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绾青丝(三)
陆议的个头,和曹朋差不多高,但看上去比曹朋略显结结实。
后世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事实上,身为一个即将败落的世家子弟,身上往往担负着更多的责任。陆议也如此,十二岁便纲纪门户,承担起执掌家族的重任。这也使得他那张看上去略显稚
的双颊,透出同龄人所无法比拟的庄重和沉稳。曹朋也算是同龄人之中,少年老成的典范。可是和陆议相比起来,曹朋认为自己略显不足,缺少世家子弟的那种气度。
见到苟衍,陆议并没有表现的惊喜。
相反,在言谈举止间,他透出浓浓的戒备和警惕。
也许并非针对苟衍,而是长久以来,所养成的谨慎所致。毕竟,华亭陆氏和孙氏之间颇有恩怨,想当初孙策攻破庐江时,对陆氏族人的杀戮,至今仍是陆氏族人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陆氏子弟对孙氏,怀有恨意。
孙氏反过来,对陆氏子弟,怀有戒心。
陆家如今生活在别氏的统治之下,对于一切事物都会怀有戒心,这原本也是一桩正常的事。
所以,陆议言语间得体,但态度上冷漠,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
而苟衍浑不在意,谈笑风生。他谈论当初受陆纤的交道,说起早年间在洛
,和陆骏的
情。
陆议始终保持温温笑容,不时附上几句得体的言论,令苟行大为开怀。
曹朋就跪坐在苟衍的身后,默默的观察着陆议。
陆议和曹朋年纪相仿,按照苟衍的说法,两人同年。但陆议似手比曹朋大两个月…可就是这两个月的差距,让陆议比曹朋显得沉稳许多。他看天色已晚,于是命家奴下去准备酒宴。
“叔父现在回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今夜就住下来,如何?”
药衍点头,答道:“就依贤侄所言。
对了,我来时听人说,贤侄大婚在即?不知可定下婚期?”
“回叔父的话,婚期已经定下,就在十八
后。”
“呃,可是我看府中好像并未准备?”
“已经准备妥当…不过,顾家伯父派人来说,一切最好从简,莫要大费周章,反而不美。”
“顾家伯父?”
苟衍一怔“你是说…,…”
“想来叔父也认识,顾家伯父就是家丈人之兄,听说早年间,与苟大伯往来密切。那时候顾家伯父还在伯唔公门下求学。”
“你是说,顾元叹?”
“正是”
曹朋心里又咒骂起来:你好端端的,不要总是称,字,好不好?顾元叹,好耳
!
不过他知道,伯唔公,是谁,就是蔡苞。
蔡邕的学生?
隐隐间,曹朋记得前世曾看过一部三国穿越小说,里面介绍蔡芭学生似乎不少,其中有一个…顾雍!对,就是顾雍,顾元叹。这个人似乎是蔡邕的学生,而且后来是东吴的承相。
陆议和顾雍的侄女结亲吗?
苟衍连连点头“元叹兄长少言语,至德忠贤,乃当时楷模。
对了,我却听人说起,他如今在吴侯帐下效力?此次我来吴县,还没有来得及去顾家拜访。”
“伯父如今恭为上虞长,不过大婚之
,他会赶来。”
“如此,甚好!“苟衍连连点头“我与元叹兄长也多时未见。当年他返家后,便未再联络,到时候正可与他盘拒。”
陆议绝不会轻易开启话头,但每每苟衍发问,他回答的都非常得体,很详细。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时间过的飞快。
随后,陆议准备了酒宴,苟衍在游席上,见一旁曹朋默然无声,一下子想起来了一桩事情。
“贤侄。”
“喏。”
“还想向你打听一人…不知你陆氏族人中,可有一人,名叫陆逊?”
这原本是极为普通的一句问候,让陆议呆愣住了。
半晌后,他面色古怪的点头“回叔父,确有此人。”
曹朋蓦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陆逊,果然是这华亭陆家的子弟…
不过陆议后面的一句话,却让曹朋傻了。
“陆逊,就是小侄。”
苟衍也愣住了“你就是陆逊?”
