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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0、祸从口
 夏小满一行人到雁回居时,年谅早已经赶了过来,并被安置到车里了。二夫人本不想让他跟着去,但年谅执意不肯,又道只这几步路,不碍事,二夫人见他也是急,便许了。这厢二夫人亦是穿戴整齐,就等着纪灵书一到就出发前往。

 从鸲鹆居出来这段路上,纪灵书已经哭了一回。她还不知道到底怎样个情况,只一听说哥哥挨打了,心里就无端害怕起来,便是搭搭掉起眼泪。夏小满哄了几句也哄不好,想问青榕,又怕问出什么来,她哭得更大发,索也不吭声了,只由着她哭去。

 下得小辇,纪灵书跟水捞过的小兔子似的,一双大眼睛红红的,眼角挂着泪珠儿,脸上满是水痕。二夫人见了也是心疼,忙把她揽到怀里安慰了两句,便带着上了车。

 那边年谅招呼了夏小满上了他的车,夏小满坐稳当了就问道:“怎么回事?我还以为青榕你派去的呢,怎么真出事了?”

 年谅脸色极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方才九弟的长随回来送的信儿。也是个糊涂的,没说清楚,又往九弟妹那边送信去了。”

 夏小满皱眉道:“跟九爷一块儿还能挨打?那九爷呢?”

 在她印象里,九爷是个很圆滑的人,场面上的事做得极明白,应该不会和人发生冲突。况且,这是年家子弟,年家虽然整体官爵都不高,但在京里也算得是一等人家了。敢在年家头上动土的,怕是不多。

 年谅道:“九弟没事…莫要问了。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说罢倚在靠背上阖着眼睛小憩,他显然心情极差,虽是闭目养神,眉头却一直皱着。

 夏小满也不好问话,心里寻思着七八糟的事。

 车行没多一会儿,便到了万祥街纪府。

 九爷打里面了出来,二夫人借着灯笼地火光。瞧着九爷不像受伤的模样,才放下心来。道:“九郎无事?纪家大郎如何了?”

 九爷行了礼。道:“侄子无事。纪大哥身上没什么,头上破了两处。有些迷糊,已经着人请大夫去了。夜里寒大,二伯娘先里面请吧。姨夫人守着纪大哥呢。”

 二夫人回头见仆从正慢慢抬着年谅下车,又见掉了一路金豆子的纪灵书满脸焦急,微叹了口气,向九爷道:“九郎去扶着你六哥,我与灵书先进去了。”吩咐跟着的人:“小心伺候着六爷。”

 众人应了一声,九爷过来,从夏小满手里扶过年谅。

 年谅皱眉低声问九爷道:“你尚好?到底怎么回事?谁下的手?”

 九爷道:“我无事。六哥放心。纪大哥伤得其实也不大重,多是皮外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屋再与六哥细细说来。”

 年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待进了正房暖阁,满屋子嘤嘤的哭泣声让人脑仁都疼了。待见纪淙书,衣裳已经是换完了。正在由着人处理头脸伤

 他头发没有梳理。披散开来,头侧似乎有一处破了。纪戚氏一手拿细纹绢布捂在他头上着伤口,另一手拿帕子按着自家眼睛,耸着肩膀泣着。再瞧他脸上,半张脸都是黝黑的墨渍,和他本来白皙地皮肤一对比,黑白越发鲜明,显得有些滑稽。另半面脸颊上略有擦伤,眼眶明显有青色淤痕,眼睛神经反似的不住眨动,眼角肌略有搐。额角也有一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却是也沾了墨,两个小丫鬟拿着帕子蘸了清水一点点儿擦拭着,尚不敢去碰那伤

 纪淙书咬着牙,见年谅进来,只略一点头,并没有说话。

 年谅也点了点头,转而去向纪郑氏行礼。纪郑氏在二夫人地安慰下,刚刚收了哭声,脸上还有泪痕,一边儿拍了拍伏在她怀里哭着地纪灵书,一边儿抹着眼泪向年谅道:“我的儿,你怎地也过来了?这黑灯瞎火的,道又不好走,你身子弱…年谅忙道:“姨母不用惦着外甥,外甥无碍。表哥的伤,姨母也不必太过忧心,养三两就得好。这事,外甥一定给表哥讨个公道。”

