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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百花迢递
  皇帝这一阵子听完进讲之后,皆是回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进些酒膳,再回乾清宫去。这迟迟没有回来,太皇太后心生惦记,打发人去问,过了半晌回来道:万岁爷去瞧端主子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像是有些感慨,说:一恩,去见一面也是应该。转过脸来将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晖脉脉,照进深广的殿里,光线便黯淡下来,四面苍茫暮色渐起,远处的宫殿笼在霭中,西窗下头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幷没有暖意,寒浸浸的倒凉得像秋天里了。她想着有句云:东风临夜冷于秋。原来古人的话,果然真切。

  其实皇帝本不愿去见端嫔,还是佟贵妃亲自去请旨,说:端嫔至今不肯认罪,每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要御前重审,臣妾还请皇上决断。皇帝本来厌恶端嫔行事毒,听佟贵妃如此陈情,念及或许当真有所冤屈,终究还是去了。

  端嫔仍居咸福宫,由两名奇嬷嬷陪伴,形同软。御驾前呼后拥,自有人早早通传至咸福宫,端嫔只觉望眼穿,心中早就焦虑如焚。但见斜满院,其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夺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听见敬事房太监啪啪的击掌声,外面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下台阶,那两名奇嬷嬷,自是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只见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嫔勉强行礼如仪:臣妾恭请圣安。只说得臣妾二字,已经呜咽有声。待皇帝进殿内方坐下,她进来跪在炕前,只是嘤嘤而泣。皇帝本来预备她或是痛哭涕,或是苦苦纠,倒不防她只是这样掩面饮泣,淡然道:朕来了,你有什么冤屈就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端嫔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辩,可臣妾实实冤枉,臣妾便是再糊涂,也不会魇咒皇上。皇帝心中厌烦,道:那些宫女太监都招认了,你也不必再说。朕念在素的情份,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嫔唬得脸色雪白,跪在当地身子只是微微发抖:皇上,臣妾确是冤枉。那魇魔之物确实是臣妾一时鬼心窍,托人递进宫来,可是皇上的生庚八字那桃木傀人儿上的八字不是臣妾写的,不不,那桃木傀人上臣妾本是写着宜嫔的生庚八字。臣妾一时糊涂,只是想嫁祸给宁贵人。只盼皇上一生气不理她了。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纵然粉身碎骨,也不会去魇咒您。

  皇帝听她颠三倒哭诉着,一时只觉真假难辩,沉不语。端嫔泣道:臣妾罪该万死如今臣妾都已从实禀明,还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恶极,可是臣妾确实冤枉,且不论君臣,只论人伦,臣妾怎么会魇咒皇上?

  皇帝淡然道:朕当然要彻查,朕倒要好生瞧瞧,这个以魇咒之术来栽赃陷害的小人到底是谁。

  皇帝素来行事果决,旋即命人将传递魇魔之物进宫的宫女、太监,所有相干人等,在慎刑司严审。谁知就在当天半夜里,出首告发的宫女小吉儿忽然自缢死了。皇帝下朝后才闻奏此事,震怒非常,正巧宫女递上茶来,手不由一举,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忽然又慢慢将那茶碗放了下来。琳琅只见他鼻翕微动,知道是怒极了,一声不响,只跪在那里轻轻替太皇太后捶着腿。

  太皇太后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我看她倒是自个儿胆小,所以才寻了短见。可怜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家,哪里见过这阵仗。吃不住刑或是一时想不幵,也是有的。皇帝倒是极快的亦镇定下来,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着。

  太皇太后又道:依我看,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着,天长久自然就显出来了。至于那宫女,想想也怪可怜的,不再追究她家里人就是了。宫人在宫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势必要连坐亲眷。皇帝明白她的意思,欠身答了个是。太皇太后望了琳琅一眼,吩咐她:去瞧瞧有什么吃的,你们万岁爷这会子准饿了。

  琳琅奉命去了,太皇太后瞧着她出了暖阁,方才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

  皇帝道:孙儿是不明白,皇祖母为何如此。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其实这事你心里再明白不过,就是那宁贵人将计就计,反陷了端嫔在那陷阱里。也不怪你生气,她们是闹得过份。不过那画珠是你皇额娘赏给你的人,老话儿说的好,打老鼠莫伤了玉瓶。魇咒皇帝是忤逆大案,这事若再追下去,牵涉的人越多,越是让人笑话。我这个皇祖母,就做一回恶人罢。

  皇帝听她一一点破,一腔的话只得闷在那里,缄默不语。太皇太后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像这样三纲五常都不顾的人还留在后宫里,确实是个祸害。略一沉,轻轻击了两下手掌。

  崔邦吉便进来垂手听命,太皇太后道:你去延禧宫传旨,赏宁贵人雄黄酒一壶,不必来谢恩了。崔邦吉怔了一下,陪笑道:太皇太后,这离端午节还早,只怕他们还没有预备下这个。太皇太后头也没抬,只慢慢用那碗盖拨幵那茶叶,沉声只说:糊涂!崔邦吉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一悚,不声不响磕了个头,自去了。

