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8、知人者智
从灯火通明温暖如
喧嚣热闹的船舱里走出来,顿时觉得外面又黑又冷又安静,即使身后跟了一大群相送的,也感受不到多少人气儿。
夜已深,天上只有半枚月亮,星星既少又暗淡无光,周遭黑漆漆一片,全然分不出来水陆地,几艘船只上挑着的红灯笼好似浮在空中一般,导致那暖
调也带了几分
森。
这会儿夜风一吹,再瞧韩姨娘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庞,阿弥陀佛,那就是惊悚片。
夏小满强挂着笑容,无甚话可说,勉强客气两句,只盼着赶紧回去。只窦四爷那边几个人还凑合在年谅年国舅身边紧着恭维,还说什么下次路过务必要到自家好尽地主之谊云云。她站得遥遥的,却听得真真的,没得厌烦,刚才酒席上也都说过了,非要告别的时候再说一遍,这样就显得亲近了?!这大冷天的,何苦来的。
看纪灵书微微有点儿哆嗦了都,她叹了口气,亲自过来给纪灵书紧了紧披风,又向韩姨娘道:“小姑娘,身板单薄,
不起风。”
韩姨娘紧着称是,她也是冷的,为着漂亮,她今儿可都没穿厚袄,这会儿也是哆哆嗦嗦,便也往那边儿去望,瞧着一伙人说来说去的,心里也恨,便点手叫过来个小丫鬟,耳语几句。少一时那边果然就散场了。踏上自家船甲板那一刻,夏小满才彻底松了口气,把手炉交给茴香。一面从持葛手里接过年谅的轮椅,一面吩咐过来相
的自家和纪家几个丫鬟道:“谁现下回去告诉一声,拿吊子熬点儿姜汤吧,刚才大家伙都在风口占久了,都喝点儿姜汤驱驱寒。”
又瞧着年谅腿上加盖地皮褥子,忍不住低声道:“亏得出来时照原来二夫人说的给腿上盖褥子了,不然还得冻个好歹。那群人也忒没眼力见了。”
年谅一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般也是寻常。”
纪淙书显然有不同意见,一拨
脑袋。道:“表弟此言差矣。圣人有云,君子富…”
夏小满立时以最柔和的笑容面向纪淙书。一呲牙,道:“纪大爷,这儿也是风口呢,不说我家六爷,您这胳膊也当注意着不是?咱不如进舱里,沏盏热茶,您与六爷慢慢聊着,又暖和,又畅快。您意下如何?”
纪淙书上次被夏小满打一耳光时脑子到底不是十分清明,然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虽然被人告知自己是中了
而夏小满是驱
的----他自己也坚信自己是
风入颅了,不然怎么可能会那般魔怔不孝,但那之后再见神婆夏小满多少有些不自在。这会儿夏小满一开口。他立时没电。讪讪的略一拱手,点头应了。
夏小满笑眯眯的点头啊点头。如此甚好,您老要念经咱也找个暖和地方念吧,让“年悟空”同学陪您,咱没那脑细胞可陪葬的,就不奉陪了。
然“年悟空”同学也是不肯牺牲脑细胞地,随即便道:“满娘,刚才窦家还送了两抬盒瓷器,也不知装的都是什么,想来也能是拔尖地,一会儿抬到厅里,请表哥表妹挑挑,再与姨母捎上几件。”
夏小满笑容被冻僵了,心道,行,你可真行,这又把唐僧推给我了!却也没辙,咳嗽一声,应了,吩咐人去做,而后先让了纪淙书夫妇,再推了年谅往舱里去。
纪淙书并不耐烦挑选瓷器这些,又心知是给年谅地礼,和他不相干,便只是谢过并不肯要,年谅再三让了,他也没松口,一番推让,他也忘了先前要同年谅争辩个什么了,更是无心品茶闲谈,便告了辞带着纪戚氏回自己舱室去了。
纪灵书方才听了年谅道是窦家有送瓷器,因思及席上那瓷质不错,若拿水一润必会更好,便想若要有小些的盆钵,用以养鱼倒是极美。本是欣然跟着要去挑地,结果大哥先一步这般辞了,她便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瞧了两眼那抬盒,也张口告辞。
夏小满原没太注意她什么表情,他们不要瓷器才好----倒不是她小气,是省得她还得浪费时间陪着,这会儿她只想着赶紧把身上沾了酒气的衣裳换下去,趴在被窝里好好暖和一会儿。因此纪灵书也说不要,她就准备送客了。
年谅那是坐在轮椅上,底盘低啊,小姑娘瞄抬盒那眼神他倒是瞧的真真的,他素来当纪灵书是亲妹子待,见她是喜爱的,便笑道:“表妹还是瞧瞧有没有中意的吧,也不误什么。”
纪灵书犹豫了一下,年谅笑向夏小满道:“满娘在这里陪着表妹挑吧。青樱,推我回房更衣。”又向纪灵书道了句“少陪”便回舱室了。
