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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醉乡 (四 下)
 第一卷 下曲 第四章 醉乡 (四 下)
 象征着埃斤权威的羊大纛一倒,奚族仅存的一点士气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将士转身就逃,根本不顾在敌方战马下号哭呻的同伴。苏啜西尔命令骑兵拆下绑在坐骑蹄子上的毡片,引军追杀出了四十余里方才收兵,回来后清点战果,统计出来的数字让所有人喜出望外。

 此战,诸霫联军以一千五百人突袭敌军五千,阵上杀死砍伤了对方一千七百多人,抓了俘虏一千挂零,缴获战马超过两千,绵羊、牛等充做军粮的物资更是数以千计。而随同苏啜西尔出战的一千五百壮士只战死了一百二十余人,五十多人重伤,四百多人轻伤,其余大半人马的全部毫发无损。

 联军将士声雷动,押着俘虏,辎重,浩浩返回了苏啜部。未肯带领本部壮士随同苏啜西尔出兵的几个部族见联军大胜而归,每个部落付出甚微,分到的马匹、牛羊却是付出的百倍,心中大为后悔。立刻像被气了肚子的蛤蟆般跳起来,呼吁大伙尾随追击,一定要趁着大胜之威,把索头奚部彻底从月牙湖附近的草场上赶尽杀绝。

 徐大眼跟大伙讲了几十回穷寇莫追的道理,嘴巴都说得起了泡,众长老却不肯听从他的劝告,反而拿出草原上对战争的传统理解,打蛇要打死的大道理来他。苏啜西尔和徐大眼二人说诸位长老不过,只好答应了让几个叫嚷追击最的长老,允许其带领本族青壮前去追赶。至于已经立了扰敌和杀敌之功的那两千多名勇士,则留在部落里等待瓜分战利品。

 “西尔族长请派三百骑兵,由得力人手带着去半路上接应诸位长老。我估计,不出五天,那弥叶长老就该回来了!”待那弥叶等几个怒气冲冲的族长带兵出发后,徐大眼低声向苏啜西尔建议。

 到了这时,苏啜西尔已经对徐大眼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点了本部族三百人马,交给自己的弟弟苏啜附离带领,第二天一早沿着那弥叶等人留下的足迹出发,以免他们吃了大亏。

 第四天下午,缴获来的辎重刚刚给勇士们分配干净,苏啜西尔还没来得及清点归属于自己名下的那部分财产,苏啜附离已经领着垂头丧气的那弥叶等长老退回了部落。战场局势发展果然如徐大眼事先所预料,那弥叶等人趁着大胜之威去追杀残敌,起初手的时候屡战屡胜,收容、俘虏了掉队的奚族牧人五百余名。就在他们以为胜利向自己招手的时候,留守奚部的一千人马前来接应自己的埃斤。双方在雪地上相遇,攻守之势立转。非但先前抓获的俘虏被奚人劫走,那弥叶等人带的七百余勇士被人砍死了三百多,还有二百多人下落不明。

 当初苏啜西尔与敌人战,之所以能大获全胜,一方面是因为徐大眼算无遗策,更重要的一点是奚人在雪地上走了两天多,人困马乏。苏啜部以精锐之师击敌疲惫之军,自然没有失败的道理。而那弥叶等人追杀残敌两天,刚好重蹈了对方覆辙。

 这样的结果是徐大眼和苏啜西尔两人预料当中的事,二人相视一笑,没有追究那弥叶等人战败丧师的责任,而是摆了酒席,对几个打了败仗的长老表示安慰。然后苏啜附离顺势提出了今后各部士兵统一归西尔调度的建议。

 几个吃了败仗的长老手中已经没了多少人马可以倚仗,失陷的族人还等着徐大眼和苏啜西尔想办法去救,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下来。苏啜西尔见自己的命令再无人擎肘,这才提来一名被俘虏的奚族长老,先命令他对着长生天发了重誓,不会再领兵来犯。然后才放他回去,为霫、奚两族商量换俘虏、战死者尸体和战争赔偿问题。

 诸霫联军手中的俘虏和敌军弃尸远比索头奚部最后反扑一战获得的俘虏和尸体多,所以,徐大眼开出了一个天价,让那个名字叫做乌一勒的长老带话给奚人的大埃斤,双方以一对一换俘虏和尸体后,如果他肯出一万头羊来赎买剩余的全部战俘,则诸霫联军愿意所有将奚族战死者的尸体作为添头,送还给奚部安葬。如果奚部拿不出那么多羊来赎人,则一名被俘士兵的身价为十头羊,一具尸体的身价为三头羊。将领的赎金根据其带兵多少酌情上涨,长老身价上浮五倍。

 “我们奚部拿不出那么多羊!”乌一勒长老气得脸色雪白,大声抗议。如果奚人手中有足够的羊可以支撑部落的生存,他们也不会冒着风雪前来袭击诸霫联军。况且这场战争的责任不全在奚部,霫族诸部天天炼兵,未必动得不是偷袭索头奚人的心思。

