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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等待(上)
 宋宣和三年四月初三,丁卯。【西元1121419

 杭州。

 季节的变幻不会因人世间的纷而停步。

 从去年夏天睦州起,到秋日的江南倾覆,再到冬时的官军席卷,明教叛逆倏忽而兴,倏忽而败,时局演变之迅速简直让人目不暇接,甚至忽略了季节的变化。当人们从局之中抬起头来,才惊讶的发现,春天已在他们不经意中悄然到来。

 春风拂过了两浙大地,江南岸边,又染上一层浓绿,现在已是仲时节。纵然此时浙南各州仍有一点明教残余在窜,但杭州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和平的降临已经为时不远。

 如果只看城内,数月前的战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痕迹。虽然被去岁被围城多,但方腊军最多也只是攻上城头,始终没能入城一步。除了刚开始时,被潜伏城中的明教细烧了不少屋舍,但几个月过去,原本被烧成白地的房屋,都已修葺一新。

 但若是望向城外,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不论是凤凰山还是西子湖,皆是如蝗虫过境般的惨不忍睹。旧如同天上仙境、婀娜秀丽的杭州西湖,在经历了二十万贼军的蹂躏之后,环湖的亭台楼阁,然无存,湖中的游船画舫,无影无踪,连掩映湖光山中的丛林寺院也毁损殆尽——由于教义相冲,明教向与佛家誓不两立,如灵隐、净慈这般的名山古刹,都逃不过毁灭的命运。

 若在往年,四月间是城中百姓出外踏青赏的大好时节,但现下城外残破如此,三五年内也恢复不了元气。虽然官府已派出人手尽力清理,但出到城外,时不时的便会踩到几颗箭头,半截断刀。运气不好的,还会在草窠子踢出几节白森森的骨头来。见到这般景象,人们哪还会有踏青的兴致,多是留在家中,就算出来的,也不过是在茶肆酒楼里谈天论地。

 不过对于北瓦边三乡茶肆的店主陶忠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店中高朋满座,他也终于可以安心下来,这几天的生意至少已经有旧年七八成的样子,比起前几个月只有老鼠来做客的时候,好得太多,至少不用担心本钱折光关门大吉了。

 陶忠一边督促着店里的小二续水擦桌,一边习惯性竖起耳朵听着店中茶客的闲聊。不过话里话外,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已经进入尾声的平之战。

 “还记得去年腊月攻破处州的方家余孽吗?…”一个头顶方帽,身穿皂衙役班服的三十多岁的瘦小汉子故作神秘的问着同桌的几人。陶忠认识这家伙,唤作陆宗,在钱塘县的衙前坐班,管着几十个服差役的百姓,最是耳长口快,是东二厢第一消息灵通的包打听。

 “哪能不记得?方腊都被活捉了。他们还在兰溪一气灭掉五千官军…”

 “好像领军地是方逆地儿子和妹妹罢?还有那个方七佛和叫吕将地军师。”

 “…他们不是年节时攻到福建。就被当地地巡检司给平掉了吗?童大帅下面地几个统制该一头撞死。灭掉五千官军地一万多人被一千福建土兵杀得全军覆没。西军地脸都丢尽了。”

 “没有全军覆没…”陆宗摇头道。“至少领头地几个还活着!”

 “真地假地?!”

 “当然是真地!有消息说是四名匪首都投了东海。童大帅已经发了公文去要人了。方腊之子不死。他回不了京师。官家也睡不安稳。”

 “又是东海?!”

 “是啊,又是东海!方家余孽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领头守杭州的就是东海人!这算是自投罗网了…其实据说在福建建州尽歼一万贼军的,其实有一多半是建州知州借来的东海兵,不然以区区一千土兵,如何会是一万贼军的对手!”

 几人谈话早已吸引了店里的其他客人,听到陆宗大爆内幕,哗的一阵惊呼声,小小的茶肆都震动起来。一人大声尖叫着,却一边的小二听得入神,手一歪,滚烫的开水溅了满桌。陶忠连连弓道歉,小二忙不迭的收拾桌子,而陆宗被众人围在中间,更是得意非凡,正要多吹几句,门外街上却传来一片喧哗。店中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过去,只见几个军汉醉醺醺的从斜对面的酒楼中晃了出来,酒楼的掌柜追在后面,大呼小叫“军爷,你们还没付账呢!”