 纪郑氏忙拽着他道:“好孩子,你可别跟着cāo心了,养好自个儿身子要紧。唉,这个不省心的孽障啊!偏就他多事…”

 九爷一脸尴尬,他已是赔罪过十几二十几次了,这会儿又少不得躬身赔罪,说没照顾好纪家表哥云云。年谅心里也不舒坦,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但到底是他把纪淙书托付给九爷的,因此也跟着谢罪。

 纪郑氏晓得失言,原是并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忙道:“可别这么说,这事儿和你们不相干!大郎这一来,又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感念还来不及,你们再这般说,真个愧煞我们了…”

 二夫人并夏小满只得拉着两头劝,好容易安抚下来,都不说客气话了,二夫人才向年谅和九爷道:“这里地方狭窄,六郎腿不好,九郎,满娘,你们扶了他外面坐着去,待会儿大夫来了,有了结果再说与他知道。”

 年谅也想着问老九到底是什么事,当下看了一眼纪淙书,见瞧着并无大碍,点了点头,又安抚了纪郑氏两句,才往外面来。

 夏小满原是一直注意着那两个帮纪淙书擦脸上墨汁的小丫鬟,拐出门便忙悄声向年谅道:“纪家大爷额头伤口里也沾了墨汁,别叫她们拿水按着擦,再感染…唔,不是,再按到伤口里去,化脓啊什么的就不好了,叫拿清水冲洗干净。最好拿酒杀一下,虽然会疼,但是伤口好的快。”

 年谅一怔,低声道:“你哪里听来地土方子?勿要信!本草云,松烟墨可入药,远烟为佳。原叫你多同青樱学学药理,彼时是想劝你吃药,现下看来。你当真要多晓得些药理才好。”

 “呃…”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她把墨汁和钢笔水画等号了。不过墨汁真没毒吗?不保险吧…她仍道。“你怎知那墨是不是松烟什么的?到底是好是坏?还是冲洗下稳妥。这伤口可是在脑袋上!酒这个,肯定有用。要烈酒,越烈的越好,但肯定会疼…”

 年谅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本草上也云“墨以粟草伪为者不可用”便扭头吩咐小丫鬟去与纪戚氏如此说,没提夏小满如何,只代就说是他说的。

 到了旁边小厅,安置了年谅坐好,奉了热茶来。闲杂人等都打发下去,年谅方问道:“表哥脸上怎还有墨渍?诗会上与人争执?”

 “郎子旭那个浑人!”九爷气恼道:“我当时出去解手,没在当场,回来听得的,纪大哥与人强辩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倒是驳倒了众人,也不知道哪一句惹恼了郎子旭。叫他拿砚台砸地…”

 二月初九便是会试之,往常学子们地诗会不会持续到临考时,这正月二十六便是九爷他们几个要好的举子约地最后一场诗会。

 为讨个吉利,席面便设在状元楼,轮到一位梅姓的举人做东,共邀了十数人与会。

 纪淙书因着辩才极佳,倒在这一群人里闯出些名号来,众人既有真心服他学识地,也有冲着九爷面子地----毕竟是年家亲戚,都会高看他一眼。所以他每每出现,总能“满誉而归”纪淙书本就自视甚高,有人捧他,他自然高兴,不去深究为何被捧,只乐得参加这样的聚会,显显才智。

 今儿梅举人一提,九爷应和,他也欣然同往。

 酒过三巡,又添了新客。吏部尚书郎殊胜地公子郎子旭并一干官家子弟,也来状元楼吃酒,便过了来凑了热闹。那梅举人的伯父是吏部从五品的员外郎,正是郎尚书的下属,他哪有不巴结郎衙内的道理,也不管郎衙内一伙学识如何,便热情相邀,一味的往上座让。

 郎家早一代出了位皇妃,当年深得先皇盛宠,当今皇上在潜邸时也曾多次受她恩惠,如今虽郎太妃已然故去,但今上仍心有感念,一直善待郎家子弟。恰这位吏部尚书郎殊胜确有吏才,外放过几个州县,政绩斐然,深得皇上器重,回京便被提拔为吏部尚书,成为帝王心腹之一。

