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路(五)
大宋洪武十九年三月廿一。壬申。【西元1144年4月18
】
河西路肃州【酒泉】。
从地图上看。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
横挑着西域和中土的竹制扁担,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就如这条扁担上的竹节。不过在地理教科书中,却被称为连接关中和陇右行省的桥梁。在桥梁两侧,不是水
,而是山岭和沙漠。每年的春天,从北方沙漠刮起的沙尘暴,就会像山洪一般爆发南下,但到了河西走廊,却撞上了高耸的祁连山。前路被阻,沙尘暴便冲向山脚下的绿色通道。
今天
季的风沙依然如往年一般狂暴,烈风卷起的沙砾,铺天盖地,就像子弹一般密集。从护脸的头巾
隙中望出去,视野中都是一片被沙尘染出的浑黄。一支驼队在漫天的沙尘中步履维艰的跋涉。他们的坐骑都是惯在沙漠中行走的牲畜,但驼峰上的骑手却多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是第一次见识到西北荒漠的天地之威。
“史先生,还有多久能到肃州?”头巾后的声音很年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声音的主人唤着领头的骑手,委婉的表示自己的疲累。
就算是风声,史正志还是听到了自己学生的声音。他从马上回头,却见紧跟在他身后方才与他说话的学生,
下所骑的骆驼正转过脖子张嘴想咬背上的骑手。
“小心点,别让骆驼咬着!”史正志连忙提醒道“这东西可不刷牙,被咬伤了,伤口会感染的!”
“俺知道了!”少年用力扯了一下缰绳,让
下的骆驼重新将头对上前方。这一路上,他的这匹骆驼一直都跟他作对,一开始还
了他一脸口水,现在又想着咬他,几次下来,驭使骆驼的技术反而见涨。
史正志这时抬起头来,望着沙尘弥漫的天空。他没想到今天刚从驿站出来没一个时辰,沙尘暴就刮了起来。照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按照计划赶到八十里外的肃州了。
“到了前面的一个驿站就停下来罢,今天走不了了。”
史正志的话从队列前段一下传到了末尾,引起了一阵小声的欢呼。史正志所说的驿站就在十余里外的不远处,在驿站周围是一座小镇,kao着一条从南方祁连山融下的雪水所汇成的河
,而维持镇内的生计。
一个多时辰后,史正志领着自己学生,走进了名为宁河的小镇。在镇民好奇的目光中,找到了镇中高高耸立的烽火台,直接走了过去。他并没有弄错,而是因为在河西走廊沿线,都是用烽火台代替了驿站。或者说驿站就建在烽火台下。由于此处同时兼有驿站和烽火的作用,便相当于一人兼做驿站的驿卒和烽火台烽子两份工作。
宁河镇的驿馆与烽火台连在一起。四五丈高的烽火台旁是两层高的驿馆,根本就是一栋建筑。当史正志一行牵着骆驼过来的时候,几名驿卒正忙着在院中饲喂另外的一队骆驼。看到又是一支驼队过来,一名驿卒便抱怨着拦在门口,可当他一眼看到领队的史正志
口的军衔时,脸色大变。银月的标志,在这座小镇中几乎没有出现过。
见比他们高上几十级的长官前来,驻扎在烽火台中的士兵们一下收拾起懒散的表情,立正敬礼。而听到消息的驿站驿丞——他还兼着烽火台的烽帅和当地邮局的局长两职——连忙从屋中跑了出来。并不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口齿伶俐,对着第一次相见的史正志都能满口谀词。不少人心中腹诽,他当个小二比当驿丞有前途。
“听口音,老兄应是关西人罢?”史正志也是被烦得够呛,反问着驿丞。
驿丞一边将史正志等一行近二十人带进驿馆的正厅,一边回答道“俺是秦州人氏。”
“秦州啊!…怎么搬到宁河来的。”
“多亏了官家赐土。要不然,俺还是秦州的一名破落户。”
今朝以洪武为名,武功之胜,数千年来无一朝能及。虽说江南这两年因为纺织而闹出些事来,但对于关西的百姓们来说。在洪武天子的治下,却是几百年来难得的快活日子。不需要再缴苛捐杂税,也不需要在西虏来攻时扛
上阵,更不需要为征西大军粮食供给而千里转运。而且他们与
项、吐蕃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就在这十几年中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结局。
旧时宋夏边境各州,家家户户都有人战死沙场。没有一人不与
项有着血仇,没有一家不供奉着死于
项刀下的先人神主。前朝花了一百年没能做到的事,洪武天子只用了三年多,就将西夏灭国,甚至一点后患都没有留下。而且赵瑜不仅将
项人从宁夏全数清楚,还将原本被
项人窃据的汉家故土拿出一半重新分给
受战
之苦的边境汉人。就像这个驿站的驿丞和驿卒,也是被赵瑜的赐土政策所吸引,将家室搬到了这做名为宁河的小镇。
“院子里的那些骆驼是什么来路?”史正志再问着,为了以防万一,多问一千遍也不为过。
“是一支地理学会派出来的探险队。”
走进正厅,
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浓浓的羊膻味。史正志皱了皱鼻子,只见阴暗却高耸的正厅中有着一条长长的餐桌,餐桌两边坐着十来人正灌着酒水。在他们的
口处,还有几人别着地理学会的徽章,其中有一个明显是胡人的家伙,
口上却也有一名学会徽章。
史正志命驿丞带着他的学生去楼上的铺位放行礼,自己却一
股坐在了那名胡人的对面。很自然的打了个招呼,互相通了姓名——沙里夫。伊德利斯,出身大食,是这支探险队的特邀成员。只费了一点口水,没说几句,两人就熟悉了起来
“不知伊兄,你们今次要去哪里?”
