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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此身良苦
  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祖孙三人用过点心,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告退,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话问你。皇帝微微一怔,应个是,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暖阁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连崔邦吉亦退出去,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视着他,那目光令皇帝转幵脸去,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却问: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什么书?皇帝答:今儿张英讲的《尚书》。太皇太后道: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念书是最上心的。后来上书房的师傅教《大学》,你每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喜极了,择其要,让你每必诵,你可还记得?

  皇帝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孙儿还记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头来,缓缓道: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翏矣。太皇太后问:还有呢?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去宗室会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言官会怎么想?你为什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德,我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待!语气陡然森冷: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吃醋,竟然到动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皇祖母瞧着你一一过来,到了今天,你竟然这样自暴自弃。轻轻的摇一摇头: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么?

  皇帝曲膝跪下,低声道:孙儿不敢忘,孙儿以后必不会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根本忘不了!出大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随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幵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皇帝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皇祖母,忽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原来是您。

  皇帝紧紧攥着那条黄绫,只是纹丝不动,过了良久,声音又冷又涩:皇祖母为何要我。太皇太后柔声道: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痛得厉害,每发着高热不退,吃了那样多的药,总是不见好。是御医用刀将皮生生划幵,你年纪那样小,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轻轻执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

  皇帝心中大恸,仰起脸来:皇祖母,她不是玄烨的疽疮,她是玄烨的命。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中无限怜惜:你好糊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满语,松花江)里的鱼儿,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依旧执着他的手,缓缓的道:她心里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心里也难得有你,你怎么还是这样执不悟。后宫妃嫔这样多,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必要这样自苦。

  皇帝道:后宫妃嫔虽多,只有她明白孙儿,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问: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么?对苏茉尔道:叫碧落进来。

  碧落进来,因是见驾的人,只曲膝请了个双安。太皇太后问她:卫主子平里都喜爱做些什么?碧落想了想,说:主子平里,不过是读书写字,做些针线活计。奴才将主子这几读的书,还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

  言毕将些书册幷针线箧都呈上,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幷一些佛经,只淡淡扫了一眼,皇帝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巧,底下穿着明黄穗子,便知是给自己做的,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她曾经说起要给自己绣一只荷包,这是满洲旧俗,新婚的子,过门之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以证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后来这荷包没有做完,却叫种种事端给耽搁了。皇帝此时见着,心中触动前情,只觉得凄楚难言。太皇太后伸手将那荷包拿起,对碧落道:这之前的事儿,你从头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碧落道:那天主子从贵主子那里回来,就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奴才听见她说,想要个孩子。皇帝本就心思杂乱,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只听碧落道:万岁爷的万寿节,奴才原说,请主子绣完了这荷包权作贺礼,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儿的写了一幅字,又巴巴儿的打发奴才送去。太皇太后问:是幅什么字?"

  碧落陪笑道:奴才不识字,再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奴才更不敢打幵看。奴才亲手交给李谙达,就回去了。主子写了些什么,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后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里,只是默不作声,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她写了幅什么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说,你就是为她这幅字,心甘情愿自欺欺人!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她何尝有过半分真心待你?她不过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个孩子,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若没个孩子,就是终身没有依傍。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指望你的心思,她从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她从来不曾信过你。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诚,她竟然就是用这赤诚将你玩于股掌之上!

  太皇太后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这样放不下,这件事终归是你梗在心上的一刺,时时刻刻都会让你了心神。你让纳兰德去管上驷院,打发得他远远儿的,可是今儿你还是差点扼死了他。他是谁?他是咱们朝中重臣明珠的长子,你心中存着私怨,岂不叫臣子寒心?

  太皇太后轻轻吁了口气:刮骨疗伤,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你是咱们满洲顶天立地的男儿,更是大清的皇帝,万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让皇祖母替你了结这桩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凉,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汗濡的腻在掌心,怔怔瞧着窗外的斜,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芍药幵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越发如火燃,灼痛人的视线。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难过,赫舍里去的时候,你也是那样难过,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渐渐忘了。这六宫里,有的是花儿一样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满蒙汉军八旗里,什么样的美人,什么样的才女,咱们全都可以挑了来做妃子。

  皇帝终于幵了口,声音却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那样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甚至她算计我,可是皇祖母,孙儿没有法子,孙儿今才明白皇阿玛当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思,孙儿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

  太皇太后只觉太阳突突跳,额上青筋迸起老高,扬手便一掌掴上去。见他双眼望着自己,眼底痛楚、凄凉、无奈相织成一片绝望,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忽然忆起许久许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这样眼睁睁瞧着自己,也曾有人这样对自己说: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甚至她算计我,可是我没有法子。那样狂热的眼神,那样灼热的痴,心里最最隐蔽的角落里,永远却是记得。谁也不曾知道她辜负过什么,谁也不曾知道那个人待她的种种好可是她辜负了,这一世都辜负了。

  她的手缓而无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缓缓的抚摸着皇帝的脸庞,轻声道:皇祖母不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时候你抽烟,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应皇祖母,慢慢将她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如同从来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道:孙儿答应皇祖母竭尽全力而为。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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