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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无凭据。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借调宋人石孝友词《卜算子》。)

 从蚌埠到东莞,火车得跑二十三个多小时。从下午一点多开始出发,穿过漫长的夜,第二下午将近十二点,东莞才能进入眼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习惯于在火车上吃东西,所以我的旅行包里就常常不带食物,只带一些水或牛。除此之外,还要带上一些书,用来消磨时间。

 车到合肥西,太阳已经是歪歪斜斜的了。背道而驰的山峦渐行渐远,再一回头,就只剩下一抹苍翠了。随手把书打开,接着上次未读完的一段文字看下去: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天刚破晓,我便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痕迹。/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面前敲扣,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泊,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泰戈尔《吉檀迦利》)

 眼睛不停在文字间游走,思绪在心底慢慢酿造心情,眼见着整个人就要被泰戈尔所佐佑,突然一句问候在耳旁响起来:“大哥去哪里?”

 循声望去,见邻座的一个大男孩正侧过一张脸来,向我奉献着笑意。我不得不暂时离开泰戈尔,搭讪于他,自不免也回敬他一个肤浅的笑脸:

 “哦,去东莞,你去哪儿?”

 “我也去东莞,你去东莞哪里啊?”

 “清溪!”

 “那你很近呀,我下了火车后,可还要转乘汽车去东莞市里哩!”

 “那我们同路!”

 “同路。”

 问答之间,我便知道了,那先前的笑脸并非免费的,他好像希望籍此换来一个聊友,以助他驱赶旅途中的孤独。

 “大哥是哪里人?”

 “安徽的。你呢?”

 “我是四川的。”

 “四川的?!四川的怎么从蚌埠上车?”话一出口,才觉得于理不通:四川的怎么就不能从蚌埠上车?“我这是从安徽寿县来的,几天前,我因为有事去了那里。”他讲的是普通话,很流利,一点也听不出四川味来。“不是去追女孩子吧?”我是个自来,聊了几句便觉混了,就有点随便。他对我的“随便”不置可否,却忽然叹了口气,言又止,现出一脸悲苦之。见他如此,我也不便多问,只颇感尴尬地用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他报以无奈的一笑。

 他约莫二十四五岁,双眼红彤彤的布满血丝,大奔头,头发用摩丝梳理得很考究,一式向前靠拢,脑门上的头发更像一排钢针似的,聚拢在一起,斜斜向前上方翘起,似乎要飞离而去,鬓角却极不协调,得一塌糊涂,脸色也因暗哑无光而凸显憔悴。由于憔悴,一副正在制造笑容的双眼皮更显双得厉害。笑容此刻伏在脸上也似乎难以掩藏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创伤。

 我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回到被我冷落了的书上,刚刚接上刚才的段落,他却又开口讲了话来。正所谓“了想摸摸,痛了想说说”或许他真得有心事,我猜得没错。

 “我是个打工的,跟我大哥一起在东莞一家铝制品店打工。两年前,我和店内一个安徽寿县的女孩相恋了。我们很谈得来,她爱我,我爱她。两年来,我们分分秒秒钟地在一起,半步没有分开过。”说到此处,他动了情,眼圈见红。我们本想问:你们同居了么?话未出口,突然间觉得自己好没意思,这么老土的话竟然也问得出?正想另外找一句什么话来与他互动,只听得他又道:“好事多磨,她还是离开了我。我这也不是头一回去安徽寿县,一个月来已经去过好几回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你?”我顺便问道。(如此一问承前启后,但也似有敷衍之嫌。)

 他又叹了口气,眼睛望向车窗外。这时,夕阳已残,长长的光线无力地从天上跌下来,掉到了我面前的书上,摔得粉碎。他的眼光与这残织着,一样无力地飘出窗外,好远好远。

 “倒也怪不得她,她终究得要回家,这样不明不白算什么?终究得要有个说法。”他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太自私了,只顾享乐眼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的,我是很爱她,寸必争地与她在一起,但是,我所给予她的只是现在,我给过她未来么?我们有未来么?总不能一辈子在外打工吧?”看得出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说让我耐心等上一段时间,过了今时再说。为什么要等上一段时间?没有了她,这段时间我可怎么过啊?”他又说。

