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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个苍的狼,与一个惨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过腾吉思名字的水来,到于斡难名字的河源头,不儿罕名字的山前住着,产了一个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

 ——《明初音写、译注本〈蒙古秘史〉总译》转引自余大钧译注《蒙古秘史》

 孛端察儿(成吉思汗的八世祖——引者注)…纵马缘斡难河而下矣。行至巴勒谆岛,在彼结草庵而居焉…无所食时,窥伺狼围于崖中之野物,每杀与共食,或拾食狼食之余,以自糊口,兼养其鹰,以卒其岁也。

 ——道润梯步《新译简注〈蒙古秘史〉》

 凌晨三点半,陈阵和杨克,带着两条大狗,已经悄悄登上了黑石头山附近的一个小山头,两匹马都拴上了牛皮马绊子放到山后的隐蔽处。二郎和黄黄的猎都很强,如此早起,必有猎情,两条狗匍匐在雪地上一声不响,警惕地四处张望。云层遮没了月光和星光,黑沉沉的草原异常寒冷和恐怖,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此刻正是狼群出没,最具攻击的时候。不远处的黑石头山像一组巨兽石雕在两人身后,使陈阵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他开始为身后的两匹马担心,也对自己的冒险行动害怕起来。

 忽然,东北边传来了狼嗥声,向黑黑的草原山谷四处漫散,余音袅袅,如箫如簧,悠长凄远。几分钟后狼嗥尾音才渐渐散去,静静的草原又远远传来一片狗叫声。陈阵身旁的两条狗依然一声不吭,它俩得都懂得出猎的规则,下夜护圈需要狂吠猛吼,而上山打猎则必须敛声屏息。陈阵把一只手伸到二郎前腿腋下的皮里取暖,另一只手搂住它的脖子。出发前,杨克已把它们喂得半,猎狗出猎不能太又不能太饥,则无斗志,饥则无体力。食物已在狗的体内产生作用,陈阵的手很快暖和起来,甚至还可以用暖手去焐狗的冰冷鼻子,二郎轻轻地摇起了尾巴。身边有这条杀狼狗,陈阵心里才感到踏实了一些。

 连续几天几夜的折腾,陈阵已疲惫不堪。前一天晚上,杨克找了几个要好的青年牧民伙伴,邀他们一起去掏狼窝,但他们都不相信黑石头山那边还有狼崽窝,谁也不肯跟他们一块儿起大早,还一个劲地劝他俩别去。两个人一气之下,决定独自上山。此刻,身边只有自家的两条狗,孤单单的,没有一点儿气势声威。

 杨克紧紧抱着黄黄,小声对陈阵说:嗳,连黄黄也有点害怕了,它一个劲地发抖哩,不知是不是闻着狼味儿了…

 陈阵拍了拍黄黄的头,小声说:别怕,别怕,天快亮了,白天狼怕人,咱们还带着套马杆呢。

 陈阵的手也跟着黄黄的身体轻轻地抖了起来,却故作镇定地说:我觉得咱俩很像特工,深入敌后,狼口拔牙。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困了。

 杨克也壮了壮胆说:打狼就是打仗,斗体力,斗精力,斗智斗勇,三十六计除了美人计使不上,什么计都得使。

 陈阵说:可也别大意啊,我看三十六计还不够对付狼的呢。

 杨克说:那倒也是,咱们现在使的是什么计?——利用母狼回的线索,来寻找狼,三十六计里可没这一条。老阿爸真是诡计多端,这一招真够损的。

 陈阵说:谁让狼杀了那么多的马呢!阿爸也是让狼给的。这次我跟他去下夹子,才知道他已经好几年没给狼下夹子了,老阿爸从来不对狼斩尽杀绝。

 天色渐淡,黑石头山已经不像石雕巨兽,渐渐显出巨石的原貌。东方的光线从云层的稀薄处缓缓透到草原上,视线也越来越开阔。人和狗紧紧地贴在雪地上,陈阵拿着单筒望远镜四处张望,地气很重,镜头里一片茫茫。他很担心,如果母狼在地气的掩护下悄悄回,那人和狗就白冻了半夜了。幸好地气很快散去,变成一层轻薄透明的雾气,在草上飘来去。如有动物走过,反而会惊动地雾,暴自己。

