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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这小子也真够狠,随便这一闹腾,亲爹的门派都能闹垮。”

 老人口气不像责备,倒有些“行!咱欣赏你!”的调调儿。

 “你那套内功心法确实大奇,但那是域外兽族人才可能练就的本事,其实只有图没有字才对,而图就画在一张羊皮上…呵呵,问咱为啥清楚这事吗?嘿嘿嘿,武林盟里养着一群『包打听』的伙计,又跟江湖百晓生互有往来,百晓生底下那些人脉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啊!”略顿——

 “你娘亲没能练成,你却练得一发不可收拾喽,兽族人的天赋到你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头,到底没让这偏门至极却又中正浑厚的法门失传…至于多出的那本册子,想来是你娘亲为了你爹,才将域外兽族的武功心法译成汉文写作口诀,并以图相辅,但他无论如何练不成,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可你就是淘气,硬把那册子偷了去,咱瞧着,你爹准要气疯,这下你可开心畅怀啦…”

 是,就是成心不让邬海生好过。

 娘亲将兽族传承下来的羊皮图给了他,那一个个小图由线条回旋再回旋组成,宛若人体中的奇经八脉,不需娘亲多说,他目光一落在图上,脑门发热发麻,像瞬间开了窍,也不知开哪门子窍,只觉源源不绝的气猛然灌顶,往四肢百骸冲腾,肌筋、骨骼、血发…全身上下最最细微的东西全活起。

 彷佛以往不过是具行尸走,直到这样的无形碰撞,他才真真苏活。

 他依图练气,邬海生看重的是汉译口诀,娘亲写下的那本册子对他而言无丝毫用处,他偷出毁去,仅想给邬海生添堵罢了。

 那位有些不正经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边念叨了一大堆,最后的最后,老人重复又重复、强调再强调——

 “既然闯上武场打过比武大会,你把各门派的优秀子弟全打了个遍,无论如何,三年后你还得给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谁让你夺了这个武魁首,该担的事儿还得担好喽,你要不回来,那是打我老脸,没把整个中原武林瞧在眼里,届时嘛…嘿嘿嘿,就别怪老夫心黑手狠。”

 谁理那老头啊…什么武魁首?还得回去亮哪门子相?

 七八糟的活儿,谁爱担谁去担!

 漂泊六个年头,从未想过返回中原旧地,那地方不是他的

 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踪着他,是有些不胜其扰,但更教他厌烦的是,时不时有人寻他下战帖,常是在饭馆里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时,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来自报师门与姓名,说是想与他切磋武艺,还不准他拒绝。

 烦!

 当年仅是单纯要玉镜剑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进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这两年往域外游,走过纵谷与高原,跨过砾原与沙漠,去到极远的西边,销声匿迹,避开许多莫名其妙之人、许多无聊至极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个什么武魁首的封号,谁要谁拿去,少来烦他!

 四周寂静,孤独的气味一向尝惯,今夜无意间邂逅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纳,以丹田息,功法在体内自在周行。

 他头颈放松,全身皆松弛而下,任沙漫过双耳、漫上颊面与额头、了他浓密的发,最后盖去他的、他的鼻…

 突然——有动静!

 埋在沙中的双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细沙啪啦啪啦又沙沙响地往两旁泻

 他动也未动,心火却瞬间怒烧——

 这些人扰得他还不够吗?!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够深够沈了,还想将他挖出来折腾才痛快吗?!

 偏偏一个赛一个弱,打发这些人究竟得打发到何时?

 扪心自问,他也想求败,可若为了日子清静而要他故意认输,实又太折辱自己,就三个字——办不到!

 烦啊!