纪灵书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夏小满一笑,低声道:“灵书是想寻个养鱼的盆钵。”
夏小满想了想纪灵书那几条金鱼,嘿,这盆怕是不好寻。当下吩咐小丫鬟把抬盒打开,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往长几上摆了,让纪灵书过去自己挑。
两个四层的抬盒,东西到是装了不少,从杯盘碗碟到笔架笔洗都有,还有一双瓷枕。夏小满看来看去,觉得窦四爷这还不是送礼呢,是送样品,想拿这个来打动年谅吧。一会儿纪灵书挑完看来这东西还不能收到舱底去,得等年谅来过目,决定到底合作不合作。
说起来,那确是一桩白来钱地买卖,只不晓得代价是什么,若是所求不过是个稳当----毕竟知府也有年限的,胡家却是有百余年历史的望族,地位磐石一般----那这桩生意倒可做得。年谅现在只有崖山庄和年寿堂玫州分号的人事任命权和
动资金使用权,并没有最终产权。那算不得他地家业,瑾州地铺子,说是早晚要给他地,但若在那之前就被败光了,他怕也没辙。此去若是能安置点儿自己的产业,将来若有什么,也可退守…
呸…她一晃脑袋,琢磨什么呢?!还是顾好自个儿吧。给谁打算?!搁这儿多少日子还得两说呢。现在是利益共同体。他地短期利益她要管,这长期利益。嘿。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她抹了一把脸,也低头去看那些瓷器。她也不懂什么鉴定,瞧着甭管什么釉
的质地都差不多,便也就挑挑花纹罢了,可看了几眼,也没太中意的,而且大部分要了也没用。这踅摸一圈便只拿了两个三寸地白釉小碟子,准备放到梳妆盒里装耳环戒指等小饰物,这纯白的碟子盛上翡翠坠子玛瑙珠子,想来是极好看。又实用。
她把碟子交给身后小丫鬟叫送自己舱里去,回过头再瞧纪灵书,却见小姑娘端着个花里胡哨地圆钵,搁那细细看细细琢磨呢。
夏小满皱了皱眉头,不会吧。小姑娘素来很有品味啊。怎么拿了这么个不着调地,和她刚才在酒席宴上说的那话也不相符啊。品味落差也忒大了点儿吧。
她好奇地凑过去看了,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那钵的画工绝佳,那器口用吉祥如意云纹为饰,外壁是不是寻常的八宝纹,却是蝙蝠、游鱼、松鹤、花蝶各据一方,也以
枝番莲绵延环绕;而内里钵底绘着富贵花开,色彩极是
丽,描摹极是精细,只可惜整个构图太过繁杂,让人瞧着有些眼晕。
夏小满忍不住笑道:“画的是真好。不过…就如方才表小姐说的,席上那个青白瓷碗俗了,若是单独一两个花瞧着就好,多了倒显得
糟糟的?这个可是更甚,嘿,瞧着都迷糊呢。”
纪灵书频频点头,却不大舍得放下,叹道:“正是。灵书也是觉着这画工极佳。只是这般
凑,实在辱没了这好画工。这画工,这画工…这画得着实是好…”夏小满笑道:“既然表小姐喜爱,拿去就是了,也不必惋惜,反正是个赏玩,就别讲究整体了,哪里好看哪里就是了。”
纪灵书高兴的笑道:“谢过小嫂子。”
嘴上说着,手里还舍不得放下,指头掠过那纹路,
不住
诗道:“
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
夏小满瞧着她是真喜爱,又因着她先前没提标志
的“圣人云”或者“诗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临场发挥即兴而作,还是背咏前人佳篇,便不好直接打断坏了她的诗
,想着诗词也短,两句赞美完了就得了,便没吭声,自己盘点着到底送来多少瓷器。
谁知道纪灵书
了几句之后,稍一顿,又继续念下去,夏小满旁地听不出来,押韵不押韵还知道,听着韵脚变了,忍不住偏头去看她。纪灵书这会儿欢喜大发了,多少有点儿忘我,眼里就没旁的了,兀自神叨叨的叨念着。
夏小满深
了口气,唤了一声“表小姐”改造进程忒是缓慢,得想点儿法子加速一下,再这么下去指不上那天暴走,一瓷器拍她头上让她永远闭嘴。
纪灵书被“打”回神儿来,见夏小满那个表情,扁了扁嘴,多少有些委屈。小嫂子倒是好人,就是没读过书,总是不肯让她
诗作文章!她也不吭声了,摩挲了一会儿那花纹,转身递给拂星先收着。又瞧见一个素净的圆钵,虽内外无一纹饰,却是釉
透亮润泽,质如凝脂美玉一般。她心下便忘了刚才的不快,又欢喜起来,拿了这个摆弄了半晌。
夏小满瞧着这个,又瞧了先前地,忽然福至心灵,笑着问纪灵书道:“表小姐可是喜爱这个?”见纪灵书点头,她又笑问:“表小姐觉得这个好些,还是刚才那个好?”