 突然,黄黄向西边转过头去,鬃竖起,全身紧张,向西匍匐挪动,二郎也向西边转过头去。陈阵立即意识到有情况,急忙把镜头对准西边草甸。山下,山坡与草甸界处的洼地上长着一大片干黄的旱苇,沿着山脚一直向东北方向延伸。这是狼钟爱之地,隐蔽,背风,是狼在草原与人进行游击战所凭借的“青纱帐”毕利格老人常说,一冬一旱苇地是狼转移、藏身和睡觉的地方,也是猎人猎狗打狼的猎场。黄黄和二郎可能听到了狼踏枯苇的声音。时间对,方向也对,陈阵想一定是母狼要回窝了。他仔细地搜索苇地的边缘,等着狼钻出来。老人说过,苇地低洼,春天雪化会积水,狼不会在那儿挖。狼一般都在高处,水灌不着的地方。陈阵想只要狼从哪儿钻出来,那它的窝一定就在附近的山坡上。

 两条狗忽然都紧紧盯着一处旱苇不动了,陈阵赶紧顺着狗盯的方向望去,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一条大狼从苇地里探出半个身子,东张西望。两条狗立刻把头低了下去,下巴紧贴地面。两人也尽量趴下身体。狼仔细地看了看山坡,然后才嗖地蹿出苇地,向东北方向的一个山沟跑去。陈阵一直用望远镜跟着狼,这条狼与他上次看到的那条母狼有点像。狼跑得很快但也很吃力,想必在夜里偷了哪家的羊,吃得很。他想如果今天这儿就只有这一头狼,那他就不用怕了,两个人加两条狗,尤其是有二郎,肯定能对付这头母狼。

 母狼爬上了一个小坡。陈阵想,只要看到它再往哪个方向跑,就可以断定狼的大致位置了。但是,就在这时,狼突然在小山坡的顶上站住了,转着身子,东望望,西望望,然后望着人与狗潜伏的方向不动了。两人紧张得不敢一口气,狼站的位置已经比苇地高得多,它在苇地里看不到人,可是站这个小坡上应该能看到。陈阵深感自己缺乏实战经验,刚才在狼往山坡跑的时候他们和狗应该后退几米就好了,谁会想到狼的疑心这么重。狼紧张地伸长前半身,使自己更高一些,再次核实一下它所发现的敌情。它焦急地原地转了两圈,犹疑片刻,然后嗖地转头向山坡东面的大缓坡蹿去,不一会就跑到一个口,一头扎进里。

 好!有门!这下子咱们就可以大狼小狼一窝端了。杨克拍手大叫。

 陈阵也兴奋地站起身来说:快,快上马。

 两条狗围着陈阵蹦来跳去,急得哈哈气,跟主人讨口令。陈阵手忙脚居然忘记给狗发口令了,急忙用手指向狼,叫一声“啾”!两条狗立即飞扑下山,直奔东坡的狼。两人也飞跑下山,解开马绊子,扶鞍认镫,撑杆上马,快马加鞭向狼飞奔。两条狗已经跑到狼口,正冲着狂叫。两人跑到近处,只见二郎像疯狗一样张牙舞爪冲进,又退出来,退出来,又冲进去,却不敢冲得太深。黄黄站在口助威呐喊,还不断就地刨土,雪块土渣飞溅。两人滚鞍下马,跑到口一看,真真把他俩吓了一跳:一个直径七八十厘米的蛋形口里面,那头母狼正在发狂地猛攻死守,把冲进壮的二郎顶咬出,还探出半个狼身,与两条狗拼命厮杀。

 陈阵扔下套马杆,双手举起铁锨不顾一切朝狼头砸去,狼反应极快,还未等铁锨砸下一半,狼已经把头缩了进去。狼很快又龇着狼牙冲了出来,杨克一铁下去,又打了个空。几出几进,几个来回,陈阵终于狠狠地拍着了狼头,杨克也打着了一下。但那狼依然凶猛疯狂,它突然缩到里一米左右的地方,等二郎冲进去的时候,蹿上去狠狠地在它前咬了一口,二郎满是血退出口,气得两眼通红,又怒吼几声一头扎进里,外只见一条大尾在晃。

