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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客·落日·星
 夕阳的余晖洒在远处的山恋上,像血,暧昧的调让人有眩晕之感。朱潜独自一人走在关外的古道上。此时的他俨然是一个落拓涯的漂泊客,褴褛的衣衫,散的头发,刚毅却略显冷滞的脸,以及手中那把已将老朽的破剑,无不透着一股凄凉的悲壮之美。

 美有很多种。有灿若娇的明快之美;有浩似大海的深邃之美;也有灵透像冰雪的聪明圣洁之美;还有凝重如大地的朴拙之美。但还有一种美却不在此列,它是一种蓑落、凄惨,甚至趋于死亡的。就如项羽兵败垓下时的四面楚歌,就如易水之畔高渐离决别荆轲时的那一声嘶哑咳血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也许,这种美不像其它美那样令我们身心愉悦,但在很多时候却更能触动我们的心弦。

 西垂的落开始一点点地向山峦之下消隐,山峦的边缘都似渡了金,耀得人睁不开眼睛。但那太阳却还像燃烧着的热血一样鲜红。

 朱潜望向那落,双眼依旧熠熠有神,似乎对那灼目的余晖毫无感应。落照映在他眼中,使他的双眼也变作火红。他就这样一直看了许久,直到那落的余晖逐渐暗淡,一大半沉到山峦之下的时候,他的嘴角才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感到自己老了,就像这落一样,空有一腔的热血也终究逃脫不掉沦落的命运。

 “凡事尽皆如此。”他有些无奈地感慨道。

 一种萧条的气息在空气中酝酿,越积越多,沉重的令人窒息。骤然间,如利剑刺破皮囊,一丝风从这滞涩的凝重中了出来,不经意地吹过朱潜的脸颊。朱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起风了。”

 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蕴积在空气中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只要积攒到一定的程度,这就会冲破云层的束缚,形成巨大的杀伤力。所以,你不要以为微风总是浪漫温柔的,在很多时候它往往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风大了,掀抚着朱潜的夹衫,吹散了他的头发,在他的右脸颊上一处刀疤清晰地暴了出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朱潜自己也感到好笑,在这种时候竟还可以想起汉高祖,也许是触景生情吧。曾几何时他也“威加海内”现在他也要“归故乡”只不过与刘邦不同的是,他不是荣归故里,而是事了拂身,只影相吊罢了。此时的他是那样的落魄,那样的令人望而生“悲”可是谁又会想到眼前这个乞丐一样的人竟是那个曾令无数江湖盗寇闻风丧胆,以至朝廷出五十万两黄金悬赏取其首级的知名侠士“劈剑”朱凝雪。

 青山依旧,人事已非。

 现在的他只是朱潜,以后也将会永远是朱潜,直到他死,他还是朱潜。他已经厌倦了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尤其是那营营苟苟的是非恩怨,剪不断,理还。他甚至有些心灰意冷,他越来越明确的感觉到现实的残酷是他一人所无法改变的,世间的丑恶也非他手中一把劈剑所能斩决的。他老了,也累了,是那种真正的累,是从体一直累到内心的。他决定归隐,卸去身上的重负,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起来,安度晚年。他要在那里写一部书,算是总结自己的过去。他为自己改了名,叫做朱潜,即有“龙潜于野”、“潜龙勿用”之意。至于“朱凝雪”三字则只能在江湖人物史录里找到了。或许若干年后,人们再提起这个名字时,会客观而满怀敬佩地说:“他是一个侠士!”

 如果真能这样,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不在乎别人在他死后怎样去评价他一生的建树,他只希望后人能够承认他是一个侠士,一个真正的侠士。

 江湖是险恶的,江湖人心是更加险恶的。在险恶的江湖中动几十年,仍能不失侠士的本,这就是一个武者一生最大的成功。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引之为豪,无愧于心。

 朱潜虽无愧于心,却无成就之感。因为他还有憧憬,还有期盼,甚至还有满腔如火炽燃着的愤怒。他攥紧了手中的剑,但他知道这一切已非他所能了,虽然他心有不甘。

 太阳完全沉到山峦之下了,天空呈了泼墨般的颜色,是太阳的余温在于逐渐浓重起来的黑暗做着最后的抗争。

 古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在这个灰暗的调中尤为夺目。

 朱潜看到了那个黑点,他紧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一个年青人。

 黑点正向这边移动。

 很快,年青人就来到了朱潜的面前,朱潜苍白的脸上出了少见的微笑,他用慈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年青人。

 年青人上前,对着朱潜深深一揖,道:“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朱潜脸上的笑容骤然凝绝,冷冷地打断年青人的话,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是师徒,只是一般的朋友罢了。”

 “可是,师父…不,朱前辈,”年青人目含悲慽,看着朱潜道:“今此一别,不知何年再会,小可略备薄酒,前来为前辈送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羊皮酒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朱潜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又继续说道:“除了你谁还会来给我送行…”

 “也难得你有此心,拿酒来!”朱潜大喝一声,中气充沛,震得四谷回音。

 年青人豪气大发,拽掉了羊皮酒袋的木,远远地向后掷去,木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就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他将酒袋平平地向朱潜递了过去。

 朱潜接过酒袋,仰起头满满地饮了一大口酒。酒是陈年的土城烧,酒很烈,喝在嘴里像男儿的热血一样赤酣,会烧得人肠胃犹如着火一样的灼热。是最适合男人们喝的酒。

 喝了一口酒,朱潜觉得浑身的血都开始沸腾,一股久违的戾气,从丹田涌上了心头。他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三十年前的那个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朱凝雪。他将酒袋递给年青人,道:“喝!”