“年初时,小侄行了及冠之礼,而后便定下了婚期。当时小侄…叔父既然出使江东,当知陆家的状况。陆家和顾家,都是吴郡百年望族,如今又结下了亲事…小侄觉得,
后必会步履维艰。小侄如今纲纪门户,更觉责任重大,所以便改了名字,为,陆逊。”
逊,有退让,隐忍,和光同尘之意。
同时也代表了陆家目前的状况,必须要和光同尘,必须要去退让,必须要去隐忍…
陆议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陆逊,大致上也就是这个意思。
听陆议这番话,苟衍不由得感慨万千。
别看陆议年纪小,可是这处世求生之道,已炉火纯青。
他没有说的太明白,但这一个,逊,字,却将他的困境,形容的无比透彻。
陆议说:“叔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小侄改名之事,并无太多人知道。除了伯父之外,就连家里人也不清楚。我原准备大婚之后,再公之于众人…,…叔父又是从何处得知此名呢?”
“这个…”
苟衍犹豫了一下“难道江东,再无第二个陆逊?”
“据我所知,吴县陆姓子弟,没有人叫陆逊。”
苟衍扭头,向曹朋看去。
曹朋眼珠子一转,连忙道:“先生,学生也是在偶然间,从坊市中听说。
人言陆逊才学过人,乃江东俊杰。但具体是哪里人?学生不太清楚,故而途中有此一问。”
曹朋这一席话,把问题一下子含糊过去。
坊市中听闻?
那自然无从考究…
陆逊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轻声道:“敢问,那人是什么模样?”
“方士,是个方士。”
陆逊玉面微微一沉,透出凝重之
。
许久之后,他苦涩一笑,长叹一声道:“树
静,风不止。”
这句话,是
秋时皋鱼所言,出自《韩诗外传》。濮
闺
研韩诗,所以曹朋倒也不陌生。
原话就是后世极有名的:树
静而风不止,子
养而亲不待。
陆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已经努力的隐忍退让,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人想把我推到风口
尖。
苟衍沉默了。
“贤侄。”
“喏。”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请叔父明言。”
苟衍犹豫了片刻后,轻声道:“若江东不可留,不妨前往颖川。”
陆逊苦涩一笑“非是小侄不愿,是家业千此,恐难离去…“不过,叔父此言,小侄铭记心中。”
曹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编造出来的一句话,居然让陆逊生出离开江东的念头。
如果,如果陆逊不在江东,他
谁能抵御刘备呢?
曹朋也不
心中叫苦,只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看得出,陆逊其实对孙氏,颇有怨念,甚至是仇恨。否则,他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语来。一切早在庐江时,便有了一个定论。
只是,既然陆家和剁氏之间有如此仇怨,为何陆逊后来…
这其中的机巧,曹朋是百思不得其解。
酒宴过后,陆逊安排苟衍等人歇息。
陆家的门榴似已破败,但是其产业依旧存在。陆康死后,陆纤和陆康两支后人,便合而为一。
两家部曲也随之合并起来,倒也有自保之力。
陆家北跨院,是陆康的子弟居住;南跨院,则归于陆逊一家人。
近两顷大的宅院里,居住有大约千人。其中部曲约八百,而陆氏子弟,不足两百。苟衍说,当初陆家子弟近五百余,再加上旁支远支,足足有两千之多。虽算不得吴县第一望族,但绝对能排进前十。只是,自陆康死后,嫡支损失惨重,只剩下这不足两百人,而且老的老,小的小,厂而远支旁支,则流离的流离,逃亡的逃亡,使得陆家再也不复当年的声势。
有时候,一步错,步步错。
髅家就是这种状况。
不晓得
后,陆家能否重新崛起?