 “拿不出来,你们可以分批凑。以明年秋天草黄前为最后期限,过了这个期限,所有俘虏将在我们这里永世为奴!”苏啜西尔故意装出一幅凶神恶煞般模样说道。在提出这个天价前,他和徐大眼等人早已估测过此战之后索头奚人的实力,早就料定对方出不起全部赎金。

 之所以开出了一个天价,因为徐大眼告诉他诸霫联军还需要时间训练。论个人勇敢和武力,联军勇士当世无双。论战术配合和战场协调能力,联军士兵根本不是一支正规军队的敌手。

 “长生天会诅咒你们这些坏了心肠的商!”乌一勒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转身走出帐篷。在部族武士的讥笑声中拿了苏啜西尔“送”给他的干、马,骑上一匹老掉了的瘦马,跌跌壮壮地出了营寨。

 那弥叶等人见了对方狼狈的模样,想想如果没有苏啜附离在半路接应,此刻在索头奚部如丧家之犬般离开的将是自己,心中对徐大眼更加信服,连同看向苏啜西尔兄弟的目光,也跟着友好了几分。

 想到苏啜附离,众长老才霍然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叫附离的汉家少年。自从那天打了胜仗回营后,这个少年就在众人眼前消失了。如果细论功劳,此人的功劳恐怕不在徐大眼之下。特别是对于诸部在战场上的伤号来说,如果没有圣狼曾经在少年身上赐福的传说支撑着,他们也不可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有机会活下来。

 李旭却不知道整个部族都在感念自己的好处。劫营战胜利后,他就悄悄地返回了自己的帐篷。心中郁结无可发,甚至连当晚苏啜部举办的庆功宴都以头疼为借口推未去。

 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大醉了一场后,李旭就突然着了魔。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爬起来骑马舞刀,等太阳出来后,胡乱到阿思蓝家蹭点吃的填肚子,再顺路去杜尔家探望一下昏睡不醒的同伴,然后就开始练习骑

 “如果我的武艺有茂功兄的一半,哪怕是四分之一,也不至于让拔细弥、萼跌态被人砍死。更不会让杜尔为了我丢掉一支胳膊!”少年一边苦练技,一边自责。

 那众人出猎,是他率先提起的头。跑到月牙湖边,也是为了给他创造一个洗刷前的机会。年少的李旭没经历过什么大的风,骤然看到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战死在眼前,很容易地就把责任背到了自己肩膀上。徐大眼苦劝了多次也收不到什么效果,只好由着他自己慢慢去感悟。

 徐大眼相信李旭可以自己使自己得到解,少女陶阔思却着了急。见到李旭那痴痴呆呆模样,再顾不得跟他细算那天出恶言驱赶之仇,反而每天都带了新鲜羊为他解渴。看到李旭的手指因为终拉弓磨出了血泡,还特地将父亲的翡翠指套讨来送给李旭保护双手。

 李旭却不肯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借口用了指套影响手指的灵活程度,婉言谢绝了陶阔思的好意。陶阔思看他血模糊的手看着心疼,出言提醒他总是箭会伤了弓。李旭闻言,大声道谢,收起了自家的宝贝,却又去公库里借了五把霫族人骑常用的硬弓来,夜轮番苦炼。

 “傻附离,你继续,累死也没有人在乎!”陶阔思气得两眼发红,跺着脚离开。走得远了,却又偷偷回转头来,对着那个傻小子伤心。

 “他们汉人的想法和咱们霫人的男子不一样,具体怎么办,你不如去问问晴姨!”娥茹见妹妹伤心难过,悄悄地给她出主意。汉人都长了颗玲珑心,像徐兄那样用圈套大破敌军,又不动声借敌人之手为父亲扫平的反对者的慎密心思,找遍整个草原估计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附离虽然看上去比徐兄憨厚,谁能肯定他的智慧比月牙湖浅?与其苦着自己猜他们的心思,不如找个心更细的汉人帮着想想办法。况且晴姨跟姐妹两个的感情甚厚,这点小忙她应该不会拒绝。

 陶阔思听完姐姐的建议,脸上的云尽散。高高兴兴拿了笔,借着请教画技的说辞钻进了晴姨的帐篷。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在帐篷里嘀嘀咕咕说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晴姨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了女儿一个非常中肯的建议:“男人么,总有些坎儿需要他自己过。你与其心疼他,为他落泪,不如在后边推他一把。过了这道坎儿,他的心即便再木呐,也会留下你的影子!”