 陈阵突然想起套马杆,立刻回身从地上捡起杆。杨克一看马上明白了陈阵的意图,说:对了,咱们来给它下一个套。陈阵抖开套绳,准备把半圆形的绞索套放在口。只要狼一冲出,就横着拽杆拧绳,勒套住狼,再把狼拽出,那时杨克的铁就可以使上劲,再加上两条狗,肯定就能把狼打死。陈阵紧张得不过气来。但是,还未等他下好套,二郎又被狼顶咬了出来,它的两条后腿一下子把套绳全弄。紧接着,满头是血的狼就冲出了,但是套绳却被它一脚踩住。狼一见套马杆和套绳,像是踩到漏电的电线一样,吓得嗖地缩进里,再也不头了。陈阵急忙探头望里看,道向下35度左右,显得十分陡峭,深两米处,地道就拐了弯,不知里面还有多深。杨克气得对大吼了三声,深深的黑立即把他的声音一口没。陈阵猛地坐到了口平台上,懊丧之极:我真够笨的,要是早想起套马杆,这条狼也早就没命了。跟狼斗反应真得快,不能出一点错。

 杨克比陈阵还懊丧,他把带尖的铁戳进地里,忿忿地说:妈的,这条狼就欺负咱们没,我要有,非掀了它的天灵盖不可。

 陈阵说:场部有令,现在一级战备,谁都不能开,你就是有也不能打。

 杨克说:这样耗下去,哪是个头?我看咱们还是拿“二踢脚”炸吧!

 那还不是跟开一样,陈阵忽然冷静下来说:要是咱们把北边的狼吓跑了,打围的计划就完了,全场的人还不把咱俩骂死。再说“二踢脚”也炸不死狼。

 杨克不甘心地说:炸不死狼,但是可以吓狼,把它吓个半死,熏个半死。这儿离边防公路六七十里,狼群哪能听见。你要是不放心,我把皮袍了,把二踢脚一扔进,我就用皮袍把捂住,外面绝对听不见。

 要是狼不出来,怎么办?陈阵问。

 杨克一边解带,一边说:肯定出来。我听马倌说,狼特怕声和火药味,只要扔进去三个二踢脚,那就得炸六响,里拢音,声音准比外面响几倍,绝对把狼炸懵。狼里空间窄,那火药味准保特浓、特呛。我敢打赌,三炮下去,狼准保被炸出来,呛出来。你等着拽套吧。我看大狼后面还会跟出来一群小狼崽,那咱俩就赚了。

 陈阵说:那好吧,就这么干。这次咱俩可得准备好了。我得先看看这个狼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出口。狡兔还三窟呢,狡狼肯定不止这一个。狼太贼了,人的心眼再多都不够用。

 陈阵骑上马带上两条狗以狼为中心,一圈一圈地仔细找,白雪黑,应该好找。但是,在直径百米方圆以内,陈阵和狗没有发现一个口。陈阵下了马把两匹马牵到远处,系上马绊。又走到狼口,摆放好套绳,放好铁锹,铁。陈阵看见二郎在费劲地低头自己的伤口,它的前又被狼咬掉一块二指宽的皮,伤口处的皮*动,看来二郎疼得够呛,但它仍然一声不吭。两人身上什么药和纱布也没有,只能眼看着它用狗的传统疗伤方法,用自己的舌头和唾来消毒、止血、止疼。只好等回去以后再给它上药包扎了。看来它身上的伤大多是狼给它的,所以它一见狼就分外眼红。陈阵觉得自己也许误解了它,二郎仍然是条狗,一条比狼还凶猛的蒙古狗。

 杨克一切准备就绪,他披着皮袍,抓着三管像爆破筒一样的大号二踢脚,嘴里叼着一点着了的海河牌香烟。陈阵笑着说:你哪像个猎人,活像“地道战”里面的日本鬼子。杨克嘿嘿笑着说:我这是入乡随俗,胡服骑。我看狼的地道肯定没有防瓦斯弹的设备。陈阵说:好吧,扔你的瓦斯弹吧!看看管不管用。