 年青人接过酒袋,也满满地饮了一大口,但他喝得比朱潜还要多。也许他喝得过猛,一口酒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呛得他打了一个嚏,温热的酒汁便从他的鼻孔里了出来,溅了朱潜一脸。

 “哈哈…”朱潜大笑,道:“这么不长进,喝口酒也会呛着,也真够难为你了。”

 少年好像很不服气,拿衣袖蘸了蘸从鼻孔中出的酒,又掂起酒袋饮了一大口。他原本白净的脸煞时变作绯红。然后又将酒袋递与朱潜。

 朱潜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年青人,感到由衷的欣慰。他直觉得年青人的举止十分熟悉亲切,似乎若干年前自己也曾有过一样。他接过酒又满满地饮了一口。

 好酒易尽,在反复的传递中,酒袋里的酒很快就晾了底儿。同样,好酒也易醉,朱潜和年青人也都有了七分醉意。

 旷野里的夜风开始变冷,吹在耳畔呼呼作响。但两人却都已大汗淋漓,酒溶于血之中,使他们的身体都变得像烙铁一样滚烫。汗浸透了朱潜的夹衫,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像两支火铳,呼出的气又又热。年青人则将夹衫也掉了,光着膀子,脊背和口布满了汗浸,使他那壮硕的肌越发显得。也许是因为他更加年轻的缘故,烈酒的作用甚至就要起了他的男生理反应。

 朱潜现在的心情很好,他真想高歌一曲,也来一个“老夫聊发少年狂”跟年青人一起喝酒的感觉真好,可以让自己也变得年青。他已经狠了心,今天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他从年青人的手里拿过酒袋,仰头又饮,却发现酒袋中的酒已点滴不剩。他叹了口气,将空了的酒袋扔了出去,酒袋飞向了远处的夜空。在那夜空的尽头,一颗银亮的寒星孤独但又冷傲的镶嵌在墨黑的苍穹上,闪烁着青冷的光。

 朱潜望着那远处的孤星,似又陷入了沉思。

 少焉,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黑夜中是不会再有光亮了,其实原还是有的。”他转过头,看着年青人说:“酒干人散,我也该去了,你回罢。”

 年青人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注视了朱潜片刻。在他的目光与朱潜的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朱潜看到年青人的目光中似乎有一股东西在溢动,但只一闪,就又消失了。年青人站起身来,将夹衫重又穿上,对朱潜拱了拱手,镇定地说道:“前辈多多保重,晚辈这厢别过。”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慢!”朱潜突然喊道。

 年青人转过身来,问道:“前辈还有事?”

 “你还记得我代你的话吗?”朱潜大声问道。

 “谨记在心!”年青人也大声回答道。

 “好!你要时时刻刻牢记一个侠客的使命。”朱潜喊道,然后向着前方的夜空一指,道:“看到天上的那颗孤星了吗?”

 “看到了!”少年答道。

 “你就向着那孤星去吧,从此以后它就是你的命运之星!你将要承受和它一样的孤独苦闷,以及世人的不解和冷落!你怕吗?”朱潜的情绪开始亢奋,内心的那团怒火又开始燃烧起来。

 “不怕!”年青人回答的很坚定。

 “对,不怕!长夜已既,黎明还会远吗?记好我的话,去吧!你就是那颗启明的寒星。”朱潜似乎是有些声嘶底里地喊道。

 “徒儿谨遵师命,定不负师父重望。”年青人也同样激动的回答道。

 “臭小子!我已不是你的师父了…”

 “不,你是!”年青人打断朱潜的话,一字一顿地道:“你永远是我的师父,你想赖也赖不掉。”

 朱潜感到自己的眼圈开始发涩,他仰头向天,尽力克制着不让泪水溢出来。停了好久,他才轻声的说道: “你去吧。”

 “师父放心,我一定回成为第二个朱凝雪的。”

 “朱凝雪已经死了!任何人也不会再成为他。你要成为你自己,你自己!”

 年青人点了点头,道:“徒儿明白了。”然后他伏膝于地对着朱潜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首。站起身来,向着身后无边黑夜的深处走去了。

 朱潜望着年青人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他仿佛依稀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的。

 朱潜也走了,不过他是向着年青人的反方向走的。空旷的古道上,只留下一支空了的羊皮酒袋和酒落在草丛间的烈酒的醇香。当然,还有那高悬在暗夜里的孤星。

 远处,传来了一个苍劲,凝重的声音,震彻了这死一般的黑夜:

 生死离别弹指间,

 烈酒赤汗浸青衫,

 暗夜寒星照来年,

 吾身隐退又何憾?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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