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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
 她多么渴望他的死亡——她心里给他的一角,便会随他的躯体,在烈焰之中消失。因为心的缺失,便在余生,牢牢记着,她便认认真真的,在他六十岁生日的那天,寄了贺咭:“我多么渴望你的死亡。”他是个有幽默感的英国男人,也客客气气的亲她的脸,向她道谢:“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贺咭。不尽令我高兴,但很有意思。”她十分高兴,笑靥如花。“我如何想像你,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笑道:“只是很忙很忙,很吵很吵,家中四个孩子,一个太太,一大群朋友,朋友的丈夫、子、孩子,所以生活比较简单,又比较愚蠢。”他想想,又道:“现在比较聪明。”她一碰他的满头银发(多么接近天堂),笑:“太聪明了。”—她不会得到他,他也不会得到她。

 所以时常发笑。他从头至尾都是如假包换的男子,上舞厅,大声饮茶,载着老的黄金链,出国逛唐人街。他一直没有变,令她很安心,老凑她,劝她:“我实在很喜爱你。”她只笑:“我知道。”又她:“你要甚么。给你一笔钱做生意。”她又笑:“好喔。”他从来没给她甚么,她也一样笑嘻嘻的趿一双木屐跑去见他。“真是一张孩子脸。”不知是讽刺她还是赞美她。有时深夜来找她:“实在非常思念你。”她也无可无不可的道:“我知道。”就想不出更切实的说话,便坐在深夜的客厅中傻笑。找了一包薯片来,嚓嚓的吃着。他便道:“是否因为得不到你呢。”她只答:“人又不是奖品,无所谓得到不得到。”就请他吃薯片。他又好气又好笑,也只好接过来,吃了。她却知道,如果她不再见到他,会记挂他的,有谁还愿意深夜陪她吃薯片呢。

 “她会想:无所谓吧,就让他爱恋她。她坐着那里微笑,抱着双手便行。”“是他甘心情愿的呀。”“他也从来没怨她。”“这样他是个好男子了。”她说。他们在谈旁人,然而她心里明白,他在数落她,她也老着脸皮,将围巾往头上一缚,结一个大蝴蝶,笑道:“不如我给你买一件皮夹克。”她觉得她实在可以得“厚颜奖”最佳的颁奖人,非他莫属。那时他们还年少,还是学生,他来,说:“你是多么的神秘。”她正戴着一顶草帽,在月光下,转过脸,吃吃而笑:“哦?”他年少,不敢再说第二次。偶然他也会抱她,她总觉像抱着一块肥皂,便老在发笑。他也觉得她实在太不像话,也就不大热心去碰她了。她得偿所愿,忘形道:“好呀。像小学男女生。”他一脸委屈,道:“我是不得已。”她又怕吓走他,便哄他,在他耳边说着无聊话。别人总以为她是他情人,一起看电影,外出旅行,她不在他便守着她家替她拆信。但其实他们甚么都不是。只有二人,守着一个厚颜,一个不得已的秘密。起码从这一角度来说,他们还是一对。

 如是十年。再见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拘谨。她客客气气的叫他:“先生。”。女称呼客人一样,话中有话。她心一虚,低下头来,想到其中的转接,又觉好笑。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怕她。因为这样的缘故,她便老叫他,深夜挂电话给他,着人送他一只狗,得他走投无路。但其实她对他一点都没有兴趣。她想他不过是一个甚么都不懂的男子,厕所水马桶坏了,会得拿钳子螺丝批去修理的一定是她。她想她跟他去爬山,他只得会在后面气,他只是极其感而小心。夜里见着他长着细细的须子,才令她惊觉他的别。她便笑他:“这样瘦。”他低下头来,怕得要死。她只好道:“好了,好了,我投降了。”以为从此便吓走了他。在她快要忘记他时,他便来,买书给她,她满心欢喜,道:“这你可不能怪我呵。”他便转身走了。她便怔怔的想:以后还会否再见着他呢。或许从此…她心里便有点失落。

 静静的,在她生活与记忆里消失的影子。“其实。”他说。那已是甚么时候的事。“你应该忘记我。”她将脸孔深深陷在双手里。“不如我带你回家去见我大太。”她在一个极其大雾的下午下了车,在山间雾里胡乱奔走。他一动不动,吃定了她,只在车里等她。她跑得筋疲力倦,全身透,沾满泥土与野草,只有他的两盏暖黄的车头灯,在惑她。她只是非常软弱,又发狂的跑回去。他在车厢内抽烟,见她回来,用西装外衣包着她。她牙齿不停打颤,只好用手帕进自己口腔里,不能呼吸,便了一脸的泪。

 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回想起来,总觉有甚么不对,原来是分别得太煽情。(只是我的心,何其刺痛)

 她只是无法理解。她收到他的一张账单,总结了他们的爱情。楼宇的一半首期供款,他买的家俬和一套音响器材,他很慷慨打了一个五十巴仙的折旧。每月晚餐、花朵及汽油的保守估计费用。他的律师秘书非常尽责,天天催她上律师楼签出售楼宇契约。她还住在那里,他已经差遣一个女子来替他收拾他遗下的私人物品。她只是头昏脑,在那里喝冰水定惊。“他说:他离开是因为你非常自私而自我。”女子一直在收拾,头也不回的说。他已经在其他人面前谈论她了,谈论女明星或政客一样谈论她,甚至会谈论她蛀掉的大牙,她的丝质芫荽花内,她隐形眼镜的度数,她***时的小动作与耳语—以过去式谈论她。她全身发倒竖,忽然蜷伏跪下,道:“我全都做错了。”(如果那全然是我的错,你的世界会否因此而美丽些)

 (如果你关上门,我还会在门外静静站立)

 (你如何伤害我,你永远不会知道)

 她在新德里机场等待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大堂里有几个白种人穿着回。教人的袍子,靠着背囊在睡觉。她花了半小时接了一个长途电话。“这位先生,他取消了订位,没有上机。”

 再回德里市,已经是深夜,有一天的星。

 他还找她,解释说:“实在很忙。”她已经过了煽情的年纪,便温温柔柔的道:“我明白。”她真的明白,他以为他爱她,其实不。他最爱的是自己。

 他还尽责地情人节送她花。每一次见面都絮絮的谈他自己。她半醒半睡的道:“我明白。”

 她也尽责地送他生日礼物,圣诞礼物,每一次他都忘记拿走,她把礼物丢进垃圾桶里,他便连连道歉,她只笑道:“我明白。”

 他非常感激,说:“你真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

 她自然明白。(我怎能说,我是多么的寂寞)

 (我怎忍说,我多么渴望死亡,让我的灵魂得以安息,让我的躯体从此消失)

 (难道要我说,我的人生,一无所获)

 到后来,埋怨自然也没甚么意思。

 她开始很喜欢笑,挑逗的、明白的笑容,说着无关痛的佻皮话,漫无目的到处留情,然而有情无意,因此可以忘忧。她的人生,也是漫无目的,真个是死。其他人凑着炉火一样凑上来,她不愿意他们为她内里的冰寒灼伤,因此游游移移,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个轻省的花花女子。“这很好。”她说。犹如在高楼看风景,热闹喧天,她明知过眼云烟,不必动心。因为小情小爱,刺痛而剧毒,然她成了后,满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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