 杨克用香烟点着一筒二踢脚,嗤嗤地冒着烟,朝里狠劲摔进去,紧接着又点着两筒,扔了进去,三个“爆破筒”顺着陡道滚进的深处,然后立即将皮袍覆盖在口上。不一会儿,里发出闷闷的爆炸声,一共六响,炸得脚下山体微微震动,里一定炸声如雷,气滚滚,硝烟弥漫,蒙古草原狼肯定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猛烈的轰炸。可惜他俩听不到狼深处的鬼哭狼嚎。两人都觉得深深出了一可恶气。

 杨克冻得双手叉抱着肩问:哎,什么时候打开?

 陈阵说:再闷一会儿。先开一个小口子,等看到有烟冒出来,再把口全打开。

 陈阵掀开皮袍的一小角,没见到多少烟,又把它盖上。他看杨克冻得有些发抖,就想解带,跟他合披一件皮袍。杨克连忙摆手说:留神,狼就快出来了!你解了袍子带,动作就不利索了。没事,我能扛住。

 两人正说着,忽然,黄黄和二郎一下子站了起来,都伸长脖子往西北方向看,嘴里发出呜呜呼呼的声音,显得很着急。两人急忙侧头望去,西北方向约20多米远的地方,从地下冒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陈阵呼地站起来,大喊:不好,那边还有一个口,你守着这儿,我先过去看着…陈阵一边说一边拿着铁锨向冒烟处跑去,两条狗冲了过去。这时,只见从冒烟的地下,忽地蹿出一条大狼,就像隐蔽的地下发场发出的一枚地对地导弹,嗖地出,以拼命的跳跃速度朝西边山下苇地奔去,眨眼间,就冲进苇地,消失在密密的枯苇丛林里。二郎紧追不舍,也冲进苇地,苇梢一溜晃动,向北一直延伸。陈阵害怕有诈,急得大喊回来回来!二郎肯定听到喊声,但它仍是穷追不舍。黄黄冲到苇地旁边,没敢进去,象征地叫了几声就往回走。

 杨克一边穿着皮袍,一边向刚才冒烟的地方走去,陈阵也走了过去。到了那个口,两人又吃一惊:雪下的这个是个新,碎石碎土都是新鲜的。显然是狼刚刚刨开的一个虚掩的临时紧急出口。这里,平时像一块平地,战时就成了逃命的通道。

 杨克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这条该死的狼,把咱俩给耍了!

 陈阵长叹一声说:狡兔三窟虽然隐蔽,总还在明处。可狡猾的狼,就不知道它有多少窟了。这个的位置大有讲究,你看,外就是一个陡坡,陡坡下面又是苇地。只要狼一出,三步两步就蹿到安全的地方了。这个智商极高,比狡兔的十窟八窟还管用。上次包顺贵说狼会打近战、夜战、奔袭战、游击战、运动战,一大堆的战。下次我见到他还得跟他说说,狼还会打地道战和青纱帐战,还能把地道和青纱帐连在一起用。“兵者,诡道也。”狼真是天下第一兵家。

 杨克仍是气呼呼的:电影里把华北的地道战,青纱帐吹得天花坠,好像是天下第一大发明似的,实际上狼在几万年前就发明出来了。

 认输了?陈阵问。他有点怕这个老搭档退场,打狼可不是一个人能玩得转的事情。

 哪能呢。草原上放羊太寂寞,跟狼斗智斗勇,又长见识又刺好玩的。我是羊倌,

 护羊打狼,也是我的本职。

 两人走到大口旁边,里还在往外冒烟,烟雾已弱,但火药味仍然呛鼻。

 杨克探头张望:小狼崽应该爬出来了啊,这么大的爆炸声,这么呛的火药味,它们能呆得住吗?是不是都熏死在里面了?

 陈阵说:我也这么想。咱们再等等看,再等半个小时,要是还不出来,那就难办了。这么深的怎么挖?我看比打一口深井的工程量还要大。就咱俩,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到头。狼的爪子也太厉害了,在这么硬的沙石山地居然能挖出这么庞大的地下工事。再说,要是狼崽全死了,挖出来有什么用?