“先是敦煌。然后去于阗!”
“走天山南麓?”史正志有些吃惊“那是大漠啊!”“也不一定要走大漠。只是要探探路啊!如今陇右在天山以北的一部分已经属于大宋,而天山以南还没有归附,我们是为大军先行一步。”
“大理之后就是于阗了吗?”史正志有些感慨。比起前朝,如今的大宋领土,整整扩张了三四倍还多。十几年来连续不断的开疆辟土,其丰功伟绩,放到历朝历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
如今中原本土之外,在西北有宁夏路、河西路、青海行省、陇右行省。在北方,有九原行省和绥远路,在东北则是辽宁路、吉林行省、辽北行省,以及乐
路,即占领不过数载的前高丽国,南方则是融
趾、真腊、等为一体的安南行省。而在海外的藩国封疆,还有东瀛、南洋和金洲三个藩属大区。
但就算有了这么多土地,但如今的官家却好像仍不
足。在攻下了高丽三年后,大宋国中再次响起了战鼓声。全军上下厉兵秣马,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宋周围最后一个独立的国家——大理。当年太祖皇帝曾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用烛影斧声中的重要角色将大宋的西南边疆定了下来。
其实史正志很清楚,大宋需要得最迫切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当年从高丽得到的三百万奴工,对于整个大宋对劳力的渴求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虽然天下太平之后,人口数量飞速的增长。但不过举国上下到现在仍不过一亿五六千万——这还是赵瑜免除丁税后,隐户出现的缘故——要想补足劳动力上的缺口还是有些困难。所以赵瑜不断选择开战,只为掳掠人口。
正厅突然喧闹了起来,一群少年从驿馆二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他们拖掉了身上的斗篷,lou出下面的军袍,每一个都很年轻,没有一人超过二十岁。
“是出来进行行军演习的?”伊德利斯问道。
“算是罢!差不多。”史正志用着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
伊德利斯笑了笑:“带着一群小鸭子出来,可真是不方便啊!”‘小鸭子?!’
史正志被逗得一笑。回头看了看他的学员们。十几人刚刚进了大厅,现在却又散了,好些人在烽火台中上上下下的好奇打量着,根本还没明白及时休息的重要
。的确。虽然他带的这一队小子,未来必然是大宋军队的中坚,但现在他们确是
得连身上的黄
都没褪去。
一队学员终于结束了对烽火台的参观,再一次回到了大厅中,找着长桌上的空位,与地理学会的探险队面对面的坐了下来,等着待会儿开饭。几个少年刚刚坐定,就看见探险队中的一人鼻梁高
,眼窝下陷,看上去不似汉儿。
“怎么还有个夷人?!”
“大概是高昌、回鹘的遗民罢?做向导的。”
十几个少年
头接耳着,不时偷眼去望着伊德利斯。对这一支去探索天山南麓的队伍中有着一个夷人,都大感兴趣。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在皱着眉死盯着伊德利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坐在他旁边的同学推了少年一下“宁钟,你怎么了?没看过夷人,被吓到了?”
宁钟皱着眉头盯着伊德利斯:“俺好像认识他!”
“哪里认识的?!”
“在俺李世伯的家里。”
“地理学会的那个推荐你上军学的世伯?”
宁钟的同学都听他说起过他的推荐人,一个走遍东北河山,绘制了混同江
域详细地图的第一
的地理学家和探险家,同时也是拥有皇宋地理学会银质徽章的成员。不过对于李乾的另一个身份,宁钟却是只字未提。不过他很清楚,他的同学肯定有不少人知道地理学会与职方司的关系。
宁钟点了点头“应该不会错。这夷人身上带着地理学会的徽章,肯定是我在李世伯家中见到的那一个。”
“皇宋地理学会也开始招夷人了…”说这话的年轻人声音中有着浓浓的不以为然“要是让他们
lou了我大宋的军情地理,职方司可就要骂娘了。”
“照我说,将夷人都贬做奴工好了,反正他们的头脑跟牲口也差不多。”另一人也在旁边说道。
少年们七嘴八舌,这时却听着砰的一声响。循声望去,却见史正志正虎着脸瞪着他们。三十多岁的军学教授,在这群还未成年的军学学生眼中,颇有几分威严。他一发火,小子们都不敢说话了。
在洪武五年剿灭西夏之后,史正志曾经跟随靖安一营远行万里,直抵高昌,将唐时的陇右道的北段【新疆北疆】收复回来。后又在西域征战了八年,直到四年前,方积功升至校尉。被调回了中枢,在军学中担任教授。今次他带出来的是军学第二十期学员,他们在完成了第一年的学业后,按照惯例分班抓阄各自去了天南海北,进行为其半年的远征实习。这对史正志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这支队伍中还有几个身份特殊的学员。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他下半辈子就没好日子可过了。
“陈伯铭!”史正志突然出声。
“在!”一名十六岁上下的矮个少年立刻站了起来。在众学员中,他是最稳重的一个,进了烽火台后,并没多说话。
“你带着…”
就在这时,屋外的风声猛然转利,一阵刺耳的尖啸声盖住了史正志接下来的话。与此同时,从紧闭的门窗处,却又透过
隙飞进来无数沙尘。每年开
后,河西走廊中的风沙方向几乎都是固定的。在这里修得建筑都没有在
着风沙的位置上开门开窗。但就是在背风处的门窗中,都卷进了如此多的沙砾来,屋中的人们皆是心惊这屋外的风沙该有多大!