 他迷茫地看着我,我听得一头雾水,无言以对。猜想可能是那女孩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他,他爱意不绝,追上门去,但那女孩依然不顾,叫他暂时回去等上一段时间再说。正想找些市面上现成的劝人的话来安慰他,却听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又道:“也怪不得她妈,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将来受穷受累呢?唉!钱啊,这东西就是好,可就是偏偏跟我没有缘。”突地一声苦笑,续道:“‘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它却是万万不能的’这话一点也不假,你看,没有它我连爱情也保不住。”

 他说得凄苦,又把情绪渲染到了万恶的钱上,我更是听得如坠雾里。但心情已被他感染,不能再抱着卖个耳朵给他的态度。心道,钱这东西也真是霸道,天下的事情没有它不去干涉的!不也恨起钱来。便向他柔声劝道: “兄弟!算了吧,既然钱这东西已经介入了你的爱情,你那宝贵的爱情也剩不了多少斤两了,本来爱情这东西也是一本往来账,跟钱也没有什么区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走茶凉,看开点吧!”

 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语无伦次地肆意涂抹被他感染的心情。他却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突然间好像找到了久违了的知己,伸出手来紧紧握着我的手。

 “兄弟,你别难过,也不别着急,慢慢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说实话,你和你那女朋友的事情,我还真没有听明白。”我劝他。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天暮霭沉沉一片。他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他刻意放松自己,嘴角勉强向上轻拉,出苦笑:“我这次丢人算是丢到家了,被人好一顿臭骂,骂得狗血淋头(他于‘好一顿臭骂’之后又用了‘狗血淋头’作注脚,可见骂得厉害。),那个女人(指他女友的妈)也真是厉害,什么话都能骂得出,哪句话不伤人她也不说哪句话,我当时都被她羞辱的无地自容,就差找个地钻进去了。

 “她妈妈为什么骂你?”

 他不答我话,继续他的话题:“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找她理论的。一段时间以来,我忍受了太多委屈。大哥,你来评评这个理,她怨我家穷,怨我家远,可以理解,可她竟怨我个头太矮,说‘你们四川人都长不高,你看看我们这里的,随便找找,哪个不比你高出一个头?’大哥,你看我算矮么?”说着,站起身来给我看。约莫有一米六、七,比起矮的来算是高的了。“你听听,她妈说的这是什么话?她担心女儿以后的幸福,这我能理解,可这又跟我个头的高矮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她女儿都没有嫌弃我,她有这个必要么?话说回来了,我个头矮,也怪不得我呀,我有啥子办法呦!我也不想的嘛!”说到动情处,他双手一摊,一句四川话终于冒了出来。

 我隐约觉得那个女孩的妈妈好像对他很有成见,至于路远家穷,个头高矮都不过是托词而已。他说话不着逻辑,我心里一团,只得变被动为主动,单刀直入:“她妈妈好像对你有成见,兴许你们第一次见面你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吧!?”

 “这我就不晓得喽!”(四川味特浓。)

 “那两年,我们吃住一起,她一直都没有回过家。”

 “她为什么不回家,是和家里人生气还是你不让她回去?”我不失时机进话来,主动得有点过了头。

 “我哪里会不让她回家?是她不忍心离开我呀,她很爱我的。(理由靠不住,难以服人。)不过,也怪我,我早该催她先回她家的。要不是去年年底他随我一块去了我家,她家人也就不会找不着她,她妈也就不会生那么大的气了。过了年,我们才去到她家,她妈初次见我就对我冷水慢打的,只顾抱着她哭。我心里有愧,也不怪她妈冷落我。尽管如此,她妈妈还是安排我住在了她家里,但已经不让我多和她见面。我这样木木麻麻地过了三天,吃饭也吃不下去,睡觉也睡不着,整如坐针毡。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度如年’,那几天可真是深有体会了!又勉强过了两天,这两天我都没有见到她。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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