 杨克叹道:要是巴雅来了就好了,他准能钻进去。

 陈阵也叹了一口气说:可我真不敢让巴雅来,你敢保证里面肯定没有别的大狼?蒙古人真够难的,嘎斯迈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竟然舍得让巴雅抓狼尾、钻狼。现在看来“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这句传全中国的老话,八成是从蒙古草原传过来的。蒙古人毕竟统治中国近一个世纪。我过去还真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难道是用孩子做饵,来换一条狼吗?这样做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说的是让孩子冒险钻狼掏狼崽。这又深又窄的狼,只有孩子的小身子才能钻得进去。蒙古女人要像汉族女人那样溺爱孩子,他们民族可能早就灭亡了,所以蒙古孩子长大以后个个都勇猛强悍。

 杨克恨恨地说:草原狼真他妈厉害,繁殖能力比汉人还强,而且连下崽都要修筑这么深、这么坚固复杂的产房工事,害咱白忙乎半天…咱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真饿了。

 陈阵走到马旁,从鞍子上解下帆布书包,又走回口。黄黄一见这个满是油迹的土黄书包,立刻摇着尾巴,咧着嘴巴,哈哈、哈哈地跑过来。这个书包是陈阵给狗们出猎时准备的食物袋。他打开包,拿出一小半手把递给黄黄,剩下的给二郎留着,它还没回来,陈阵有些担心。冬的苇地是狼的地盘,如果二郎被那条狼入狼群,肯定凶多吉少。二郎是守圈护羊的主力,这次出师不利,假如又折一员大将,那就亏透了。

 黄黄一边吃一边频频摇尾。黄黄是个机灵鬼,它遇到兔子、狐狸、黄羊,勇猛无比。遇到狼,它会审时度势,如果狗众狼寡,它会凶猛地去打头阵;如果没有强大的支援,它绝不逞能,不单独与大狼搏斗。它刚才临阵逃,不去帮二郎追狼,是它怕苇地里藏着狼群。黄黄很善于保存自己,这也是它的生存本领。陈阵宠爱通人的黄黄,不怪它不仗义,但开以来,他越来越喜爱二郎了。它的兽似乎更强,似乎更不通人。在残酷竞争的世界,一个民族,首先需要的是猛兽般的勇气和性格,无此前提,智慧和文化则无以附丽。民族性格一旦衰弱,就只能靠和亲、筑长城、投降称臣当顺民和超过鼠兔的繁殖力,才能让自己苟活下来。他站起来,用望远镜向西北边的苇地望去,希望看到二郎的去向。

 但二郎完全不见了踪影。陈阵从怀里掏出一个生羊皮口袋,这是嘎斯迈送给他的食物袋,防隔油,揣在怀里既保温又不脏衣服。他掏出烙饼,手把和几块豆腐,和杨克分食。两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边吃一边苦想。

 杨克把烙饼撕下一大块进嘴里,说:这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狼崽的总是在人最想不到的隐蔽地儿,这回咱俩好容易找准一个,可不能放过它们。熏不死,咱就用水灌,拉上十辆八辆木桶水车轮番往里灌,准能把小狼崽淹死!

 陈阵讥讽道:草原山地是沙石地,哪怕你能搬来水库,水也一会儿就渗没了。

 杨克想了想,忽然说:对了,反正里没有大狼了,咱们是不是让黄黄钻进,把小狼崽一个一个地叼出来?

 陈阵忍不住笑起来:狗早就通了人,背叛了狼。它的鼻子那么尖,一闻就闻着狼味儿了,狗要是能钻进狼叼狼崽,那就趁母狼不在的时候敞开叼好了,那草原上的狼,早就让人和狗消灭光了。你当牧民都是傻蛋?

