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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执谊奏章秘传信 叔文乔装探
 韦执谊搁下笔,将奏章拿起,轻轻地在手中摇来晃去,七月,天气还很,墨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干透。

 这份奏章所述内容与韩泰的呈报并无二致,但措辞上却是韦执谊一贯的文风,落款也是一并署上了韦执谊自己的名姓。至于韩泰那一份,韦执谊则将其放在了公事板底下,作为了无需阁部商议、予以驳回户部的奏章。韦执谊想着自己方才与旧友的谈话,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泰的担心不无道理啊,高郢、郑珣瑜素来和合为重,怕生事端,在朝中为相多年,修身为上,谨慎为要,素来不参与正派之间的争斗,甚至避免一丝一毫的可能而将自己卷入其中。此时,新旧两政势同水火,若冰炭不能同器,就算明明知道依据新税制应该将江淮诸道因旱灾而无法缴纳的税赋延期至明年再的这一谏言有千百种道理,但就因为此议为新法新政一派大臣韩泰提出,那高、郑二相也会因为避免让俱文珍怀疑自己二人暗中支持新法而横遭记恨。他们心中定是如此劝诫自己:得不偿失,切不可为!

 然而,这份奏章若处于己手则大不相同,因为,此时在旁人眼中,自己已经同新政同道决裂,加上今与韩泰在阁部的这一番不愉快的谈话,就演得更为真。自己提出此事,若有再加上杜黄裳的威信,想必此事可成!王兄选我做内应,怕是早已算到了这一点。

 韦执谊如此盘算着,不笑出了声,可这名虽为笑,实则内藏悲苦与无奈:明明是对百姓如此有利的新法新令,怎么实行起来就这么困难?朋之争,利益之夺怎么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农耕民生都要视无睹了?

 唉,也罢,管他们如何谋己呢,我韦执谊只管当好自家差事便是。出门抬头看看头,时近晌午了,得赶紧把眼前的这些回文一一签完,手下人往尚书省下辖各部,午后还要到东宫那里去。当什么太子侍读?这老岳父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韦执谊深了一口气,又换上一脸的无奈。

 提起笔来,又想起了王叔文前托付之事…确实关系重大,若是自己巧妙周旋一番,说不定太子也会认同此次革新之法,何况新税制实行以来,百姓在与官府收获分成的税制设计驱使下,积极劳作,今岁口赋、田赋均有增加,这些太子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必定再清楚不过了。

 王兄说的没错,争取到太子的信任,就是争取到后新君即位,再行新法的机会。但是,对于我韦执谊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俱文珍鸷歹毒、气量狭小,报复新政起者只是时间问题…王兄情愿血祭新法…我韦执谊岂能坐视?拼上一回!

 处政完毕,时已正午,韦执谊放下手中的事务,又把予皇帝亲批的奏章放置妥当,这才走出了阁部公事书房。

 …

 王叔文自从剑南西川回来后,几次三番想要进宫面圣,可太极宫承天门守卫甲士却说奉圣上口谕,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概不见。很明显,又是俱文珍矫诏行事,简直是恣意胡为!王叔文心中焦急,也不知皇帝现在身体如何了?病情可有些好转?虽然王叔文心里也明白,这是在痴人说梦,这喑哑不行之疾,一旦病,就从未听说过有和人能够再一次像正常人一般讲话、行走。(注:顺宗所患之疾,以现代观点来看,应该是中风或脑梗,从而影响了正常的语言和行动)

 今夜仰望星空,却见荧惑守心!大凶之兆!(注:古代星相学认为,心宿二象征帝王,荧惑,即火星,象征旱灾、饥荒、妖孽、死亡等等,荧惑守心,本是一种寻常天象,但古人往往将它视为帝王驾崩、国家将有兵灾祸的不祥之兆)王叔文心中颇为一震,莫非吾皇当真朝不保夕了么?