 “你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嗓声微,像出了大力气一时间还没完全缓过来,听得出没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绷的问话让语调添了几分柔韧。

 他骤然睁眸,长睫沾沙,几颗细沙还掉进眼里,竟似无感。

 清月下,女子一张鹅蛋脸白得润出一层薄扁,乌发用素布简单扎在脑后,眉长入鬓,颇具英气的墨眉下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头是润润的尖,眼尾弯弯上扬,不俗不妖,只觉无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两丸澄亮的瞳底瞧见自己,因为她脸蛋就悬在他上方,正气吁吁跟一滩沙奋斗,想把他的头与肩臂先捞出沙。

 见他陡地掀睫,她似乎惊了一瞬,但很快便稳住脸色。

 …吓着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双极其诡异的蓝色眼睛,连与他血缘相亲的人都不敢直视。

 心底忽涌嘲讽,他面上仍在发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厉的下颚被人扣住,取他的注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凉的指很…很柔软,这一扣,彷佛往他房里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么嘲弄笑讽的,全凝结成团了…

 “我手劲不足,没法靠自个儿拖你出来,所以得把你绑着系妥了,才能赶着老米将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她迅速说着,雪颜沈静,甚至略显清冷,但上身却贴靠过来,几将他环抱。

 不,不是“几将”是真的张臂环抱过来,在她花了吃力气把他单边肩膀和上臂勉强拖出之后,她以相当迅捷的动作将一条绳穿过他腋下,再斜绕到另一边肩头,稳稳系住。

 她蓦地起身跳开。

 他目珠不由自主寻她而去,眼角余光这一瞥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谁,而是一头异常壮硕的骡子。

 斜绑住他的那条绳,另一端就套在骡子硬颈上,女子赶着骡往后退,鼓舞般不断轻拍骡子的颈和背部,口中亦不断道——

 “行的,老米。行的,快出来了,再退再退,用力啊,只差一点点了…”

 她鼓动“骡心”的声音并不高亢,是徐缓低柔的,偏有股叫人不忍辜负的味道,像若没为她成事、了结她的心愿的话,当真要内疚到死都不足惜。

 努力努力!

 壮骡当然不负她所托,与沙的下陷斗几回,终于全须全尾把人拉出。

 “你真好。”女子捧着骡子的肥颊。“先等等,等会儿再喂你好吃的。”

 道完,她丢下骡子跑向他,快手快脚解开斜套在他身上的绳索。

 那张雪颜再次悬宕在他上方、映入瞳心,他尝试着说话,脑子像懵了,只晓得直勾勾盯着人,无语。

 “你…没事吧?”莫不是惊傻了?!

 对着那双异瞳挥动五指,对方瞬也不瞬,她一惊,连忙伸手去按他的颈脉、探他的鼻息…怎么会这样?!

 脉动和气息…俱无!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倾身趴在他前,侧耳听取他的心音。

 心音如鼓,咚咚、怦怦跳得震耳,但口鼻皆无气息…怎么可能?!

 她蓦地记起老人们说过,曾有人因过度惊吓,吓得忘记息,一口气若上不来、吐不出,也就没办法纳进新的一口养命气,不出半刻钟,连跳动的心也会因为止息而萎缩,届时不死也得死。

 当机立断,她采取老一辈传承下来的方法,扬高臂膀,狠狠的朝那张被惊魇住的脸掴下——

 啪!掌掴声脆响,在这座谷地里造出回音。

 她怔了怔,手掌好痛,看着那张被自己扫偏了的峻颜,心头很难不揪紧。

 “清醒了吗?”扶正他的脸,她双眸紧盯。

 他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许…他在梦里,一个挨揍的梦中。

 不只是挨揍,他、他这是被打脸了!

 当年他十五岁闯武林盟,各门派高手云集,除了偷袭者,他可都守得好好的,没让谁越雷池一步,而这些年每遇寻他挑战的人,他更是连块衣角衫襬都没让那些人碰着,此刻却是如何了?!

 她、她她…这小娘敢打他脸?!

 见蓝瞳畏疼般缩动,她悄悄吁出口气,仍有些紧绷地问——

 “记得自己的姓名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要她来管?!他…他…

 “邬雪歌…”

 他听到自己不大争气的声音,没办法辜负她似地回答了她的问话。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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