 杨克不服气地说:咱们可以试试看嘛,这也费不了多大劲。说完,他就把黄黄叫到边,里的火药味已散去大半。杨克用手指了指里面,然后喊了一声“啾”黄黄马上明白杨克的意图,立刻吓得往后退。杨克用两腿夹住黄黄的身子,双手握住它的两条前腿,使劲把黄黄往,黄黄吓得夹紧尾巴呜嗷直叫,拼命挣扎,斜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陈阵,希望能免了它这个差事。陈阵说:看见了吧,别试了。进化难,退化更难。狗是退化不成狼了。狗只能退变成弱狗,懒狗,笨狗。人也一样。杨克放开了黄黄,说:可惜二郎不在,它的狼特强,没准它敢进

 陈阵说:它要是敢进,准把小狼崽一个个全咬死。可我想要活的。

 杨克点头:那倒是。这家伙一见到狼就往死里掐。

 黄黄吃完了手把,独自到不远处遛达去了,它东闻闻,西嗅嗅,并时时抬后腿,对着地上的突出物撒几滴做记号。它越走越远,二郎还没回来,陈阵和杨克坐在狼旁傻等傻看,一筹莫展。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即使被炸被熏,也不可能全死掉,总该有一两只狼崽逃出来吧?就是凭本能它们也应该往外逃的。又过了半小时,仍然不见狼崽出来,两人嘀咕着猜测:要不愧崽已经全都熏死在里;要不,这狼里根本就没有狼崽。

 正当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回撤的时候,突然隐隐听见黄黄在北面山包后面不停地叫,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陈阵和杨克立即上马向黄黄那边奔去。登上山包顶,只听到黄黄叫,仍不见黄黄的身影。两人循声策马跑去,但没跑多远马蹄就绊上了雪下的石,两人只好勒住马。前面是一大片沟壑条条、杂草丛丛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图案各异的兽爪印,可知有兔子、狐狸、沙狐、雪鼠、还有狼,曾从此地走过。雪下全是石块石片,石里长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荆棘和地滚草,干焦枯黄,一派荒凉,像关内荒山里的一片坟岗。两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嚼子,马蹄仍不时磕绊和打滑。这是一片没有牧草、牛羊马都不会来的地方,陈阵和杨克也从未来过此地。

 黄黄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但两人还是看不见它。陈阵说:这儿野物的脚印多,没准黄黄抓着了一条狐狸。咱们快走。杨克说:那咱们就算没白来一趟。两人总算绕过荆棘丛,下到沟底,拐了个小弯,终于看到了黄黄。这次陈阵和杨克更是吓了一大跳:黄黄居然翘着尾巴,冲着一个更大更黑的狼狂叫。沟里森恐怖,狼气十足,冷风吹来,陈阵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感到像是误入了狼群的埋伏圈,数不清的狼眼从看不见的地方向你瞪过来,吓得他身上的汗又像豪猪一样地竖了起来。

 两人下了马,上了马绊,拿着家伙,急忙走到前。这个狼,坐北朝南,口高约一米,宽有60厘米。陈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狼,比他在中学时去河北平山劳动学农,见到的抗战争时期的地道口还要大。它隐蔽地藏在大山沟的小沟褶里,沟上针草丛生,沟下尖石突兀,不到近处,难以发现。黄黄见到两个主人顿时兴奋,围着陈阵跳来蹦去,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陈阵对杨克说:这个肯定有戏,没准黄黄刚才看见狼崽了,你瞧它直跟我表功呐。杨克说:我看也像,这儿才像真正的狼巢,森可怕。陈阵说:狼臊味真够冲的,肯定有狼!

 陈阵急忙低头查看外平台上的痕迹,狼外的平台是狼用掏掏出的土石堆出的,越大,平台就越大。这个平台有两张课桌大小。平台上没有雪,有许多爪印,还有一些碎骨。陈阵的心怦怦直跳,这正是他想看到的东西。他把黄黄请出平台,让它站在一旁替他们放哨,然后和杨克跪在平台旁边,俯下身细细辨认。黄黄已经把平台原先的痕迹踩了,但是两人还是找到不少确凿的证据——两三个大狼的脚印和五六个小狼崽的爪印。狼崽的爪印,呈梅花状,两分镍币大小,小巧玲珑,非常可爱。小爪印非常清晰,好像这窝小狼崽刚才还在平台上玩耍过,听见了陌生的狗叫才吓回里去,而这个平展无雪的平台,好像是母狼专为小狼崽清扫出来的户外游戏场。平台上还有一些羊羔的碎骨渣和卷羔皮,羊羔骨上面有小狼崽的添痕和细细的牙痕。在平台旁边还发现几小狼崽的新鲜粪便,筷子般细,约两厘米长短,乌黑油亮,像用中药成的小药条。