 “老爷——”管家王勇自外面跑进来,说道“老爷,老老爷来了,在前厅等着呢。”

 “老叔来了?快去出。”王叔文赶忙略微整理了一下袍服,准备去前厅,谁知王伾心中焦急,王勇一路小跑在前,赶去报信,他自己也紧着迈步跟在其后。王勇刚转身离开没多久,就碰见了王伾,这才又折返回来,陪着王伾来见自家老爷王叔文。

 “叔父,快坐。走这么一大趟,累坏了吧?…王勇,上茶。”王叔文吩咐道。

 “是。”王勇领命告退。

 王伾坐定,只是略作息,而后便急着对王叔文说:“叔文,不喝茶了,你我二人即刻进宫面圣。”

 “叔父,我二人已经去过多次了,又有几次进成了承天门、入了太极宫?”

 “你当老叔真有这么大的忘了?当然不能明着来,乔装改扮,混进宫去!”王伾低下声音,神秘地说道。

 “有策应?”王叔文似乎仍不相信。

 “走,走,别让人家等急了。”王伾说着拽着王叔文就往外走。

 …

 夜之中,承天门大街之上,皇帝近侍李忠言急匆匆行走于前,在他身后,一名太医模样的人和一名仆从紧紧跟随。行至承天门,守门卫士拦下三人:

 “来者何人?”

 “怎么,连咱家都不认识了吗?”李忠言伸手掏出通行令牌,递给监门卫士。

 “哦,小的眼拙,小的眼拙,这天黑看不清,还望李公公海涵。”那侍卫忙陪笑道,并未验看令牌,就又还给了李忠言。

 “这两位是…”卫士将李忠言身后这两位有些面,可又不敢多嘴,只得试探地问道。

 “这太医院的李大人,年高德劭,本已致仕,是咱家请他出山为圣上诊病。…你才在这里当了几天差?认得几位老臣?”李忠言心中不悦,随口教训道。

 “是,是,小的知错。那几位大人请——”监门卫士说着。

 门分两侧,李忠言三人径直而入。

 …

 “多谢李公公。”那太医仆从拱手道,细观此人面容,不是旁人,正是王叔文。那太医院李大人正是翰林待诏王伾。

 “哦,分内之事。王相是圣上的股肱之臣,却因故受制,不能面圣。咱家今得知,心里也是不好受啊。”李忠言赶忙道。

 “不知,李公公从何得知我二人之困的?”王叔文心中不解,边走边问道。

 “此事说也奇怪,今到阁部亲自去取需圣上御批的奏章,回来后,咱家便逐字逐句地读给圣上听,请他定夺。遇两页粘连处,咱家以为许是墨迹未干便合上奏章的缘故,也未在意,揭开一看,却现一张字条。是用汉隶书写,看不出笔迹,寥寥数语,却道尽王相艰危。咱家便立即前去找王伾大人商量对策,也才会今夜乔装入太极宫。”李忠言如数家珍般地描述着这奇怪的字条,话语中透着感激和惊奇。

 王叔文听得真切,心中也明白,藏于御批奏章之内,汉隶书写…了解皇帝阅览奏章时的习惯,了解我王叔文心急所在,同时,又能够有此机会行此秘密之举,且心思缜密、不形迹之人…呵,舍韦执谊其谁?

 想到这里,王叔文微微一笑,继而也不再问什么,加紧步伐随李忠言进入皇帝寝宫。

 …

 顺宗病重卧,已有好几个月了,期间,一直由其宠妃美人牛昭容照料饮食起居。这位牛昭容,出身寒微,却颇识礼仪,读过经义,写得一笔好字,知百姓疾苦,且晓畅国政,可却从不表个人看法,生怕扰顺宗自己的辨识。顺宗为太子时,便颇为欣赏自己这位才貌双全的美人牛昭容,本立为太子妃,却因德宗竭力反对而作罢。“寒门庶族,将来如何做得了我大唐的皇后?此事驳回,不必再议!”先君德宗的斥责至今仍在顺宗心里铭刻,这位当年的东宫太子、痴情少年,而今的九五之尊,却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兑现承诺,给她一个当之无愧的名号。…病榻之上的顺宗皇帝,每每想起这些过往,再看看自己的爱人为自己夜操劳,双鬓已有几丝白,心中煎熬却难以开口言明,百感集融汇于心,但化作怅惘之泪轻轻滑落…

 难道这就是君王?享无限荣光却不能给自己的宠妃以正名,名义上可号令千军却外不得挟制藩镇,内不得平治宦臣,非但不能给予为自己效死之士以任何的保护,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是自家说了就算的!一个俱文珍带着几百甲士就能堂而皇之地闯进太极宫来,责令我下旨移权!这是究竟哪一朝代的君王?!秦时胡亥?还是东汉献帝?