 军汉们晃晃悠悠的回过头来,领头的一人高声骂道:“没爷爷卖命杀敌,你们这些贼鸟早就被贼军杀光了。还问爷爷要钱?!爷爷还没向你要救命钱呢!滚!”说罢便举起中长刀,连着鞘砸过去。他喝得烂醉,下手没了分寸,几下便把那掌柜打得头破血,满地滚。街上的人都一边围着,却不敢上前相劝,只眼睁睁的看着那群军汉出够了气,摇摇晃晃的走了。

 “老陈也太没眼色了!”见着掌柜被抬了回去,陆宗连连摇着脑袋,头上的方帽晃得斜了过来“小舅子是府里的押班又如何?上次那个活捉了方腊的辛统制在道中央骑马走,蔡大府的车驾见着他都避到路边去了。也不看看现在这杭州城中谁才是大爷!”

 店中的茶客也是一阵感叹:“招惹这些赤佬做甚?嫌命长了不是!”“兵灾,兵灾,有兵就有灾。人哪能跟灾祸斗!见着都要躲远点,哪能追上去自找苦吃。”

 陆宗冷哼一声:“这还算好的。在杭州城里,有童大帅镇着,又有蔡大府、陈龙图盯着,那些关西赤佬也不敢太过分。到了外面,尤其睦州、州,官军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做出的事来都栽到方腊身上,骗得过谁?前里还报杀贼百万,也不知有多少枉死的。还有说什么‘所掠妇女自逃出,而雉经于林中者,由汤嵒榴树岭一带凡八十五里,九村山谷相望,不知其数’。他娘的,这世上会有哪人会光着身子跑出小一百里地上吊的?说谎也得有个谱啊!都是关西的赤佬,弄腻了之后直接吊到路边树上。这叫杀人灭口!…他们把对付项人的手段都用到我们两浙来了!”

 “童贯怎么也不管管?!”

 “怎么没管,童大帅前些日子把闹得最凶的辛兴宗调了回来,换了刘延庆大帅亲自去部署,还向官家

 大赦江南,赈济两浙各州,就是希望那些关西赤佬别9][也不知能不能下去!”

 “…都说童大帅是宦,但我看着他做的不比那些好官差。罢造作局,停花石纲,都是童大帅的功劳,听说连西夏都给他打得服服帖帖,怎么名声就那么差呢?”

 “谁叫他举荐了蔡京!当年蔡京被贬杭州,要不是他帮着在道君皇帝面前说话,天下也不会有这么多事!”陆宗抱怨了两句,却悚然一惊,自知失言,立刻转过话题:“说起来,今天童大帅大清早就出城去接天使了,想来很快就能听到大赦江南、赈济两浙的消息了。”

 杭州城外,前出十里相的童贯早已领了圣旨,跨上坐骑,返身回城。而前来传旨的中官则拖后半个马身,凑在身后陪着说话——卸下使命,他仅是个西头供奉官,比起位极人臣的童大珰天差地远,说起来他还是童贯的徒子徒孙,哪敢在童贯面前拿大。

 童贯悠悠骑在马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听着身后的供奉官禀报半年多来京师的内情,一边想着今所受的圣旨。

 此次官家降旨封赏,晋太师,赏仪卫都是应有之义。他九月出兵,新年未到,方腊便已束手就擒,又费了四个月,平定了江南局,若论战功赫赫,当今大宋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不过他的任务并不只是平叛,作为两浙、淮南宣抚使,更重要的任务是安抚百姓。在圣旨中。道君皇帝也准了他领衔上书的大赦江南、赈济两浙的奏折,并且大加褒赏,谓其忠心于国,堪为楷模。风头可谓一时无俩。

 ‘江南事已了,只要方腊的孽子一送到,就可以回京了。只希望这半年,北面没出什么子。’他正想着,身后人的几句话却如同惊雷劈在他脑门上。

 “你刚才说什么?!”童贯惊问道“官家要复应奉局?!【注1】”