 陈阵用巴掌猛一拍自己的膝盖说:我要找的小狼崽就在这个里。咱们两个大活人让那条母狼给涮了。

 杨克也突然猛醒,他用力拍了一下平台说:没错,那条母狼原本就是往这个的方向跑的,它在山包上看见了人影,突然临时改变路线,把咱俩骗到那个空去了。它还装得跟真的似的,跟狗死掐,真好像在玩命护犊子。狼***狼,我算是服了你了!陈阵回忆说:它改变路线的时候,我也有点怀疑,但是它后来实在装得太像了,我就没有怀疑下去。它可真能随机应变。要不是你炸了它三炮,它绝对可以跟咱俩周旋到天黑,那就把咱们坑惨了。

 杨克说:咱们也亏得有这两条好狗,没它们,咱俩早就让狼斗得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了。

 陈阵发愁地说:现在更难办了,这条母狼又给咱俩出了难题,它让咱俩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还浪费了三个“瓦斯弹”这个在山的肚子里,比刚才那个还深,还复杂。

 杨克低头朝里看了半天,说:时间不多了“瓦斯弹”也没了,好像真是没什么招了。我看还是先找找这个有没有别的出口,然后咱们再把所有的口出口全部堵死,明天咱们再多找些牧民一块来想办法,你也可以问问阿爸,他的主意最多最管用。

 陈阵有点不甘心,心一横,说:我有一招,可以试试。你看这个狼大,跟平山地道差不多,平山的地道咱们能钻进去,这个狼怎么就不能钻进去呢?反正二郎正跟那条母狼死掐呢,这里多半没有大狼。你用带拴住我的脚,慢慢把我顺下去。没准能够着小狼崽呢。就算够不着,我也得亲眼看一看狼的内部构造。

 杨克听了连连摇头说:你不要命啦,万一里面还有大狼呢。我已经让狼给涮怕了,你敢说这个就是那条母狼的?如果是别的狼呢?

 陈阵心中憋了两年多的愿望突然膨起来,倒了心虚和胆怯。他咬牙说道:连蒙古小孩都敢钻狼,咱们不敢钻,这不是太丢人了吗?我非下去不可。你帮我一把,我拿着手电和铁钎子,要是真有大狼也能抵挡一阵子。

 杨克说:你要真想下,那就让我先下,你比我瘦,我比你有劲儿!。

 陈阵说:这恰好是我的优势,狼里面窄,到时候准把你卡住。现在,别争了,谁胖谁留在外。

 陈阵掉皮袍,杨克勉强地把手电、铁钎和书包递给他,并用陈阵那条近两丈长的蒙袍带拴住了他的双脚,又把自己的长带解下来连接在陈阵的带上。陈阵在入前说:不入狼,焉得狼崽!杨克一再叮嘱:如果真遇上狼,就大声喊、用力勾腿拽带发信号。陈阵打开电筒,匍匐在地,顺着向下近40度的斜往下爬滑,里有一股浓烈的狼臊味,呛得他不敢大口呼吸。他一点一点地往下爬,壁还比较光滑,有些土石上剐住几缕灰黄的狼。在道的地面上布满了小狼崽的脚爪印。陈阵很兴奋,心想也可能再爬几米就能摸到小狼崽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进,杨克一点一点放带,并不住地大声问要不要出来,陈阵大声喊放带放带,然后用两肘代手前后挪动,几寸几寸地往下蹭。

 大约离口两米多,狼开始缓缓拐弯,再往里爬了一会儿,外的光线已经照不到里了。陈阵把手电开关推到头,里的能见度全靠电筒光来维持。拐过弯去,的坡度突然开始平缓,但是道也忽然变矮变窄,必须低头缩肩才能勉强往里挪。陈阵一边爬一边观察壁,这儿的壁比口处的壁更光滑,更坚固,不像是狼爪掏出来的,倒像是用钢钎凿了出来的一样。肩膀蹭壁也很少蹭下土石碎渣,用铁钎捅了捅顶,也没有多少土渣落下,这使他消除了对内塌方的担忧。他简直难以相信狼用它们的爪子在这么坚硬的山地里,能掏出如此深的来。侧壁上的石头片已被磨掉棱角,光滑如卵石。根据这种磨损程度,这个狼肯定是个百年老,不知有多少大狼小狼,公狼母狼,曾在这个里进进出出。陈阵感到自己已完全进入狼的世界,狼气人。