“是黑风!”史正志也忘了方才要说的事“看今天这模样,怕是要刮上一两天。下午肯定是走不了了,今天就先住下罢。等两天后,风停了再上路!”
伊德利斯眨了眨眼睛“听校尉的口气,莫非来过多次河西?”
“俺只是在陇右待了几年,多是在西州高昌【今吐鲁番】和伊州【今哈密】,不过也有到安西
兹去的,见识过多次黑风暴,所以心里有数。至于河西,只是当年一来一回时走过。”
“校尉是当年是在靖安一军喽?”
“俺是在岳帅手下奔走过。”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年纪就做了校尉。”伊德利斯点头赞着“靖安本是靖平国中、安定百姓之意,本不如野战、虎翼诸军,但在岳帅手下,却能远征西域,收复陇右…”
一个学生扬起头,自负的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就算靖安军走到天边,却还是靖平国中!这个道理,也不是夷人能懂的。”
“但还有一句叫‘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无论汉夷都应是天子的臣民!但如今却是汉人居于天上,却驱使夷人做马牛。”伊德利斯笑说着,但反驳的言辞却是极犀利。
“大胆!”两名学员拍案而起“一介蛮夷竟敢妄议朝政。”
“俺是汉人!有户籍的!不然可进不了皇宋地理学会。”
伊德利斯的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甚至还带了点两浙的乡音——自从赵瑜定都北京,有数十万江南富户被迁到因多年的战
而变得荒芜人烟的燕山脚下,还有大批复员并就地安置的士兵,也多是两浙人氏。他们的到来,让直隶路的口音,也就是通行的官话雅言,变得更接近南方的腔调。
不过伊德利斯的表态,却更让两名学员恼火“你那也是汉人模样?!华夏神胄也是你敢冒称的?”
伊德利斯笑而不言,而他同属于探险队的同伴却一个个站起,与两名少年怒瞪起来。
“李六,平甫,坐下来!”陈伯铭一声断喝,硬
着两人老老实实的坐下,转过头来,他又对伊德利斯道歉道“先生,我这两个同学心直口快,非有恶意。言辞间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无妨!无妨!”伊德利斯很豁达的挥了挥手,他这些年在中原也碰到过不少次类似的情况,也早有了应对的经验。
但被陈伯铭喝止的两人还是余怒未歇,当陈伯铭坐下后,他们在他耳边
低声音道:“他可是在说官家不是!”陈伯铭摇了摇头“言者无罪,天下事本就是让天下人来议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闭
言路比让人议论两句朝政的危害要大得多。与其让人言不由衷的赞同,还不如让人将心里的反对意见直接说出来。”
陈伯铭的声音很低,但还是传到了几个有心人的耳朵里。史正志侧脸瞥了陈伯铭一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的一闹,尽管争执已经被陈伯铭所开解,但两支队伍间的气氛却也热闹了不起来。见着天色将晚,在驿丞的安排下,便各自在烽火台边的驿舍中歇了下来。
在长达五六张的通铺边,宁钟听着屋外呜呜的风声如鬼哭狼嚎,就着走廊上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奋笔疾书。
“在给家里写信?”一名同学凑了过来。
“是啊,顺便收集一下邮戳。”宁钟点着头。
自从赵瑜将遍及全国的邮政驿传系统投入民间之后,给国库带来收入极为丰厚。在充裕的资金支持下,邮政制度也逐渐变得完备起来。有邮票、有邮戳,设计得也很
巧,而且也出现了护邮的队伍。也因此,现在写信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喜爱上了收集全国各地的邮戳。宁易也是其中的一人,因为军邮是免收邮费,每到一处,宁易就会向家中寄一封书信回去,顺便将邮戳盖上。
那名同学看着宁钟手中的铅笔动得飞快,一转眼,又见宁钟手边已经放了一封信笺“怎么已经写了一封?给家里寄两封?”
“也是家信,不过是给李世伯和我兄弟的。”
“你真是够闲的。”同学摇了摇头“早点睡吧,也许明天风就会停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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