 “回太师,的确如此。小的出宫那天,听说旨意已经拟好了,应奉局由金眼王相公和梁少保统领,据说朱勔也将复职。”

 “王!…梁师成!”童贯恨恨的念着两人名字,寒声问道:“他们到底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

 “是金眼王相公向官家进的谗言,说‘方腊之起,由于茶盐法也’,而太师是‘入言,而归过于陛下’。官家当时大怒,把玉琼尺都撅了。…听说官家还要追究拟诏者之罪。”

 “…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在,又复作此事!”童贯摇头叹着,回头看了跟在队列里的董耘一眼,他此次也因请功奏折也受了不小的封赏,正兴高采烈着,若是知道因亲拟手诏而被天子记恨上,却不知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童贯可以说是第一次庆幸自己宦官的身份,若是他只是普通的武臣,立了这么多功劳后,肯定要投闲置散个三年五载,等因功而生的骄气被消磨去之后,才会被再次起用。更别说他还私下罪己诏,劈面给了皇帝几个耳光。

 不过他是无后的宦官,官家不可能会怀疑他会有叛心。况且道君皇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虽然因罪己诏之事而愤怒,但最多也仅是生上几天闲气,不会太过降罪于他。

 只是…北伐之策却要遭殃了。

 自从神宗朝之后,几乎所有政策的变化,起因都是政治斗争。元佑年间,旧得志,新法尽废;绍圣时,章惇为相,新法又起;现如今道君皇帝刚登基时,启用旧,新法又罢,等过了两年,元佑旧臣上了人碑,新法再次推行。

 司马文正号称至公至正,但蔡京却是他一手提拔出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当他执掌朝政,下令五内废止新法之后,是蔡京第一个出力支持,并如期完成了任务。

 而那时,不但新对司马光的命令大肆嘲笑,蜀的苏轼,甚至旧重臣如范纯仁等,都认为此举不妥,只因他一意孤行才颁行于世——司马牛的外号就是那时叫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知开封府的蔡京的投靠和支持,是对司马光最大的帮助,否则,刚刚上任的司马相公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无疾而终,他的威信不免要大受打击。

 以司马十二之智难道会看不出蔡京之——那可是读史书,写了资治通鉴的人呐——还不是因为蔡京做了他想做的事,帮他度过了政治难关,不得不因功行赏。

 连司马光这等正人君子都为了政争把国事丢到一边,那梁师成如何会例外。现在梁师成已经开始动手,他最在意的北伐之事定然会遭到杯葛。当初他一意孤行,强行下了罪己诏所带来的严重后果,现在已经悄然浮现,如果不立刻反击,下一个就不是董耘了,而是他童贯。

 长叹了一口气,童贯仰头望天,他实在没想到梁师成会做得这么绝,

 ‘是怕我跟你争宠吗?’

 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也不过三五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踩下一个,才能再上一个。他童贯虽说也受信重,但他常年在外,自远比不上每贴身服侍官家的梁师成那般亲贵。但他此次又立新功,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大涨,免不了要动摇梁师成的位置,所以那人才先下手为强。

 “太师…太师!”身后人见童贯说了几句话后,就愣愣的默然不语,小声的叫了起来。

 童贯没有理睬,只抬起手死命的了跨下坐骑一鞭,五尺高的河西骏马,放开四蹄,直直往杭州城中奔去。

 他没空与赵瑜多磨了,如果赵瑜能把方腊之子送回那是最好,若是不给他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接奏请官家圣裁好了,让官家与东海王去扯皮。无论如何,他都要尽速回京!

 注1:【续通鉴九十四卷】王言于帝,曰:“方腊之起,由茶盐法也,而童贯入言,归过陛下。”帝怒,甲戌,诏复应奉局,命及梁师成领之,而朱勔亦复得志矣。

 初,贯宣抚两浙,令董耘权作手诏,罢花石以安人情。帝见其词,大不悦。及复应奉,贯又对帝叹曰:“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在,复作此?”帝益怒,董耘由是得罪。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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