 陈阵爬着爬着,越来越感到恐惧。他鼻子下面就有几个被狼崽爪印踩过的大狼爪印,万一这里有大狼,靠这铁钎能打得过吗?窄,狼牙可能不容易够得着人,但是狼的两条长长的前腿和前爪,却可以在这个窄里游刃有余,那他还不被狼撕烂?怎么就没想到狼爪呢,他全身的汗又竖了起来。陈阵停了下来,犹豫着,只要用脚勾一勾带,杨克可以迅速地把他拽出去。但他想到可能近在咫尺的**只、十几只小狼崽,实在舍不得退出去,便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没动带,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蹭挪。壁已几乎把他的身体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猎人,倒很像个掘墓大盗。空气越来越稀薄,狼臊味越来越浓重,他真怕自己憋死在里,考古发掘经常发现盗墓者就是死在这样的窄里的。

 一个更小的窄卡终于挡在面前。这个卡口仅能通过一条匍匐行进的母狼,而恰恰能挡住一个成年人,显然这是狼专门为它在草原上唯一的天敌设置的。陈阵想狼也一定是在这个卡口做好了堆土堵烟堵水的防备。这个卡口实际上是一个防御工事,陈阵确实是被防住了,他仍不甘心,就用铁钎凿壁,企图打通这个关口。但是狼选择此地做关卡绝对有它的道理。陈阵凿了几下就停了手,这个卡口的上下左右全是大石块,大裂,看上去既坚固又悬乎。陈阵呼吸困难,再无力气撬挖,即使有力气也不敢撬,如果凿塌了方,那他反倒成了狼的陷

 阱猎物了。

 陈阵大口着狼臊气,毕竟那里面还有几丝残碎的氧分子。他了气,他知道已不可能抓到小狼崽了。但他还不能马上撤离,还想看看卡口那边的构造,万一能看上一眼小狼崽呢。陈阵把最后的一点力气全用到最后的一个愿望上,他把头和右手伸进卡口,然后伸长了胳膊,照着手电。眼前的情景使他彻底气:在卡口那边竟是一个缓缓向上的道,再往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上面一定更干燥舒适、更适于母狼育崽,还可以预防老天或天敌往里灌水。尽管他对狼的复杂结构早有思想准备,眼前这一道有效实用的防御设施,仍使他惊叹不已。

 陈阵侧头细听,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能小狼崽全睡着了,也可能它们天生就有隐蔽自己的本能,听见陌生声音进,便一声不吭。要不是他已不过气来,陈阵真想在离前,给它们唱一首儿歌:“小狼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可惜汉人的“人外公”还是抱不走蒙古“狼外婆”的小狼崽。陈阵终于憋得头晕眼花,他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向上勾了勾后腿,杨克又着急又兴奋因而特别用力,竟然像拔河一样,把他快速地拔出了口。陈阵灰头土脸,瘫坐在外大口大口地气,一边跟杨克说:没戏了,像是个魔鬼,怎么也到不了头。杨克失望地把皮袍披在陈阵的身上。

 歇过气,两人又在方圆一两百多米的范围内找了半个小时,只发现了大狼的另外一个出口,便就地撬出了几块估计狼弄不动的大石头,堵住附和主口,还用土把隙拍得严严实实。临走前,陈阵还不解气,示威一般将铁锹在大狼主口,明确地告诉母狼:明天他们还要带更多的人和更厉害的法子来的。

 天近黄昏,二郎还没有回来,那条母狼阴险狡猾,光靠二郎的骁勇凶猛可能还对付不了,两人都为二郎捏一把汗。陈阵和杨克只好带着黄黄回家。快到营盘,天已漆黑,陈阵让杨克带上工具和黄黄先回家,给梁建中报个平安,急忙拨转马头朝毕利格老人的大蒙古包跑去。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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