 可惜了这位郎尚书家的小衙内郎子旭,完全没有继承乃父一丁点儿优点,成了正宗纨绔子弟。早年父亲外放为官,他跟在京中祖父母身边,在宠溺下长大,学业极差,考了几回也未中,后捐官去了较为富庶的瓒州,却仍嫌外面清苦,不及京中繁华,便几次装病“乞休”最终被调回京里,领了份闲差,过起衙内的悠哉日子。他自家浑横,周围又聚起些喜钻营牟利地“衙内钻”----这些狗腿子那是好主意没有,为非作歹一个顶俩,又常狐假虎威,这郎衙内的名声便就越发坏了起来。

 九爷瞧见郎衙内来便是一皱眉,又见郎衙内身后跟着陆家三爷陆绍虞,他更是不了。陆绍虞算不上不学无术,却是好脑子不往正地方用,功名的没有,却是标准衙内钻,就靠糊着这群衙内们逞威风。九爷本就瞧不起他,想到这样人还妄图娶自家七妹,心下更是憎恶。

 这群人一来,席上氛围就不大一样了,两派泾渭分明:想巴结的,都扑过去奉承说好话;不想巴结的,淡淡敬了酒,便依旧围成一圈谈自家地。

 郎衙内与年家几个公子都是认得地,见着九爷,便笑着以兄长自居,贤弟长贤弟短说了几句,九爷只笑着敷衍一二,便说要解手,告辞出去。出门前他还悄声代高谈阔论纪淙书,准备准备一会儿就走。

 纪淙书当时正和人辩着“何谓君子”尚在兴头上。他自认清贵。也不甚喜这群京中权贵子弟,但见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谈各人的,毫不相干,也没把这群人放在心上,虽点头应了九爷,却是不以为然,继续他地辩题。

 九爷瞧着陆绍虞不顺眼。陆绍虞瞧着年家人还不顺眼呢!

 他实心诚意要往年家提亲,求娶七小姐。自觉得是十分抬举年七小姐了----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庶出!他待她有情有义,娶为正。她就烧高香去吧,庶出女还想嫁到什么人家?年家眼瞎,不晓得他地好,回绝也就罢了,竟还拿庶出三房的庶出小姐来许他!简直是在羞辱他!

 陆绍虞虽是庶出,但因着母亲是陆大人的心尖子,打小也是备受宠爱,事事不比嫡出子差,他便始终以正经的陆家公子爷自居。然到底是庶出身份,这身份也不是他不说、他不承认就能抹掉的。那便成了一种阴影,自卑与自傲混杂在一起,让他对自家身份问题无比感。

 奇大辱!奇大辱!他每想起来这婚事来就忿恨不已,瞧着年家人就觉得格外的可恶。

 今天见到年家九爷。他就已经是带了三分不快。而年九竟还视他于无物,与郎衙内说了两句话。跟没瞧见他一样就过去了,他这火气立时涨了七分,恨不得上去打年九一顿,让其跪地求饶,知道尊重他这陆家公子爷!

 他这边生闷气,那边纪淙书刚好辩到兴头上,声音高了起来,郎衙内一干人的注意力也就被吸引了过去。

 陆绍虞在元宵节带着弟、妹看灯时,与纪淙书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年家亲戚,没什么家世,只为赶考过来投靠,也知道这是个呆子。他听了一会儿,听纪淙书唾沫横飞讲着“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不由牵了牵嘴角,年老九不是捧着这呆子么,那就拿这呆子灭一灭年老九的气焰!

 因见郎衙内饶有兴趣地瞧着纪淙书,陆绍虞便往一旁凑趣道:“这呆子真是呆的,圣人云,君子谋道不谋食。然这谋道终为地什么?那下话就是,学也,禄在其中矣。怎地君子就不得谋荣禄了?您说是不是?”

