。旭子无奈,只能高价四下搜求。偏偏太守府派了帮忙的户槽主薄杨元让是个打细算的家伙,买东西时能用白钱绝不肯花好,即便只花一个孔方,也恨不得从中间切上一刀,将其掰上一半回来。(注1)

 但遇到头吃回扣的事情,这位杨主薄却又大方得很。亲兵们跑东跑西费尽心思弄来的鱼翅、燕窝、熊掌等稀罕物,经杨主薄一过手,分量肯定会减少半成。前来帮忙的几个亲兵对此十分不满,忍不住私下偷偷嘀咕。而旭子连经数番波折,类似事情见得多了,心态早已平和,非但不愿意与杨主薄较真儿,反而劝告周醒等人尽量视而不见,免得杨大人拿起来觉得脸上尴尬。

 “这位杨大人也辛苦,偶尔吃点拿点算不啥。你们装没看见就行了,况且他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拿!”看着几个心腹愤愤不平的脸色,李旭笑着安慰。这些弟兄们都是他从郡兵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个个身手敏捷,处事机灵。还有一点也很对旭子的脾气,那就是这些弟兄个个都善良而淳朴,一如当初入军中的他本人。

 旭子不想苛责杨元让等人的守问题,以免引得地方文武不睦。况且有皇帝陛下向百官索要贿赂的先例在,又怎能要求百官廉洁奉公?但有些话他又不能说的太明白,纵使对着最信任的人,也要多少做些防备。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在一次次碰撞与摔跤的过程中,旭子已经变得越来越机警。

 但这个和稀泥的态度无法令大伙满意。特别是亲兵队正周醒。此人天生就有幅耿直脾气,否则也不会当被罗士信和秦叔宝等人的几句对话所愤而从军。“可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啊,每月大把俸禄拿着!”周醒梗着脖颈与主将顶嘴。当时李旭初到齐郡,麾下正缺得力人手,所以把他调到了身边来。也正因为比其他人多了一层关系,周醒在李旭面前素无太多忌惮,几乎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朝廷的俸禄其实不高。他们平素应酬又多!不像咱们,整天除了军营哪里也不去!”旭子笑了笑,摇头。他喜爱周醒这种直心肠的秉,因为这样他身边才不会再出现一个张秀。但周醒“可能”需要慢慢适应用官员的眼光看待官员,而不是永远站在百姓的角度。

 以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朝廷给官员的俸禄不算太低。一郡主薄官居正五品,年俸折米两百石。这可是一万八千多斤米,足够小户人家吃上二十年!但官居高位者,需求往往也高。在官言官,他们需要养奴、置婢、买地生财,上下打点,所以两百石米实在不经几番折腾。

 况且有能白拿的钱不拿,岂不是太鹤立群?在旭子经历的官场生涯中,像杨元让这种贪且能为朝廷和百姓作些实事儿的,已经是当中翘楚。若换了那些既贪又无能的主儿,种种行为更是让人头大三尺。

 不做事,但不耽误他们给人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反正大伙有的是时间。你若想不开子辩几句,就是不谦虚,不懂得尊重同僚,后续的一大堆砖头菜叶,肯定不间断地飞过来。

 “可他们读了那么多书啊!背起圣人之言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怎能比街头小贩还贪心,还无!”周醒本来还想说这些人的官俸已经够吓人了,想想自家将军也是高官中的一员,话到嘴巴又转了方向。他决定攻击范围只针对文职,把所有武将排除在了被指责区域之外。

 但是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余两个亲兵队正的不满,二人一个叫赵威,一个叫方重,都是本地的小生意人出身。买卖实在做不下去了,才到军中谋一口饭吃。

 “读书人就身份贵了么?那是他们自己吹。什么廉洁奉公,嘴巴上说说而已。真的有了向自己荷包中搂钱的机会,还不是什么都忘到了脑门后?”赵威一边拔拉着算筹,一边反驳。“还不如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好歹知道称盘杆上三颗星,什么叫缺福,折寿,什么叫损禄!”(注2)

 “就是,书本上的话都是要求别人的。让他们拿来要求自己,他们才不干呢。你还别不服气,我见过几个读书的,把圣人言语背得滚瓜烂,却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当面义正词严,背地里做得却全是禽兽事,还把别人当瞎子,仿佛谁也看不出他们的底细来!”方重的话也不慢,与赵威一左一右,把周醒挤兑到了墙角里。

 “话不能这么说,读书人里也有不少讲良心的!”周醒见大伙的攻击范围无限扩大,急得冲两位同僚直眨巴眼睛。当着主将的面发发牢没关系,跟李将军这么久了,大伙都知道他是个肯包容的好上司。但李将军当年据说也是个读书人,两个兄弟这么骂,可是把将军大人也捎带了进去。

 “怎么了,没词了吧!要我说,这人品好坏,与读书,读什么书关系不大。”赵威见周醒光眨巴眼睛不说话,不住有些得意洋洋。

 忽然,他意识到周醒的举止好像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转过头去,看见李郎将已经踱到自己身边,脸上笑容时隐时现。

 “郎将大人,我们不,不是说你!”赵威和方重异口同声道。

 “读书么?呵呵,你不是也读过么。干活,干活,晚上周队正带大伙去喝酒。所有花销也算在这次庆功宴的费用里!”旭子笑了笑,转身走开。

 亲兵们的话虽然偏激,却未必全是错。有时候看着笑闹的他们,李旭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味地单纯而善良,不能容忍污浊,也不懂得阴谋诡计。总以为世界像字间的空行一样干净,事实上,踏入官场后,首先需要适应的便是其中污浊。

 不适应,你就不可能有所作为,甚至被踢出局。就像眼下即将到来的这场盛宴,宾主之间的心思都未必在吃饭上,可你还必须准备得隆重,周到,尽量让来者宾至如归。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从对方手里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最后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质上不过两个字,易。