曹朋很想告诉苟衍,陆家一定能够崛起。
不仅仅是崛起,而且会是极为强大。依稀记得,孙吴后期的时候,整个江东的圣军,都控制住陆家的手里。陆逊以下三代豪杰,把陆家打造成为江东第一世家,其实力甚至超过苟氏…
许是见老友家道破败,苟衍的心情并不好。
在安定下来后,他早早便回房歇息。
而曹朋和夏侯兰,依旧是住在苟衍卧室的旁边。
夏侯兰赶了一天的车,也有些乏了。所以倒在榻上后,便呼呼大锤。
曹朋则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到江东以后,他就时常失眠。
披衣而起,曹朋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
江南的风景很好,但是暗
涌,让人感觉到很压抑。
在这里,曹朋觉得没有自己施展拳脚的余地。所接触的人,全都是当世俊才,连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不敢有片刻放松。相比之下,在许都、在海西、乃至于在东陵亭,则显得很自在。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广陵呢?
月光如洗,洒在庭院之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将墙壁染成了绿色。那绿色见,点缀着几多小白花,给这夜
平添了很多趣情。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曹朋漫步,不知不觉走出了庭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为清幽淡雅的香味。
曹朋耸了耸鼻子,感觉着这香气,似乎有些熟悉。
地面上,桃红杏白残落,深夜的
水,更把幽径打得
涔涔,漫步其间,颇使人心思
蒙。
前面有一个拱门,过去了便是陆家的花园。
曹朋迈步,从拱门穿过,就见小径尽头,花海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花亭,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之所以说它醒目,是因为那花亭上,吊垂紫藤。
一朵朵紫藤花绽放,将花香
洒天地。
那熟悉的香气,就源自于紫藤呢…曹朋站在小径上,顿时呆立住了。
因为,那紫藤花下,一个白衣少女,正静谧而坐。曹朋只能看到一个勾勒出玲珑曲线的背影。
雪白的颈子,呈现出优美而
感的曲线。
少女一袭禅衣,跪坐与紫藤下,修长的手指从琴弦上掠过,顿时传出优美琴声。
黑发披散,犹如瀑布,垂至
间。
在月光之下,那少女就如同一个人间的精灵般,不带半点凡尘气息。
曹朋是个乐盲,听不出什么好坏。
前世他的那今年纪,是听着谆咏麟张国茶的歌曲长大,说实话对于古乐,他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只是,他从琴声中,听出了一种如泣如诉的悲伤。
曹朋站在小径的尽头,驻足聆听少女抚琴。
忽然间,铮的一声琴弦崩断,琴声戛然而止…白衣少女把那昂贵的古琴举起来,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啊!”曹朋被少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不过,随着他这一声轻呼,少女蓦地转身,朝他看过来。
月光下,少女面貌柔美,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动人。但那双眸子里,却闪烁着一种冷芒,令曹朋
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曹朋连忙上前,想要与对方道歉。
毕竟,人家摔琴是人家的事情,他扰了人的清净,道歉也在情理之中。
哪知道,他才上前两步,白衣少女却转身离去。等曹朋到了花亭中的时候,少女婀娜背影,已消失在花海之中。
“对…不起。”
曹朋道歉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花亭中,有一抹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曹朋不由得深
一口气,体味着那少女留下的芬芳。半晌后,他蹲下身子,伸手将地上的古琴拾起。古琴的做工极好,琴首雕镂凤凰图案,在夜光下,极为清晰。上面还有一个字,但曹朋不认得。字,并非时下流行的隶书或者篆文,但曹朋可以确定,那就是一个字…
把断琴拾起,曹朋站起身来。
紫藤上,
绕着一
长长的青丝,想必是那少女刚才离去的时候,被挂断…
这香气真的好熟悉啊!
恩,少女的芬芳,似乎从何处闻到过。
曹朋捧着断琴,呆呆站立在花亭里。许久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出花亭。
那少女,好像是夜中的精灵。
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使得曹朋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她是谁?为何出现在陆家的花园?而且弹奏着哀伤的乐曲,旋即摔断了这名贵的古琴呢?
曹朋,满心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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