 少女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似懂非懂。如何在对方心里刻下自己影子的细节,她顾不上去计较。怎么帮李旭过了他自己那道坎儿的问题,却是少女眼中的当务之急。

 “晴姨,他,他心里的话不跟人家说!”少女委屈地撅起了嘴巴,双目中有眼泪在转来转去。晴姨的建议虽然好,但李旭为什么而发傻,自己根本就没弄清楚,怎么可能想方设法去帮他解决难题。

 “笨丫头,你没长者眼睛么?他什么时候开始发傻,因为什么而起?想要什么?难道你一点都没看到,没听到么?”晴姨伸出手指点了一下陶阔思脑门,爱怜地说道。

 霫族的女儿就是这点好处,能爱能恨。不像自己在江南时,很多话想说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家族的规矩约束了一切行为,即便是心中在想,也只能紧紧地把它藏起来,直到一切记忆都已经发黄。

 “他?”陶阔思终于开了一些窍,把月牙湖之战的前因后果综合起来,得出了附离是怨恨他自己的刀法差,弓箭不准而在痛下苦功。但少女自己的刀法更差,箭术原来比附离强,现在估计还不如附离,能帮到他的地方实在有限。

 “唉!”晴姨见少女那幅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实在怜爱。伸手把陶阔思揽在怀中,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自己不会,可以请别人教导他啊。骑之技,估计他已经窥得了门径。至于弯刀么,你带了他去找铜匠,跟铜匠说是我请他教导附离武艺的!”

 “谢谢晴姨!”陶阔思高兴地从怀抱中挣脱出来,冲着晴姨连连施礼。

 部落里的王姓铜匠摔跤本领天下无双,比他年青一半的牧人都搬不倒他。由他这个汉人来教导附离,肯定比其他人的指点有效十倍。如果附离再把铜匠对待西林阿姨那份真挚学得一半…。少女的白皙的慢慢变成粉红色,眼睛在刹那间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明亮。

 晴姨的话绝对有道理,听了少女建议自己去找王铜匠学艺的话,李旭果然停止了“发疯。”手中羽箭嗖地一声飞出去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然后收拾好弓箭,拔腿便向王铜匠的毡包群走。

 “你就这样去了?”少女跺着脚抗议。

 “哦!”李旭如梦方醒,走回来从木桩上解下因战功而分配到的一匹骏马,牵在手中,再次向王铜匠家的方位前进。

 “中原拜师,是要送拜师礼的。陶阔思,多谢你的提醒!”会错了意思的李旭一边走,一边自作聪明地说道,根本没能理解少女对待自己的一片苦心。

 “滚!”陶阔思怒骂,双眼中怔怔地落下泪来。李旭见少女突然翻脸,被骂得楞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又惹了这个部落中古怪女子发火。

 少女落了一会儿泪,见李旭痴痴呆呆模样,又气得绽开了笑容。抹了把泪,走上前,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说道:“我陪你去,免得铜匠不认识你!”

 李旭只感到手掌之中冰凉柔软,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本能地想把少女的手甩开,说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掌心处却触摸到了少女的眼泪。心中没来由一软,只好轻轻地,如捧着一块宝玉般将少女的手拢在掌心。

 陶阔思见李旭好像突然开窍,没在把自己的手甩开,心中泛起了一阵甜甜的感觉。仰起脸,笑着说道:“铜匠十八年前来的苏啜部,那时西林阿姨刚满十三岁…”

 铜匠姓王,打得一手好铁。苏啜部的好刀几乎全是出于他手,其他的精细物件,如男人、女人身上装饰用的铜、银铃当,女人梳妆用的铜镜子,也是以铜匠打制的为上品。没人知道铜匠来自中原什么地方,陶阔思口中的故事和部落里的传闻一样,都说铜匠曾经走遍了大半个草原,是因为看上了苏啜部落里的第一美女西林,才停止了的脚步。

 听完陶阔思的介绍,李旭又想起了九叔离开前,徐大眼曾经问过自己的一句话:“一个只身走遍草原的人,为了第一眼看到的女子就停下了脚步,这种故事你信么?”

 李旭记得自己当初的回答:“不可能!”大丈夫立于世间,就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几乎每个中原男子从认识第一个字开始,受到的就是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育。两个“怀大志”的少年推己及人,认定了铜匠不是为了一个女子而留在了蛮荒之地。

 那么,他留在苏啜部肯定是为了别的目的。徐大眼的分析是为了晴姨,李旭同意他的见解,却提醒自己的好朋友不要过分追究别人的秘密。

 “嗯,你倒生了一幅好心肠!”徐大眼冷笑了几声,不屑地说道:“放心,晴姨不是帝王之女。江南陈家,当皇帝的投降了还嫌大隋给他的官儿小。当公主的嫁了老子后又嫁了儿子,哪有一个这般有良心有骨气的。!”(注1)

 在徐大眼心目中,既然身为世家贵胄,平素比百姓多吃了许多好处,危难时就要为国家多担负一点责任。而陈家上下的行为,只会让世家大族感到羞,无论其诗写得在好,曲谱得再美,也掩盖不掉其能力的低微和行为的软弱。

 至于晴姨,当初送她到突厥试图以和亲方式求援的人如今都做了大隋的官员,想必国难时的往事大伙都已经忘掉了。既然当事人都选择了遗忘,局外人又何必去揭开这个题。唯一没忘记自己誓言的就是那个王姓铜匠,从二十多年前决定守护一个人,一直守护至今,无怨无悔。

 注1:隋伐南陈,沿江文武纷纷投降。南朝皇帝陈叔宝被俘后,嫌杨坚给自己封的官小,多次讨要官职。陈叔宝的妹妹被杨坚封为宣华夫人,杨坚死后,又被杨广纳入了后宫。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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