 而易便要付出代价,因此,旭子决定主动与来护儿修好。他与宇文家族的关系已经不可弥和,得罪不得罪对方,结果都是一个样。而来大将军和宇文将军势不两立,二人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夹,未必不是新人出头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的缘故,来护儿的神色显得极为疲惫。随同他前来赴宴的将领们大多如此,一个个满脸晦气。只有水军长史崔君肃衣着光鲜,顾盼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志得意满。

 大伙分宾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之第一个举起了酒。“数年之,一朝得雪。有此结果,我想当年那三十万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这里无以为敬,但请来将军满饮此杯!”他素来善祷善颂,祝酒辞虽然短,却听得人豪情顿生。

 “但请来将军满饮此杯!”一干齐郡文武纷纷举盏齐眉,遥相致敬。来护儿推不得,只好举起酒盏与众人同饮。酒入口前,他却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有无数愤恨都硬口,没有机会可以宣出来。众人以为他要讲几句场面话,他却又没了下文,端起酒,一口闷了干净。

 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来老将军模样。记得在虎牢关前,老将军对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样,笑着笑着就把别人算计了进去,顺带着狠狠“”宇文述一个大耳光。要说放眼整个大隋谁会让来护儿吃瘪,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领兵在外?谁有那么大本事让他心中有苦说不出来。

 正费心思揣测对方心思时,通守张须陀又举起了第二盏酒。张老将军贺得是全体东征将士平安凯旋,亦让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绝。来护儿又干了个底朝天,却不举盏回敬,黑着脸,自顾对着一几菜肴猛嚼。

 如此一来,酒宴的气氛就难免尴尬了。张须陀将头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对方絮絮旧,拉近一下宾主之间的关系。没等李旭捧着酒盏起身,对面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师长史崔君肃抢先跳了出来。

 “此番上蒙大隋国运兴隆,陛下运筹帷幄。下依将士用命,文武齐心。终于令高元小儿束手,大隋国威重扬…。”

 他细声细气的,还带着几分公鸭嗓。虽然话说得平平仄仄如诗一般上口,却着实听得众人浑身不舒服。齐郡诸君还勉强能赔起笑脸,随同来护儿等人一同前来的几位将领却全低下了头,从耳朵到脖颈全部变成了青黑色。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于河间崔氏还是清河崔氏,靠着谁家的门荫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细一观察对面众人的脸色,便知道来护儿等武将与文官出身的崔君肃起了嫌隙。凭着自身地位和第一次辽东之战留下的强烈印象,本能地他选择了维护武将们的利益。因此举起面前的酒盏,笑着打断了崔君肃的罗嗦。

 “可惜末将无福,未能亲睹诸位将军风采。谨以此酒,为诸为将军一洗胄上征尘!”

 “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将当年虎牢关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劳无功!”来护儿见李旭起身给自己敬酒,勉强恢复了一点兴致,笑着回答。

 “可惜李将军没赶上这次东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圣恩于化外…。”借着众人的话头,崔君肃再次言。

 “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辈说起李将军力挽狂澜之勇。说你三破敌阵,于数万敌军之前高呼展旗,当场敌我将士近四十万,无人不为之神夺!”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青周姓武将亦举起酒盏来,遥向李旭回敬。

 照常理,在来护儿、崔君肃等上司没回应前,坐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向主人答谢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师大总管没说话前,长史先了脸。所以后生晚辈不讲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礼了。

 齐郡众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伙热情宴客,却没想到站到了一个大漩涡边。眼看着水师中文职武将钩心斗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烦。仿佛走进了一个忘记留门的空房子,怎么走都行不通。

 裴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尽量维护好漩涡中的双方。旭子轻轻向老太守点点头,然后举起面前的酒盏来,向周姓武将回应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将军,当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将军并肩作战,没想到不过一载”他顿了顿,故意用低沉的语调发出一声长叹“唉,愿他得知我大隋最终让高句丽臣服的消息,心怀大慰。这盏酒,敬周老将军和诸位在天上关注着我大隋的先辈!”

 “敬周老将军和在天上关注着我大隋的先辈。”众人皆正,回应。

 酒宴前宾主寒暄时,来护儿曾经向大伙介绍过周姓武将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绍范,是水师副都督周法尚将军的幼子。大伙听了,也只把姓周的当成了一个借父辈余荫去军中混资历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没多加以关注。此时听闻周法尚将军已经亡故,不觉对少年人多看了几眼。话题也自然而然地从征服高丽之功,转到了对周老将军的追思中来。把个崔君肃急得心中如有数千只蚂蚁在爬,偏偏却不上话,表不得自家功劳。想找个机会发做,此间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个大活人跟死人争风吃醋,龌龊心思的确有些上不得台面。

 “此番出师之前,周贤弟已经染恙,却坚持送我到海边。来某至今仍记得他的遗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当也在,可否将周将军的话转述一次?”跟大伙聊了一会有关周法尚将军的往事,来护儿摇头,叹息。

 崔君肃正急得心难搔,终于等来了表现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当即站直了身躯,正说道:“崔某怎会忘记。周老将军有云:‘吾再临沧海,未能利涉,时不我与,将辞人世。立志不果,命也如何’”

 说罢,四下拱手,以期众人能称赞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却发现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主人和客人都举起了酒盏,对着天空中的英魂,遥遥相敬。

 壮志未酬,远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们对着今天的尴尬结果,能瞑目么?

 注1:白钱,杨广即位后所铸之钱,因为含铜比例大幅度降低,所以在民间信誉远不如其父所铸好钱。

 注2:中国式称,称杆最前方有三颗星,依次代表福、寿、禄,提醒商人不得短斤少两。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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