 郎衙内脑子就是锈的,转一下都往下掉锈渣子,他略寻思一下,就点头称是,只觉得纪淙书说得漏百出,周围那群庸才居然还频频点头,实在没道理,自家也是喝高了点儿,只想着驳倒几个举子显摆显摆自家“学识”便拎着酒壶酒盅就过去了,说是去论理,却跟划拳似地定下规矩,辩不过的人就喝酒。

 周围几个举子心里不待见他,却谁也不肯得罪他,只客气道才疏学浅更无酒量,不敢接这战书。

 他就只乜斜着眼睛,满脸讥讽,问纪淙书敢不敢与他辩一辩这君子谋荣禄之事。

 纪淙书服过谁?纪淙书有什么不敢的?二话没说应下,然后开场几句就驳得郎衙内哑口无言。

 纪淙书见郎衙内吃瘪,自家还高兴,继续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兮,丝毫没注意郎衙内脸色越来越黑。

 “谋荣禄便不是君子?”郎衙内已是动了气,咬着牙就揪问这一句。“谋了荣禄便不是君子?”

 “然也。”纪淙书尚未觉悟,犹道“君子厚德,小人…”

 再回应他的,就不是郎衙内的辩词了,而是郎衙内的酒壶。

 玖州官窑一等一的千峰翠青瓷壶,结实得紧,这砸在眼眶上,生疼生疼,而眼眶立时变得和那壶体一个儿----淤青。这酒从壶口倾下来,辣得眼睛睁不开。五官相通,这鼻子也犯了酸,耳朵也嗡嗡作响,然便这么响着,郎衙内的咆哮声仍是清晰的传耳里---

 “爷就谋得荣禄了,爷不是君子了?!满朝文武皆是谋得荣禄地,都不是君子了?!狂生!口出狂言讥讽朝廷命官,给爷打!”

 郎衙内这是多少日子以来第一次动砚台,却依旧不是用来书写做学问,而是当了兵器砸人。

 桌子掀了,酒菜撒了一地,一群官家子弟听得“辱及亲人”皆是“义愤填膺”积极响应郎衙内号召,纷纷胳膊挽袖子,过来与纪淙书算账。

 这边举子里的几好友见拉不住这群虎狼,忙不迭出来四下寻九爷。然九爷出去解手,恰遇着四老爷的朋友,问了好聊了几句,便又依规矩往他那边席上敬了回酒。那几个举子哪里寻得到他!直到九爷从那边雅间里出来,他们才赶上去,拉着九爷就往回走,边走边说了大概。九爷急嗷嗷跑回去,这边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陆绍虞见着年九也来了,还想着撺掇郎衙内连他一起打。

 郎衙内却是收了手,先一步向九爷道:“贤弟,尊表亲实在不像话,竟辱骂朝廷命官!这可是大不敬。要传出去,少不得泽府挨板子去,闱也别想中了!今儿看在贤弟面上,为兄我也不予计较了,就当今儿咱们什么也没听见。你也要约束他一二,这是京里,天子脚下,岂容他这般张狂!”

 九爷也恼了,刚待说上两句,那边纪淙书又愤然骂道:“小人讹言!”

 郎衙内脸一耷拉,指着纪淙书,向九爷道:“贤弟可听了?还敢辱骂为兄!”周围那一群人又有要动手的意思。

 九爷见其人多,打架哪里是他们对手?纪淙书还不知伤成什么样,若他再骂上两句,惹怒这群人,怕是今儿就回不去了。

 梅举人是东家,这会儿硬着头皮要出来两头劝下,可怜兮兮的望着九爷,心下只求他别生事连累自家。

 九爷也不理论了,冷冷扫了一周,向郎衙内拱手道:“表亲受伤须得医治,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理会他们,喊仆从扶了纪淙书起来,强着他不叫多言,这才离了状元楼回来。

 九爷只将自家知道地部分讲与年谅,又道:“实不知道郎子旭那浑人怎地想着与纪大哥辩起来的。纪大哥也是倔脾气,不肯半分服软地…”

 年谅眉头紧拧,道:“郎子旭是京里出了名的浑人了,哪里与他撕掳得清!这事回头还要禀给四叔…不过郎尚书那边…”他摇了摇头,这亏怕是白吃了。想着又有些懊恼,自家明知道表哥这脾气,就不当撺掇让九弟带着他去游应酬,横生这样祸事!

 “先与表哥治伤吧…”年谅沉声道“算账也等闱之后的…免得再生事端误了大比…”

 话未说完,外面有人来禀道:“九到了。另,七爷打发人来瞧纪家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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