 顺宗睁着双眼,平躺在上,心中满是愤懑和悲戚。

 “陛下,臣妾帮陛下翻个身吧。”此时,牛昭容走至榻前,轻声说道。这半年以来,这样的话,牛昭容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不断地帮顺翻身,换个姿势,以免其因脉行不畅而血瘀生疮。

 这时,内侍李忠言进来禀报:“陛下,王叔文、王伾二位大人求见。”

 顺宗听到“王叔文”的名字,竟然挣扎着坐起身来,并含糊地对牛美人说:“靠着…坐…”然后,用眨眼这种方式示意李忠言,让王叔文、王伾两人进来。

 王叔文进得寝宫之中,但见顺宗比一个月前又更加憔悴,更加瘦削,回想昔日少年英,王叔文不心中绞痛,眼眶润,他忙快走几步,跪倒在顺宗跟前,唤道:

 “陛下,臣…看您来了。”可是,对于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太极宫,王叔文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其实,一个字也不用提,顺宗皇帝全都知道,也全都明白,只是自己什么也说不得、做不得罢了。如此,更让人心焦!

 四目相对,却没有话讲,王叔文紧紧握住顺宗的手,其意已明,他会坚守君臣二人当年变法强国之诺言,蹈死不避!顺宗右手突然略微动了一动,作为回应,心中纵有千钧力,此时却难以出万一以为援手。

 “让陛下落泪,是我这个当臣子的无能与失职。”王叔文深一口气,慨然道。

 顺宗嗫嚅着,似乎要说些什么,美人牛昭容急忙俯下身去细听,顺宗说得吃力,语又极为缓慢,良久,牛昭容才直起身来,取来纸笔,悉录方才顺宗所述,又顺宗看过,勾圈印玺。一切妥当,牛昭容这才转过身来,继而对王叔文、李忠言二人正道:

 “今责令右神策军中尉李忠言,整肃行伍,砥砺甲兵,以拱新政之令、保社稷之臣。户部度支王叔文,忧社稷,有相才,数十年辅佐,朕心不忍,思体恤。他朕崩,令其致仕还乡,赐三进宅邸,文散官阶及护卫仆佣照例,他人不得干预。…末有陛下款识,二位大人过目。”

 “臣领旨,微臣誓死保护法护国,请陛下放心。”李忠言立时双膝跪倒言道。

 王叔文怔怔站在原地,抿着嘴,蹙着眉,看着顺宗。陛下啊陛下,您如此厚待王叔文,可叔文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力挽狂澜,扭转颓势?李忠言的神策军右卫…

 王叔文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榻上的顺宗,直臂拱手,右腿后撤一步,先单膝跪于地,而后变作双膝正跪,朝着顺宗方向纳头下拜,大礼毕,却久不愿起身。因为王叔文心中忧虑,也许今夜是自己能见到顺宗的最后一面!能够混进太极宫实属不易,再往后…无论是圣上弥留,还是自己殉法,我君臣二人怕是再难一聚了!

 “二位大人,依圣上之意,本昭容今做个明证,替二位大人代为保管此诏令。”牛昭容不疾不徐地对王叔文和李忠言说道。

 “是,谨遵圣命。”二人齐声应道。

 …

 朱雀大街,一辆双轮马车缓缓启动,粼粼之声叩响了长夜的悄寂。车内王伾、王叔文叔侄二人对坐无声,沉默良久。

 蓦地,王伾说道:“叔文,不必过于沉痛,虽然圣上也许将不久于人世,可毕竟新法新政得以延续,也算是了却君王一桩心愿。”

 王叔文抬眼看了王伾一眼,问道:“了却?叔父是指…那份诏令?”

 “正是。先君遗命,实乃令新君再行变法之吉兆。”王伾言道。

 “唉,叔父,此事看似有利,实则不利!正是应了荧惑守心的大凶之兆!”王叔文正相对,顿字铿锵,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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