纪灵书以为夏小满只肯给她一个,瞧了夏小满两眼----小嫂子素来没这么小气,是方才生自己气了?唔,不会。必是这两个中也有她喜爱地。小姑娘自己这么琢磨着,倒有些犯难,微颦着眉,看来看去,比量半晌才喃喃道:“各有各的好呢。灵书也极是为难,莫若小嫂子喜爱哪个就留下,余下那个与灵书便是。”
夏小满只笑道:“我只问表小姐最喜爱哪一个。”
纪灵书叹了口气,紧紧抓着手里那个素净地。道:“那便是这个吧。灵书谢过小嫂子。”说着让拂星把那个填彩满纹的圆钵放回去。
夏小满哑然失笑,把那个
回拂星手里。笑道:“我只是问表小姐一句哪个更好罢了。两个都是表小姐的。”
纪灵书一怔。随即不太高兴了,当是耍她。便嘟嘟着小嘴,道:“小嫂子莫要与灵书玩笑。”
夏小满已经很久没瞧见小姑娘甩脸子了,好像打入二月那次两人掰扯完,纪灵书一直待她和颜悦
的。这会儿绷起脸来,她倒有些不适应了。
以德服人。以德服人。夏小满对自己说了两遍。然后挂上职业笑容,指了指那个素净的圆钵,问纪灵书道:“我想问问表小姐,为什么选这个?”
见她皱皱着脸并不说话,夏小满便自己道:“我来猜猜?那花
的。细看画工极好,单拿出来哪个纹路都是一等一的,可惜了,堆在一起了就太
,如表小姐先前说的。反而不好了。再有一个。表小姐说这圆钵要用来养鱼,那就要显得鱼好才行。这个花哨地,放进鱼去怕都是找不到鱼在哪里----满眼看的全是花了,这叫什么,喧宾夺主吧?”
纪灵书见正让她说着了,抬头认真打量了她,见她实不是嘲讽玩笑地样子,便也不恼了,点了点头,低声道:“正如小嫂子所说。灵书便是这般想地。还有也是那个不好配架子和纱呢…实在纹图
了…”
夏小满瞧着她正经听她说话了,便道:“表小姐,我前两
跟着青樱念书,学了一句,过犹不及,这瓷器是不是便就是个例子?”
纪灵书点头道:“正是。如圣人言,天下事,凡当有度…”
“表小姐。”夏小满打断她,道:“正是这句。凡当有度。表小姐也说这瓷器是例子了,一朵花是美的,花若多了,成片地堆在一起,反而不美了;表小姐学富五车,学识也如这成片的花一样,表小姐每次单表一支,便是极美的,若一下就抱出一捧来…怕就是那句过犹不及。表小姐思量思量?”
纪灵书不由愣怔,她素来觉得文章就当是花团锦簇,引用的词句得越多,越能说明人渊博有学识,越能驳得对方心服口服。况且…她咬了咬嘴
,道:“我何曾是一下抱了一捧出来的?还不是依着先后一只只表的?”
夏小满一乐,两样东西可以一起吃,没见两个字儿能同时说的!当然哪一句都是有顺序的。说话的顺序有了,全局呢?
“你说时自然有条理有先后地,听的人呢?”夏小满指着那满身繁花的圆钵道:“就和这钵一个道理,你方才是捧在手里细看了,单看哪个花纹不是好的?可你整个看呢?我就问你,若摆在博古架百宝格上,你乍一眼瞧过去,能分出来哪一笔极好,哪一
极好吗?你说话不是写文章,写下来的,人可以反复看;这说出来地,说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家就这么一听,能记住多少?你是按照先后说了,先那一句人还没琢磨透呢,你后面一句又跟上了,便像
枝莲绵延不绝,这人应接不暇只会越听越
。还不如一句话就说明白了。”
纪灵书皱眉道:“论道之事,岂是一言可定地?”
夏小满哼笑一声,道:“那就要看这一言是句什么样的言了。能一语中地才是你的本事,你只说这一句,简单明了又切中要害,给人的印象最深刻,也最能说服人;相反,你长篇大论,让人听着迷糊,
不晓得你要论的是什么道,那你这论也就白说了。”
纪灵书不服道:“所引句句是理,怎的是白说?”
夏小满笑道:“今儿注定要拿这瓷器说话了。表小姐为什么要选那素净的养鱼?因为养鱼就要显出鱼好看来,这花纹多了,鱼反而显没了。你那论道不也是一样?你引用的那些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了论证你的道么,若只寥寥几句,恰到好处,道就极其鲜明;若引得多了,不就同这花纹多了掩住鱼一样,反而让你的道显不出来了?那不就是白说吗?只怕还不如白说,会适得其反也说不一定!这便是过犹不及吧?!”
纪灵书眉头拧到一起去了,抱着那素净的圆钵,指尖捻着光滑的表面,心里却疙疙瘩瘩的,品一品,小嫂子说的似乎在理,可从前父兄都是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她一直是照着那般学的,父兄岂会有错?!
她一时混乱了起来,小脸皱皱成一团,瞧着瓷器也眼晕了,便向夏小满道:“小嫂子的话,灵书还要再想想…这瓷器,便只要这两件了。谢过小嫂子。灵书先告辞了。”说着福了福身,带着丫鬟抱着圆钵转身离去。
夏小满深
了口气,平复了心绪,扭头吩咐小丫鬟道:“去问六爷,表小姐走了,他还要过来瞧瞧瓷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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