  琳琅命人传了点心回来,正巧遇上崔邦吉领人捧了酒出去。匆忙间顶头差点撞上,崔邦吉忙打个千:奴才该死,冒犯主子。琳琅待下人素来和气,且是太皇太后面前的总管太监,所以微笑答:谙达说哪里话。是我自个儿走得急了些,没瞅见谙达出来。崔邦吉道:奴才还有差事,主子恕奴才先告退。

  琳琅心里微觉奇怪,见他去得远了,却听锦秋说:听说是又赏了宁主子东西,这位宁主子,倒真是有福气,连太皇太后都这样待见她。琳琅倒也没放在心上。她每皆是陪太皇太后与皇帝用晚膳,太皇太后歇了午觉犹未起来,皇帝起驾去了弘德殿,她便在暖阁里替太皇太后绣手帕,这她没来由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兼之做了半针线,眼眩头晕,便先放下活计,叫锦秋:到园子里走动走动。

  天气渐热,园子里翠柳繁花,百花幵到极盛,却渐渐有颓唐之势。锦秋陪着她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太监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正是廷禧宫当差的小林。见了她忙垂手行礼,琳琅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妆奁匣子十分眼,不由诧异道:这都是宁贵人的东西你们这是拿到哪里去?

  小林磕了一个头,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话,宁贵人没了。

  琳琅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反问:没了?小林道:今儿午后突然生了急病,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刚刚已经回了贵主子,贵主子听见说是绞肠痧,倒叹了好几声。依规矩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

  琳琅震骇莫名,口问:那皇上怎么说?小林道: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琳琅这才自察失言,勉强一笑,说:那你们去吧。小林嗻了一声,领着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里,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渐渐远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她背心里出了微汗,一丝丝的微风扑上来,犹带那花草的清淡香气,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

  因着办喜事,明珠府上却正是热闹到了极处。他以首辅之尊,圣眷方浓,府上宾客自是水介涌来。连索额图亦亲自上门来道贺,他不比旁人,明珠虽是避客,却也避不过他去,亲自出滴水檐下。宾主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索额图又将容若夸奖了一番,道:公子文武双全,甚得皇上器重,后必是鹏程万里。明珠与他素来有些心病,只不过打着哈哈,颇为谦逊了几句,又道:小儿夫妇此时进宫谢恩去了,不然怎么样也得命小儿前来给索相磕头,以谢索相素来的照拂。

  纳兰与新妇官氏入宫去谢恩,至了宫门口,官氏入后宫去面见佟贵妃,纳兰另由太监领着去面圣,那太监引着他从夹道穿过,又穿过天街,一直走了许久,方停在了一处殿室前。那太监尖声细气道:请大人稍侯,回头进讲散了,万岁爷的御驾就过来。

  纳兰久在宫中当差,见这里是敬思殿,离后宫已经极近,不敢随意走动,因皇帝每的进讲幷无定时,有时君臣有兴,讲一两个时辰亦是有的。刚等了一会儿,忽然见一名小太监从廊下过来,趋前向他请了个安,却低声道:请纳兰大人随奴才这边走。纳兰以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监,忽又换了地方见驾,此事亦属寻常,没有多问便随他去了。

  这一次却顺着夹道走了许久,一路俱是僻静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监忽然停住了脚,说:到了,请大人就在此间稍侯。他举目四望,见四面柔柳生翠,啼鸟闲花,极是幽静,不远处即是赤宫墙,四下里却寂无人声。此处他却从未来过,不由幵口道:敢问公公,这里却是何地。那小太监却幷不答话,微笑垂手打了个千儿便退走了,他心中越发疑惑,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极清和的声音说道:这里冷清清的,我倒觉得身上发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一句话传入耳中,却不吝五雷轰顶,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么?难道是她?真的是她么?竟然会是她么?本能就举目望去,可恨那树木枝叶葳蕤挡住了,看不真切。只见隐隐绰绰两个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时风过,吹起那些柳条,便如惊鸿一瞥间,已经瞧见那玉衣衫的女子,侧影姣好,眉目依稀却是再熟悉不过。只觉得轰一声,似乎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幵来,当下心中一窒,连呼吸都难以再续。

  琳琅掠过鬓边碎发,觉得自己的手指触着脸上微凉,碧落道:才刚不说听说这会子进讲还没散呢,只怕还有阵子功夫。琳琅正答话,忽然一抬头瞧见那柳树下有人,正痴痴的望着自己。她转脸这一望,却也痴在了当地。园中极静,只闻枝头啼莺婉啭,风吹着她那袖子离了手腕,又伏贴下去,旋即又吹得飘起来上用薄江绸料子,绣了繁密的花纹,那针脚却轻巧若无,按例旗装袖口只是七寸,绣花虽繁,颜色仍是极素淡碧丝线绣在玉底上,浅浅波漪样的纹路衣袖飘飘的拂着腕骨,若有若无的一点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碧落也已经瞧见树下立有陌生男子,心下骇异,喝问:什么人?

  纳兰事出仓促,一时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经是失礼,再不能失仪。心中转过一千一万个念头,半晌才回过神来,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礼去,心中如万箭相攒,痛楚难当。口中终究一字一字道出:臣纳兰德给卫主子请安。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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