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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看其袅娜裑儿
 妇人称贤哲的有数种,若在处变时,只有两种:一种是节妇,或是夫亡子幼,或是无子。或是家贫,他始终一心,厉青年皓首不变,如金石之坚。一种是烈妇,当夫亡之,使不独生,慷慨有躯,不受遏抑,如火争之烈。

 如今人都道慷慨易,从容难,不知有节妇的肝肠,自做得烈内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又说明太祖皇帝,首重风教,故即位未几,旌表辽东商卿凤家为五节妇之门,裴铁家为贞节之门,总是要砺人。

 但妇人中有可守而不守的,上有公姑,下有儿女。家事又尽可过,这时代亡夫养公姑、代亡夫教子嗣,岂不是好?他却生好动不好静,暖了却思,天长地久,枕冷衾寒,便也不顾儿女,出身嫁人。

 或是公姑伯叔,自己弟足,为体面强要留他,到后来毕竟私奔苟合,贻笑东。又有守而不能的,是立心贞静,又夫妇过得甚恩爱,不忍忘他,但上边公姑年老,桑榆景,妯娌骄悍?

 鹤鸽无依,更家中无父兄,眼前没儿女,有一餐,没有一餐,置更衣,典卖冬衣,这等穷苦,如何过得日子?这便不得已,只得寻出身,但自我想来,时穷见节,偏要在难守处见守,即筹算后矣。

 却说明朝时苏州昆山县有一女子,姓陈,他父亲叫做陈顶聪,只生他一女。母亲周氏生他时,梦见有一白鸽飞入帏,因此叫他鸽儿。鸽儿自小十分聪颖,他父亲教他识些字,看些古今《烈女传》,他也因识得字儿,颇甚得意。万历十八年,他已十七岁。

 周氏忽然对陈顶聪道:“我当因怀鸽儿时,曾许下杭州上天竺香愿,经今十七年,不是没工夫,便是没钱。今年私已攒下两匹布,五七百铜钱,不若去走—遭,也算遂了心愿,”陈顶聪道:“你走后,这个女儿怎么着?”

 周氏道:“你且照看着,倘照看不过,我便将他带在身边又何妨?想他常年守在闺阁,有甚见识?这一趟出去,也让他出一出景。”夫妇计议已定,陈顶聪便去约了一大船,次送他母女离了家中,望杭州进发。

 来至平望,已落山,大家告船都连着一帮歇了,船中内眷都捉对儿上岸,上茅厕中方便。周氏与鸽儿也上得岸来,遇着一个妇人,却是有些面善,细看,正是娘家一远房姑母之女。

 便上前道:“敢问面前这位大嫂,是被唤着李银姑的么?”那妇人回首,将周氏上下一溜儿仔细观望,又将陈鸽瞧了—会儿,方道:“看这孩子,便知是周氏之女,数年前你回娘家,我还抱过哩。

 好几年不见,你这女儿倒长得真个好看,都吃了茶末?”周氏道:“适才舱中吃过了。”正说话间。

 只见归家船上跳起一个小哥儿来,年仅十七、八岁,穿着纱绿绵绸海青,瓜子红袜子,青布鞋,且自眉目清秀。那后生上得岸,径往周银姑身旁立去。

 银姑道:“这是我儿,才上学,叫着善宝。倒也肯读书,识得字,与你姑娘年纪相当,只是少出世面,逢人便躲。”

 周氏道:“我出嫁那阵,这孩子刚出生没几,往后回娘家看见村头飞跑的那个小子,许是他了。”

 善宝闻听二人将他头足品论,面色微红,当下便躲在娘身后。银姑拉他出来与周氏母女见礼。

 他如何肯?却在肩旁看着周氏侧边那个穿着红衫儿的小姑娘,十分的惹眼,只觉他生得一副好模样儿,怎见得呢?***

 善宝定眼将鸽儿看,那女孩儿又如何不见得?只是羞于逢面,只得垂手而立,满颊早有绯红一片。却又听见两位大人闲话,闻得银姑道:“看你这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可择亲么?”

 周氏道:“他父亲早有许亲之意,只是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倒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情愿。

 有多少豪门富室来求亲,当家的访得他子弟才不众,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轻允。”银姑道:“原来如此。

 我看这姑娘也实在好个身段,好个脸蛋儿,倘不择个好佳婿,实不般配。”说这话儿,银姑使又将儿子拉扯,要与这母女见礼。善宝只是不从。周氏见这老妇人狠劲儿拉儿子与他母女见礼,十分诧异,却又不便相问。

 且说两家人在岸上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便纷纷上船启航。两家把船镶在一起,银姑命下人送过果子、团子来,这边也送些乌菱、塔饼过去,一路说说笑笑,打鼓筛锣,宣卷念佛,早已过了北新关。

 直到松木场,寻一个香歇下,次两家齐齐上岸,洗了澡,买了些香烛纸马。寻了两兜轿,两妇人坐了,把两个儿女坐在轿后。先自昭庆过葛岭,到岳王坟。

 然后往玉泉、雷院、灵隐、三竺,两岸这些开店的妇人,都身上着得红红绿绿,脸上搽得黑黑白白,头上得花花朵朵,口里道:“客官请香烛去。”“里面洗去。”“吃饭。”

 无不绝声,好不热闹。一到上天竺,下了轿。走进山门,转到佛殿,那些和尚又在那边道:“详签这边来。”“写疏这边来。”

 周氏去点蜡烛,正点第二枝,第一枝已被吹灭拔去了,只得随众,把些牙降香往诸天罗汉身上一顿撒,四口儿就地上拜上几拜。

 周氏又听银姑代看女儿,自去求签问女儿婚姻之事,摸了钱去讨签票时,那里六七个和尚且是落,一头扯,一头念道:

 月暖融融,鸳鸯落水中。由他风起,生死自相同。那和尚又道:“这是大吉签,求什么的?”周氏道:“求婚姻。”和尚道:“正是婚姻签,无人破,需得承其好事。”又骗三五个详签的铜钱。

 周氏正拿着签票来与银姑说时,只见几个和尚也有拿缘簿的。拿椽术的,拦这些妙年妇女道:“亲娘舍舍。”内中有一个被他不过,合了一椽子。

 和尚就在椽子上写道:“某县信女某氏,喜舍椽木一。祈保早生贵子,吉祥如意。”写的和尚又要了几个钱,又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还要众人舍。

 内中一个老世事亲娘道:“舍到要舍,只是你们舍了,又跑去哄人。”那和尚便道:“亲娘那话?抱了你几次?哄了你几次?”

 这妇人红了脸便走。周氏亦出了寺门,与银姑三人会合。正是:云堆王彩起龙纹,下有真人自轶群。***

 且说周氏求了签,见人说女儿婚姻好,满心欢喜,出了寺门,正赶上银姑三人来接。银姑道:“怕你久不回归,出了甚子。因此来看。”

 却又见周氏眉飞舞,当下又道:“看你面色红润,莫非遇见了甚好事不成?”周氏道:“实不相瞒,今至此,明为烧香,实则来还十七年前替女儿许的愿。”银姑道:“那人怎么说?”

 周氏道:“那人说女儿婚姻好。”一旁周鸽早羞红了脸,银姑却似自家遇见了甚大喜事。忙道:“莫急,我且去替儿子一签。”

 四人同行,径往寺中而去。善宝一路喜气洋洋,摸一摸长耳相真身,净寺数一数罗汉,看一看大锅,也不曾看到啥景致。银姑在周氏指点下,寻得先时那个和尚,道:“我替儿子问问。”和尚道:“问什么?”

 银姑道:“是婚姻。”待银姑将签递与和尚,众人便将头儿凑过。齐齐观望,惟鸽儿不语,侧首而立,银姑迫不及问:“求得签何如?”和尚道:“大吉,是好签了。”

 接过一看,上面签道:柳满河津,桃花映水演。无比好光景,行乐在三。银姑道:“看起签来都是好,我们便结了亲罢。”

 周氏亦有此意,一来见善宝人品超群,二来女儿嫁与娘家,亲上结亲,便是好事,当下,便将亲事应允下来,这一来有分晓:舌尖似骨如脂,满腹戈矛人不知。纵使邓通钱百万,也应星散只些时。且说回路上,两家便打发了一只船,四人同乘一渡,径回家中。

 江面上夜来得早,出了寺不及十余里,天便黑了,是夜银姑因计议儿的婚事,便邀周氏同榻。

 二人困极,又饮了些酒,便早早的安歇了,原来善宝与鸽儿俱被大人安排在东西舱房,隔得甚远,中间有船公的卧篷。

 那知善宝间初见鸽儿时,便贪恋起他的美。及至后来又成了亲事,便心中如刺,恋起鸽儿那又白又身哩。

 善宝正恁般想,又如何睡得安稳?一更刚至,刚巧一轮圆月映进舱中,便起身离舱,在甲板闲逛。

 是时风平静,船公手托舵把,着曲儿。善宝俏声从身旁经过,竟无知觉。及到鸽儿舱首,却见隐隐灯火。捱近细瞧,却见舱门开着。

 舱内并无半点动静。善宝心中疑惑,料想这人儿深更半夜且去了何处?莫非察觉他来,有意回避么?善宝倚着舱门张望,却见远远一个人影,忽的蹲下身儿,看其袅娜身儿,与鸽儿十分相似。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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